方允潍虽是一头雾水,却也跟着她加快动作,两人一前一后就要走出餐厅——
“邵小姐。”金明松干哑的嗓音唤住了她。
她深吸口气,转身面对那张干皱的脸,努力做出恭敬的表情,“金董事。”
自从晋尚阙因他露出嘲讽的神色后,她便对他起了戒心,此刻,那张扬着笑容的干脸,看上去竟还真有几分阴险。奇怪,她以前怎么都没发现到他眼底的奸邪?
“尚阙的状况还好吧?适应了吗?”慈祥的口吻像是望子成龙的父亲。
“总经理适应得不错。”最适应那间休息室。
金明松脸上浮现关心和担忧,“昨天的晨间会议怎么没看到他?”
“总经理昨天身体不舒服,晚到了点,赶不上开会。”这倒是真的,他还是被欧阳凌搀进办公室的,一副快晕倒的虚弱样。
金明松感慨万千地叹口气,“年轻人啊!身体要顾好,不然怎么接掌这么大的公司?麻烦你多照顾他了。”
语重心长、情深意厚的一番话,听得一旁观看他俩对话的众多员工频频点头,一方面感动他的仁心善性,一方面担忧身体不好的总经理当了总裁以后,会带领他们走向什么样的悲惨境地。
悲喜交杂的低声交谈以金明松为中心点,逐渐扩散到整个楼面,听得邵絮眼儿直冒火——这就是他的目的?!
“是。”邵絮忍下骂他虚情假意的冲动,拘谨地回笞。
这招够高明、够狠!提高他的声望兼中伤晋尚阙,那些窃窃私语不正顺了他的意?他哪里不挑,偏在人最多的地方搞这等把戏,要是自己没先对他有了戒心,还真会加入感激他的行列咧!
说不定那些难听的传言正是他的杰作……一个大胆的揣测渐渐在心中成形,连带点燃她刻意压抑的坏脾气。
金明松满脸慈蔼地点点头,“你去吧,我不耽误你了。”
邵絮头一点,快速转身,狂风似的卷出众人感佩金明松心慈德厚的餐厅。
方允潍跟在她身后,心中大叫不妙。瞧那双拳头握得多紧!
“絮,快敲!”她不得不出声提醒了。
邵絮环视四周,确定没人之后,陡地停下脚步,咬牙切齿、两眼发红,小嘴迸出一串怒骂,“去他的老狐狸!他妈的高招!杀人不见血呀!就不要被老娘——”
方允潍暗暗呻吟,拉起她紧握的拳头,“快敲!”不然她要帮她敲了。
邵絮躲开好友伸来的手,“我自己来。”
她握着拳,猛敲眉心,力道之大,让方允潍不禁担心她会变成黑面妈祖,“就算火烧脑门,用这种方法真能熄火?你可不可以用其他方法呀?我真担心你会把自己敲成白痴。”相识十几年来,她不知把这话说了几次。
邵絮咬牙说道:“越痛越能抓住理智。”对她而言,要压下火气,这就是最有效、最方便的方法。
方允潍不解地问:“有这么气?”
她知道邵絮在公司里一向是以冷静、干练出名的,但她更知道那是她花了极大的心力才营造出来的假象,事实上,她是个脾气很差的女人,很容易因为别人的冒犯而生气,但,这回被冒犯的人可不是她,她跟人家生什么气?
“呼!等等。”接连几个深呼吸后,邵絮才停下施暴的拳头,再深呼吸几回,终于找回冷静,恢复平时的沉稳秘书态势。
“你不老说我是忠犬?主人被咬了,忠犬却连吠都不能吠,还能不生气吗?”
“呃……”方允潍尴尬地别开眼。她觉得金董事没说错呀!身体不好,的确要好好照顾……要当忠犬,也不是这样护短的吧?
似是看穿她的想法,邵絮轻声说道:“你知道那些恶毒的谣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吗?”
方允潍一愣,随即会意,迟疑地说:“你是说……金董事?”他在公司里的评价不坏、声望也颇高,会做这种事吗?
“八成是那只贱狐狸!”邵絮用力点头,怒火又悄悄点燃,“虽然总经理真的毫无建树,也不用被说成这样吧!何况才一个星期,五个上班天,这么快就判他死刑,未免太不公平,也太诡异了,一定是有人在背地里搞鬼!”
她想了想,倏地握住好友的肩头,直直看进她眼里,“帮我一个忙,找出散播谣言的人和证据。”这种事找大八卦台准没错,而且,在这一片挞伐声中,她不知道还可以相信谁——欧阳凌和段延瑞?或许……
方允潍望着她坚定中带恳求的眼,心里暗暗叫苦,这家伙拗起来可不得了,现在又扯上了上司,瞧她那副护主心切的神情,只怕是不容自己说声不了。
她压下即将脱口而出的叹息,伸手搭上肩头的那只手,慎重地点了头,“好。”
“反中伤联盟”经老狐狸催生,在两个女人交叠的手中成立。
第三章
“叩!”
熟悉的声音像根针,刺得专心工作中的邵絮抖了下。
他明明在办公,怎么会有这种声音?
按捺不住满腔的疑惑和不安,她离开座位,轻敲总经理办公室的门。
然而,敲了再敲,却久久得不到回应,她不安地将门开了道小缝,探头入内查看。
“噢!怎么——”伴随气恼的低呼,她推开门,大步走向办公桌。
文件杂乱堆放的桌面搁着一颗头颅,后脑勺正对着天花板,均匀而深沉的呼吸声显示这人正睡得香甜,连旁人走到自己身边三步都没发觉。
这是在办公吗?他是怎么跟她说的?!她会被他气死!
邵絮吸口气,敲敲眉心,压下怒焰后,才伸手搭住他的肩头轻轻摇晃,“总经理。”
晋尚阙一惊,身体一弹,正襟危坐,装出最正经的表情,随手抓个东西,在纸上胡乱画着,“什么事?”嗓音干涩粗哑,还带着浓浓的睡意。
“流鼻血了。”邵絮忍着笑抽张卫生纸给他。
他这样硬撑是在做给谁看?瞧着他费力撑起的眼皮、强装清醒的脸庞,不知怎的,一抹突如其来的怜惜悄悄地爬过她的心坎。
“答!答答——”
血珠坠落,在文件上击出几个豆大红点。
很显然,争口气计画——失败!
晋尚阙颓丧地接过卫生纸,捣住鼻子,不敢看她,“几点开会?”
“十点半。”笑意混着怜惜,使她的声音略显不稳,不若平时的一板一眼。
可惜困窘至极的晋尚阙低着头,异常认真地研读溅上鼻血的文件,右手还抓着东西乱画个没完,压根没发觉“工作机器”多了点人味。
“那是钉书机。”不行!她快笑出来了,他要到何时才会发现?
今天是他正常上班的第一天,然而看样子,跟之前差不多嘛!
上星期五的伤口还没结痂,刚刚又撞伤了鼻子,她真好奇他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晋尚阙一愣,几乎快被困窘淹没,他闷闷地放下钉书机,头垂得更低了,“你——”声音陡地消失在喉间,他滑了滑喉结,艰难地说道:“可以出去了。”
该死!他从没这么糗过,怎么一碰上她,他就特别容易出状况?更该死的是,他该死的在乎她对自己的观感,该死的不想让她看轻!
自小,他就是大人们眼中的佼佼者,习惯了旁人对自己的赞誉眼神,长大后,更是成为女人投射仰慕目光的标的物,然而面对她像在照顾孩子般的举动,不仅重挫他的自尊,更让他恨起自己现在所扮演的角色!
“是。”邵絮轻应一声,转身往门边走,一脱离他的视线范围,满腔的笑意便大剌剌地飘上脸蛋,形成一张大大的笑脸。
晋尚阙见她出了办公室,才敢抬起头,忍不住一脸的懊恼,嘴里叨叨念念,“该死!说要争口气,头一天就出了糗,不行不行!”
他揉揉隐隐作痛的鼻子,动动肩颈,努力驱走睡意,振作精神,“撑一撑就过去了,振作!”惺忪的睡眼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精眸锐利。
他快速扫过文件,一页接着一页,不到五分钟就看完了十几页。
“呼!看完了。”他喘了口气,灼亮的厉眼瞬间半阖成睡眼,瞟向墙上的钟,喃喃自语,“还有时间,再睡一下。”大手扫开文件,身子一趴,又呼呼大睡去了。
“叩叩。”短促的敲门声,两秒后,急促的敲门声,“叩叩叩叩!”
似是早有觉悟,敲门的人不再等待,迳自推门而入,走向又和桌面玩亲亲的人,手一伸,“叩叩!”纤指用力叩击桌面。
“喝!要上台了?”睡脸猛然抬起,神情紧张、眸光犀利,一股狂野的气息自他身上辐射而出。
邵絮没料到他会有如此大的反应,眼睛直直对上他眸光凌厉的眼,心头猛地一揪,似被什么东西抓住。
她下意识地回应,“是的。”上台?好像哪里怪怪的。
晋尚阙见是她,慢慢放松紧绷的情绪,眼一眨,又是精神不济的睡仙模样。
睡迷糊了,这里是公司,不是PUB。
“好。”他推开椅子,抓来文件,准备去开会。
邵絮看着他的转变,霎时陷入迷惘。
刚才的人是他吗?既不是昏昏欲睡,也不是懒散无力,而是浑身都散发出惊人的压迫感与气势。
见他走远了,她才回过神,拿起他漏拿的文件跟上他,“还有这个。”
晋尚阙望向陌生的文件,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也要看?”
“是的。今天要讨论跟宋华企业合作的企画案,这是他们历年来的合作对象,以及合作成果。”
越看越眼熟,这好像是她之前一并拿给他的文件……被他乱丢到忘记了,“嗯。”他接过文件,心虚地瞄着她,“你看过了?”
他为何心虚,邵絮心知肚明,“是的。我陪你去开会?”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公司内部的会议,她可不希望他出糗,让满天乱飞的谣言更加猖獗。
“好。”求之不得,她是多么的善解人意啊!不愧是老爹指派的好秘书。
晋尚阙接过文件,随手翻了几页。宋华?不就是那家伙的公司?那好办!
邵絮准备好开会所需的东西,立在他身边,等他先行。
晋尚阙举步欲走,却显得游移不定。
“十三楼,会议室。”她适时的提醒解救了他的困境。
他气短地踏上征途,而邵絮则是跟在他身后,想着要做一份楼层分配图给他。
两人一路无语,却有不少人对他俩投以好奇和打量的目光,压低声音地咬起耳朵,瞧那古怪的眼神,不用想也知道绝不是什么好话,然而晋尚阙却不受影响似的,弯腰驼背,一副风吹便会倒地的虚软样,看得邵絮直想上前一掌打醒他,命令他拿出点样子来。
随后金明松那张皮笑肉不笑的干瘪脸出现了,身后还跟了企画经理和人事经理,他远远地便喊出话来,仿佛怕有人没听到他“真诚”的关怀,“尚阙,好久没看到你了,你在忙什么?怎么老关在办公室里?”
他半转过身,扬起客气的笑容,“金伯伯。”老狐狸!
“上星期听邵小姐说你身体不舒服,好点了没?”音量之大,经过的各公司主管全听到了,一道道担忧和好奇的视线纷纷投向晋尚阙。
晋尚阙故作气虚体弱的样子,垂下眼,咳了几声,“好多了,多谢金伯伯的关心。时间到了,您老先进去吧。”
金明松对他的谦逊无用满意地点点头,领着两条跟屁虫进了会议室,心里兜转的念头是:毛头小子很没用,他可以放手去做了。
晋尚阙转向邵絮,发现她在敲眉心,便关心地问道:“不舒服?”
她火速放下手,神情冷淡地瞥他一眼,“我很好。”才怪!
老狐狸又来这招!逮着机会就中伤他!现在不只一般员工,就连公司主管都对他产生了疑虑,偏偏他大少爷好像是故意的,委靡的模样更胜在办公室时,真不懂他是怎么想的。
“那就进去吧。”晋尚阙仍是弯腰驼背地进了各部会主管齐聚一堂的会议室。
和宋华企业的合作案由企画部提出、策画,一旦敲定合约,接下来的五年,每年都可接到上亿的订单,算是今年度几个重要的合作案之一。
站在主持台上的企画经理曹纯良示意助手关灯,等全室陷入黑暗后,自己再按下投影机开关。
萤幕上出现企画部策画了半年的企画案,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解说,台下众人莫不聚精会神地聆听……除了被黑暗唤醒睡意的晋尚阙。
灯一关,他勉力维持的清醒就被拖到深不见底的沼泽里,脖子一软,打起瞌睡来了。
半个多小时过去,曹纯良终于停下不停开阖的嘴,示意助手开灯。
邵絮凑近他耳边,“总经理。”一手准备捣住他的嘴,以免他又像刚才那样乱叫。
女子的馨香气息飘进鼻间,晋尚阙心神一荡,“好——呜!”嘴巴突然被捣住,香字发不出,他转动眼珠子,发现满室光明,而他又睡着了。
确定他清醒了,邵絮移开手,若无其事地整理文件,压低声音,“接下来要开始讨论了。”
曹纯良拿着麦克风,“以上便是我们策画的案子,还望同仁提出指教。”
人事经理王哲发率先提出问题,“关于人员的分配……”
你来我往的讨论就此展开,各部会主管一一提出所管辖部门可能会遇到的问题,一同思考应对、解决的办法,务求让公司获得最大的利益,并让双方合作愉快。
“咿——”刺耳的怪声来得突然,结束得也突然。
众人停下讨论,不约而同地转向怪声发出处。
邵絮两手抓住晋尚阙握笔的大手,着急地轻声叫唤,“总经理!”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众人都看到晋尚阙的脑袋垂到桌面,手中的钢笔划破了文件,还发出轻轻的打呼声。
众人再次不约而同地转开视线,继续未完的讨论,心中想着同一件事——传言果然不假,总经理不务正业,让他接掌公司的确很危险,也很不智。
“总经理!”邵絮急得冒出薄汗,小手抽掉钢笔,轻拍他的脸颊。
晋尚阙悠悠转醒,一睁眼便看见她着急的小脸,又是困窘又是不好意思,古铜色的脸颊泛出两抹暗红,“对不起。”
“不会。”是她不好!明知他可能会睡着的,却没能阻止惨事发生!总裁明明说了要她“多帮帮他”,她却同时误了两个上司的事,这是身为一个秘书不该有的失误!
这下子,与会的人全知道他动不动就睡着的事,金明松可要抚掌称快了……她得尽快找出他恶意中伤晋尚阙的证据。
“各位同仁提到的问题,我们会尽快解决,等修改好了再向各位同仁报告。”曹纯良一颤,面色凝重地说下去,“还有一个问题,有另一家公司在跟我们争宋华的案子,想要顺利争取到这案子恐怕没那么容易。”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开会、修正企画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