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是一位年近六十的道姑——闻远师太,她与品云的母亲柳氏情同母女,因此向来对待品云也如自己的孙女般。
这黑衣人被品云带到白云庵里后,一沾床榻就躺下了,想必是体力不支又身负重伤,强行撑了一宿,知道自己安全无虞后,顿时就松懈了。
“对不起啦!师父,下不为例了。”反正这种事,她此生是绝不会再碰上第二次的。
“那就好。对了,他的伤不碍事了,只不过流血过多,精神不济,让他睡一会儿,醒来就会好许多。”闻远师太说道。
“他是什么伤?让我瞧瞧……”品云好奇很久了。刚才她一直在回廊来来回回跑腿,一直是静远师太在替他疗伤。
“阿弥陀佛……你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家还是不要看的好,他的伤在大腿边接近……”
“接近哪里?”品云探头看着。
也难怪品云不懂师太的意思。杨家只出了三个女儿,除了邻家的天时哥外,她几乎没接近过任何男人,对男人还懵懵懂懂的。除了外貌,知道男人是喉中多了个核桃籽儿,就不知还有什么不同了。
“去去去!再去端一盆水来,佛门净地的别有遐想!品云,记得今天晚上要抄一遍《楞严经》,听到了没有?”闻远师太挥了挥手,遣走了这怀春的少女。唉!品云是不小了,没有娘的孩子,将来谁为她找个好婆家?谁来教她男女情事呢?闻远师太边想边出了神地走出了净房。
品云端了水盆来到净房,当放下水盆正想走出房门时,无形中一股力量的驱使,使她又踅返了回来。
她突然想起了佛书里的《三慧经》,人散意念,不得脱苦,只为贪念。这人身穿黑衣,还蒙着面,一定不是循正道之徒。她口中喃喃念着经文,想替此人开悟,也好警惕自己。
品云念完后,探近沉睡中的黑衣人。他的呼吸平稳,紧闭着的眼睫浓黑细长,黑布下高耸的鼻梁隐约可见,蒙面的布巾似乎有点松动,好像只要轻轻拉开,就可以看见他的脸了。
她不禁好奇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佛好像没有说做人不得太好奇,所以她大着胆伸出手,慢慢地接近他的耳鬓……
“小心好奇会要了你的命!”
冷不防地,床榻上的黑衣人虽还闭着眼,却出了声音,吓得品云差点跌个踉跄,正急忙想将手缩回,但在半空中却被他牢牢抓住。
“放开我……”品云觉得自己好像是偷糖吃的孩子,被逮个正着。
“是你!小尼姑,是你替我上药的?”黑衣人一手还紧抓着品云的手不放,一手伸进了被褥,摸到了自己光溜溜的大腿,发现一条大腿上接近si处的地方绑着布巾。
“我……你再不放开我的手,我就……”杨品云羞红了脸。
“你就如何?难不成你还没有看够?”
“你有什么好看的?这伤我可是见多了。”杨品云恼羞成怒下胡乱吹嘘,硬着头皮说道。
“没见过这么好色的尼姑,我的裤子呢?”黑衣人放开了她的手,四下张望,想要找他的长裤。
“我好色?你才是不知好歹,我老远扶着你回庵里,又替你……你真是……”品云吸了口长气,好让自己冷静下来,又说道,“阿弥陀佛,施主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如果施主有什么三长两短,小尼姑在这儿,会替你念经超渡,让你早日到西天极乐世界。如果没什么事,那我就走了,施主请好自为之。善哉,善哉!”杨品云噼里啪啦地说完,转身就想走。
“慢着!”黑衣人对着她的背影叫道,却见她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他心一急,触动了伤口,索性顺势大声申吟,她果然中计回头。
“你还好吗?痛吗?对不起,对不起,阿弥陀佛!我不是故意要咒你的。药!师父有一些止痛安神的药,我去拿——”品云急忙在柜上寻药,却被脚旁的椅凳绊了一跤,眼看整个人就要直扑地面,怎知一只铁钳般的手臂揽上她的柳腰,将她扶起,一股阳刚气息轻轻从她耳鬓边吹拂过。
“小心点!”
“谢谢……”品云小声地说道,正想回头——
“你最好不要回头,否则会看见你不想看的景象。药在哪里?我自己拿。”确定她站定了身子,他放开手,低沉地说道。
品云伸出手指了指柜子,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眼角瞥见身边的黑影,两手急忙遮掩住自己的眼睛,不敢看他光着腿的景象。
“刚才不是你替我上药的吗?怎么现在才开始害羞?”黑衣人见她满脸通红,笑了笑,忍不住嘲讽了几句。
“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品云心里头暗骂。
“小尼姑,你叫什么名字?”黑衣人趁她背对着他时出声相询,一边将找来的裤子套上。
“我不是尼姑,我是这里的俗家弟子,俗姓杨。那你呢?是蒙面人?黑衣人?还是见不得人?”品云始终没有转身。
“姓杨?你是杨家屯的人吧!你爹是不是叫杨照玄?”
“你怎么知道?”杨品云毫无心机地回答,黑衣人也心知肚明了。
“来到这里的人,没有不知道杨家富户的。”
“你认得我爹,那么我称呼你一声大叔并没有错!”
“我不认得你爹,不过是听到乡屯里的人提及而已。所以……杨姑娘,你不用叫我大叔或大伯。好了,你可以回头了。”
品云噗嗤一笑,原来他是气她先前的称呼。
“你蒙着面,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老是小、是丑是美。”
黑衣人不理会她的话,又问:“你娘是不是本姓柳,叫柳玉如?”
“耶!你怎么都知道?”答案就明明白白地写在她脸上。
“你娘呢?”黑衣人想不到得来这情报全不费工夫。
“她去世了。”
“你娘有个哥哥,叫柳玉成,也就是你的舅舅,你……知道他吗?”
“你这人问题真多,我从来不知道我有舅舅,娘从来没有提过。怎么,你想要我认你做舅舅吗?”品云笑着说道。她本就是个爱笑的孩子,因为娘曾说过,浮生长恨欢愉少,一笑可比千金还重。
这一刻,黑衣人才仔细看清了她的面容。红扑扑的双颊,相映出艳红的樱唇,唇角边有颗美人痣,在她牵动着笑意时,更加添了柔媚的娇态。犹如画匠手下巧夺天工的仕女图,在嫌不够完美之际,于是在嘴边点下了神来之笔——
“你笑起来很美。”本想要强装冷酷,但他还是忍不住说了。
“那你呢?你笑起来准像个糟老头子!”品云直觉知道他不是个年高之人,只不过还是孩子气,喜欢开玩笑。
“杨姑娘,你不知道我的长相,对你只有好处。”黑衣人正色地说着。
“是吗?”品云不置可否地问道。
“小尼姑,你叫什么名字?”
品云想也不想,脱口就说:“杨品云……”
“杨品云,品鉴浮云半日扬……”黑衣人自语着。
“你几岁?”
“我快十六了。”品云看他眼神正经,不禁也肃然收起笑,直截了当回应着,“那你呢?不知该怎么称呼你?”
“嗯……你可以叫我傅颜。”
“傅颜……很适合你,反复容颜千变化。让我猜猜你的身份——难不成你是叛党?是不是?难道你不怕杀头?”杨家屯向来平静,不管是满人还是汉人来当家,人人皆是独善其身,谁来做主就听谁的。
“叛党”这两个字在杨家连说都说不得的,而品云在白云庵里,天高皇帝远,就是忍不住胡乱猜测。
“杀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改朝换代、排除异己其来有自,可是百姓总是无辜的……总之,大恩不言谢,我今晚就走,免得连累了庵里上下的人。”傅颜不想再多言。
“咱们都是汉人,冲着这一点,你就不必挂怀,庵里可没有贪生怕死、见死不救之人。”品云猜想他是个杀旗人护汉人的英雄好汉,不禁也起了侠义之心。
“谢谢!”傅颜由衷说道。
品云此时才仔细看清了他一双黑白分明、英气勃勃的眼眸,像黑夜里的深潭,让人禁不住想跳进去。
她心里有数,聚散离别,本就平常。一个假道姑,一个真逃犯,今天过后他们将不再有交集。
她勾起唇角,微微一笑,明亮的双颊上闪着薄薄的霞红和彩光。傅颜决定将她的笑靥烙印在心底,或许有一天他会再来寻找……
品云耸了耸肩,走向屋角的竹架,背对着他说道:“傅公子,我替你打了一盆干净的水,你自己好好清洗一下,会舒服点儿……”
品云将水盆端放在架上,话才说完,头一回,黑衣人就不见了。
望着空荡荡的净房,她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落寞空虚,才不过一眨眼,她竟然就开始想念他了。
唉,算了!明天,还不又是云淡风轻的一天。
第2章(1)
品云在白云庵待了半个月后,终于回到杨家。
杨家虽是富户,但女眷们还是得帮忙做家事,分担一些田粮事务。品云虽是幼女,但挑在肩上的事却比两个姐姐还多,上灶煮饭、洗衣端盘、做针线活儿,一样不少。难得的是她还能抽出时间读佛经,或在夜深人静时在宽广的后花园内弹琴吹箫。她的独来独往,渐渐和杨家其他的人有着越来越深的隔阂与距离。
这样的日子一成不变,品云在白云庵遇见蒙面黑衣人的事,从来就没有向人提及,只不过每当夜深人静时,她都会反复回想着他们的对话还有他那双深邃黑亮的眼睛,那无底的黑潭里仿佛看透了人世的丑恶,是一种品云完全陌生的眼神。她不断思量、不断回想,就是断不了那丝丝牵绊的想念,连自己也理不清。
又过了一个寒暑,杨品云就快满十七了。
这一日黄昏,品云照旧在后园里练习谷天时留给她的洞箫,一曲《相思弦》总算让她吹得有模有样了。这些日子以来,品云一直将洞箫系在她的裙带上,不曾离身。
“你还吹什么吹啊?土匪都打到咱们杨家屯来了!”品云的大姐品兰,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后院向品云大喊大叫。
“什么?土匪?”品云还没回神,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
“快走!爹爹要咱们到粮仓里的夹墙躲起来,屯里的男人都集中在半山坡后,准备和土匪们硬拼了!”品兰抓着品云的袖子半跑半走,嘴里还不停地说着。
“硬拼?爹爹要和土匪们硬拼?”品云不敢相信,养尊处优的爹竟然要和土匪打起来了。
“是啊!现下连逃都来不及了,总不能叫杨家屯的人全都束手待毙。”
“可是我娘的琴还没拿——”品云最舍不得的还是她娘留下的一把古琴。
“来不及了!再不走,土匪见着你,绝不会放过你的。”品兰平日虽嫉妒小妹的绝色外貌,但如今情况危急,毕竟还是自己的手足,不希望有什么闪失。
“快!跟好,娘和品芝都在粮仓等我们了!”
两人一到了粮仓,杨家的长工立刻打开夹墙,让杨夫人和三个闺女躲了进去,之后在夹墙外脚堆上许多粮草、工具,随后长工们就急急忙忙离开粮仓。
日落后,杨家屯被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重气氛所笼罩,杨夫人和三个闺女躲在夹墙的隙缝里,肩挨着肩、头靠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粮仓外凄厉的喊叫,像是黑夜的恶鬼们全出了闸门,极其恐怖。品云紧紧闭着双眼,仿佛可以看见横眉竖目的土匪,挥着大刀见人就砍,染血的脑袋飞扬在这凄厉的暗夜里。
这一批从北方南移的土匪们都知道,杨家屯在南方一带是最上好的肥羊。
杨家屯的人,连着好几代都过着太平日子,因此全都是些没见过市面的土蛤蟆,拿起柴刀、木棍就想和土匪们硬拼,怎知看见了土匪们骑着高大的快马、扬着明晃晃的长刀冲进了杨家屯,杨家屯个个尿湿了裤子,忘了要抵挡,人人只想逃命,纷纷转身狂奔,四下逃窜。
杨照玄撑着肥嘟嘟的肚子,跑没几步,就让迎面而来的土匪头子削下了半截膀子,倒卧在血泊中挂了。
关长魔这一伙土匪,都是豺狼性子,不但见人就砍、见货就抢,临走前还会放火烧屋,痛痛快快地把村子洗劫一空。
此时几个土匪喽啰来到了杨家的粮仓,见四下都是干草堆,兴致一来,转身大声吼叫:“找不到杨家的娘儿,咱们就把这粮仓烧了!老五,拿火把来!”
“烧粮仓!痛快!”土匪们吆喝着。
杨夫人和三个女儿从缝隙中见到了仓外亮晃晃的火焰,像飞舞的火蛇,围绕着粮仓起舞。
品云吓得全身发抖,四肢冷颤得没有一点知觉,只知道她过不了十七岁,就要葬身在火海里了。
突然,杨夫人重重推了她一把,品云踉跄地跌出了夹墙,杨夫人急忙又将夹墙关上,披头散发像得了失心疯似的,对着另一边大声吼叫着:“这儿有个闺女,大爷!求求你们放过这儿,千万别烧啊!”
“大娘!”品云眼里抖着晶莹的泪水,原来大娘是想用她来换夹墙中的两个姐姐。
“来人啊!这里搜搜看,看有没有杨家的姑娘。”土匪们此时注意到了位置较隐密的谷仓。
“这是个谷仓,能藏什么人?哈——我话说得太早了。老六,你们快来瞧瞧!有个标致的闺女呢!”“是啊!我这闺女就献给你们老大,求求你们别烧粮仓!别烧粮仓!”杨夫人推着品云向前,恳求地说道。
“大屋都烧了,你干吗保个粮仓?难不成这里藏着什么金银财宝?”其中一名土匪开口说道。
“大爷……大爷……这粮仓只有五谷杂粮,您要放火烧了,咱们会活活饿死,求求您放咱们一条生路吧!”杨夫人磕头如捣蒜。
“你可真狠心,用自己的闺女换五谷杂粮?”土匪斜睨着眼,心有疑惑,但放眼望去,粮仓全堆满了一袋袋谷物,也不见有什么宝贝。
“她只是个丫头,买来的丫头!”杨夫人急忙解释。
品云听见,万念俱灰,连反驳的余力都没有。
“你们家的丫头穿得还真体面啊!”土匪看看品云的衣着说道。
“好了!臭娘们,别想我会把这些谷物留下!来人啊!找辆马车将这些东西全都搬走,老的咱们就地先用了吧!嫩的绑回去给老大!”带头的人指挥说道。
“这嫩的还真是鲜!为什么咱们不先尝尝呢?”
“老大有交代,杨家的闺女全都要毫发无伤地绑回去,听说是清帮的柳帮主要的人。废话少说,快绑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