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得懂娘的话,对不?”虞姬把小婴孩搂在心坎上。啊,这个孩儿好贴心,总算没有白怀他。
“小心肝,爹爹很快就要回来了,爹爹看到你长得这么像他,一定会很开心。”虞姬伸手去搔婴儿的胳肢窝,婴儿咯咯笑个不停。
蓦地,虞姬兴奋的神色暗了下来。
她伸手摸摸婴孩的袖子,红袖上有一个黑渍,那是虞姬针扎到时,所遗留下的血渍。
“奇怪?我不是叫她们把这件衣服丢了吗?那些丫鬟怎么这么粗心,非但没把衣服丢了,还让我的小心肝穿上它,这……”虞姬的心头掠过一股烦躁不安。
正当她想唤人来时,小婴儿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小心肝!”虞姬惊骇的瞪大了眼。
一个刚出生的小婴儿能自己站起来?
婴儿收起笑容,清亮的眸子流露出依依不舍。
小小的身子浮到半空中。
“小宝贝!”虞姬伸手要抱,小小的孩子退到了床缘。
婴儿忽然跪了下去,朝虞姬拜了三拜。
“不,小心肝,不——”虞姬失声惊叫。
婴儿站了起来,旋身走向屋外。
“不,不要走,孩子,我的孩子,你回来——”
虞姬肝肠寸断的唤着。
小小孩儿边走边回首,哀伤的眸子盛满了眷恋。
“孩子,我的孩子——”
红色的身影渐去渐远。
“不,孩子,我的孩子,你回来!”
虞姬泪眼汪汪,她跳下床要追,却跌入一个深不可测的洞里。
“啊——”
虞姬尖叫一声,惊醒过来。
首先映入她眼瞳的,是一双盈满焦虑的大眼。
“虞姬,你终于醒了。”
“项郎……”虞姬茫茫的望着久别的夫婿。
“谢天谢地,你终于度过了危险期。”项羽悲喜交加的喊着。
“七天。”
“七天?”虞姬伸手去摸腹部,一股蚀心的痛楚在她体内蔓延,她抿紧唇,不让泪珠溢出眼眶。
“虞姬。”项羽的大手覆在她雪白的手上。
他实在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虞姬真相。
“是个男孩,对不?”虞姬出奇的冷静。
项羽愣了一下下,他还以为虞姬会哭得死去活来。
“是;是男孩。”他呆呆应着。
婴儿已经长成,若不是撞击力过大,应可养活。
“他和你一样,有一双重瞳眸子,对不?”虞姬的眸子盈满水雾。
“对,你怎么知道?”项羽抚抚虞姬憔悴的脸庞。
“我方才梦见他,他来向我拜别。”虞姬合上眼帘。“他和你长得好像。”
她喟叹似的说着。
“虞姬,我们都还年轻,仍然有机会……”
项羽想安慰虞姬,不料,虞姬竟然转了个身,把背朝向他。
“项郎,我想独自静一静。”她静静说着。
“好,好,我不吵你。”项羽不敢拂逆虞姬的意思,闷闷不乐的走向外屋。
走到白玉帘前,他回首望了虞姬一眼。
“我会一直待在外屋,有事就喊我。”他殷殷叮咛。
“好。”虞姬的声音好脆弱。
白玉珠帘发出叮当响声。
虞姬伏在枕上,暗暗哭了起来。
孩子死了,她的身子空了,她的心也空了。
第十二章
春光迤逦,小园中百花争妍。
面容憔悴的虞姬抱着小衣小鞋,独坐在芍药丛下发怔。
“虞姬,吃药了。”
项羽端着一盅药汤走进小园。他坐到虞姬身旁,温温柔柔的喂她喝药。
虞姬木然的喝着药。
喂完药后,项羽自袖中取出一把精巧的玉梳。他拂拂虞姬被风吹乱的长发。
“我帮你梳发。”他深情的凝视着她。
虞姬眼波流转,怅怅的睇他一眼。
项羽惊喜的睁大眼睛,他以为虞姬终于要开口说话了。
然而,虞姬却只轻轻点了个头,哀怨的眸子又落向怀中的小衣小鞋。
项羽炯亮的眸子暗了下来,他强打起精神,满怀怜爱的梳着宛如流泉的乌发。
细心梳整过长发后,他摘了一朵紫色的兰花,斜斜簪在她的云鬓里。
“好美的姑娘。”握着她纤纽的肩膀,眼里满是柔情蜜意。
虞姬微启唇,她好想给他一个微笑,可是,她是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忧伤啃噬着她的灵魂,昔日爱笑的唇瓣,如今竟是如何都扬不起美丽的弧度。
她的心好苦,好苦。
“虞姬,都是我不好,我该陪在你身边。”项羽喃喃念道。
究竟要如何做,才能让虞姬走出丧子的阴霾?
他捧起她那张憔悴的面容,心痛万分的思忖。
他该如何做,才能让这张美丽的脸孔,恢复昔日的光采?
仲秋,月光如水。
乌木大宅在清凉的夜色中散发着冷幽的光芒。寝屋内灯光微弱。
虞姬早已就寝,项羽尚未回府,掌灯的侍女侧耳倾听白玉珠帘的那端,有无异常的声响。一道高大的身影穿过力廊,进入寝屋。
侍女刚要跪拜,便被制止。“退下吧。”
“是。”侍女轻轻步出寝屋。
项羽穿过白玉珠帘。他知道该如何做了。
他褪下华美的锦服,蹑手蹑脚钻入绿色纱帐中。他一上床,便惊醒了虞姬。
虞姬瞪大眼睛,迷惘的看着夫君。
失去孩子之后,她的心绪坏到极点,再不能忍受与人同榻而眠;深情的夫婿十分体贴,这几个月来,一直睡在外屋,无怨无悔的守候着她。
如今乍然被他吵醒,一时之间,虞姬也猜不透他的心意。
“虞姬……”项羽的重瞳眸子在幽微的光影中显得异常灿烂,他柔柔的唤了一声,伸手欲要解开虞姬身上的轻衣。
虞姬明眸圆睁,慌乱的推开项羽。
她双臂紧抱胸口,倦怠万分的跳下床来。
不,她还没准备好,她的心仍然在那个夭折的小子身上。
遭到拒绝的项羽,一脸挫败的坐在床缘。
“虞姬,我们再生一个孩子。”他悲伤的求了起来。“只要再生个孩子,你很快就会忘却这段伤痛。”
“不!”虞姬掩脸哭了起来。“任何人都无法取代他在我心中的地位,是我害死了孩子,是我害死了他,我应该听芳菱的话,赶快逃走,可是,我没有……我害死了孩子……”
“老天啊,你没有错。”项羽跳下床,跑到虞姬身旁,用力搂紧她颤抖的身子。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原来虞姬一直自怨自责。
“是我,是我!”虞姬歇斯底里喊了起来。“我多么希望死的人是我,而不是小孩……”
“虞姬,我不准你这么讲!”项羽突然大斥一声。
怒斥震着了虞姬,她止住泪水,怔怔的望着他。
认识这么久,项郎从不曾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如今,她伤心正浓,项郎怎会反而粗暴的吼她?
“虞姬,不要说那种话。”他的眼神好荒凉。
他异常的反应惊醒了消沉已久的虞姬。
“项郎,你怎么了?”虞姬伸手抚着他的脸庞,天,她的项郎怎么变得这么惟悴?
项羽的神色依然冷硬。
“你知道我娘为什么会难产去世吗?因为我长得太大了,比普通胎儿大了两倍。”他的声音颤抖着。“娘临盆时,爷爷和爹爹都在前线做战,项伯叔父主张救胎儿,项梁叔父主张救母亲,双方僵持不下,最后,娘坚持要保住我的性命,可是,她却因此去世。”
项羽的神色转为沉痛。
“项郎……”虞姬轻抚他的脸。
“五岁那年,仆人偷偷告诉我当年的情形,我知道后,难过了好久。虞姬,只因为我长得大大,就害死了我的亲娘……”
项羽落下泪来。
虞姬揽住他的肩,让他偎在她温暖的胸口。
项羽的热泪濡湿她的轻衣。
“虞姬,我宁愿失去孩子,也不能失去你。”他枕在她心口上说道。“你是支持我活下去的力量,我不能没有你。我求你别再说那种傻话了,没有母亲该为孩子牺牲性命,我不能让那种事再次发生。虞姬,求求你,快乐一点,你令我好担心。现在军情告急,你又不言不语,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虞姬抱紧项羽的肩膀,她听得好心碎。
“项郎,对不起,是我忽略了你。”她不禁哭了起来。“失去孩子,你一定和找同样难过,我却自私的认为自己是天下最痛苦的人,而忽视了你的痛楚,喔,项郎,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哼,我非把刘邦剁成肉酱不可。”项羽恨恨的说道。
一想起刘邦那禽兽不如的行为,项羽便怒火冲天。
他如何都想不到,世上竟有这种无耻色魔。天呀,虞姬七个月的身孕,刘邦竟然不放过她!
“项郎,不要再离开我了。”虞姬伏在他肩上哭着。
唯有留在他身旁,她才感到安心。
“可是,我还要去打仗……”
“我和你去。”虞姬连忙说道。“就像当年千里迢迢到赵国去找你一样,你驻何处,我便追寻到何处。我们两人生死相从,患难与共。项郎,答应我!”
“好。”项羽抱起虞姬,走向纱帐掩映的卧床。
除了他,又谁能保护拥有倾国倾城之姿的虞姬?
“我们永远不再分离了喔……”
灯光熄灭时,虞姬发出一声悠远的喟叹。项郎,我们生生世世、水不离分……
尾声
荒凉的夜色里,一堆烈焰熊熊燃起。
项羽笔直的站在高台上,他专注的望着对岸的汉军营,心中有说不出的惆怅。
蓦然,有人从后面悄悄的抱住他。
他会心一笑,伸手握住环在他腰际上的纤纤玉手。
“项郎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吗?”虞姬把脸枕在他雄浑的背脊,心里盈满无限柔情,只要能这样抱着他,她就感到幸福无比。
“今天?”项羽绞尽脑汁,如何也想不出今天究竟是什么重大的日子。
“哎,果然忘了。”虞姬轻笑。
“我的生日?”项羽大惊,即刻转过身来,虞姬立刻偎入他怀中。“噢,对了,今天是我三十岁的生日。”
三十岁?项羽陡然一惊,当年起兵反秦时,他才二十四岁,怎么一转眼就三十崴了?
“项郎,明年春天,我们回江东旧宅去过生日,好不好?”虞姬仰起俏脸问着,不知怎地,她突然好想回太湖畔看一看。
“明年春天?”项羽愕然,一时之间竟想不出“明年春天”是什么时候。奇怪,他脑海为何一片空白?明年,他懂。春天,他了解。但是,两者合起来,他就糊涂了。明年春天?明年春天?
“项郎……”仿佛感受到他的旁徨,虞姬倏地抱紧了他的腰。
项羽回过神来,他揽紧微微颤抖的妻子。“对,对,明年春天我们回江东过生日,还有,我们要正式成婚,我要册立你为王后。虞姬,真抱歉,我一直想要给你一个全天下最风光的婚礼,怎知……”
虞姬坞住他的口。“别这么说,能陪在你身旁,我已心满意足,当不当王后,有没有婚礼,我都不在乎。”她幽幽凝睇箸今生唯一的爱人。
“我在乎。”项羽固执说道。“今年底,我一定要结束这场战争。明年,我们就结婚,然后,回江东去祭拜项梁叔父,探望奶娘和芳菱。”他目光炯亮的表示。方才那分恍惚与惊疑,早已消逸无踪。
“好。”虞姬答得有点不确定。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她永远都披不了嫁衣。
然而,她不想用这些伤感的想法困惑项郎。
“夜深了,我们回营帐去吧。”项羽突然抱起虞姬。“你还是轻得像大湖畔的绿柳枝。”她那不盈一握的腰总是令他既迷恋又担心。
虞姬搂紧他的颈子,粉红的唇瓣颤了一下。
怎么回事?今晚他们俩竟都不约而同的想起了大湖。
一股寒凉流过她的心坎,她不禁瑟抖了一下。
“冷?嗯?”项羽温柔的探询,刚健有力的双臂把她圈得更密了。
“项郎,我……我爱你,我真的好爱你……”虞姬忍不住说道。
“我知道。”项羽低头,在她脸上轻轻啄了一记。
然后,一个腼腆羞涩的笑容在他脸上炸开。虞姬仿佛又看见十一年前的项郎。
哦?今夜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老是想起江东旧事?
不,不,她不要再想了,她只要好好珍惜与项郎同在的每一天、每一刻……
虞姬不经意的望向夜空,星光稀疏的夜色中,突然划过两道流星,光华璀璨的流光映亮天空,随即,消逝在天边。璀璨,却,短暂。
虞姬咬紧唇,薄薄的泪光朦胧了她的双眼……
是年年未,楚汉对峙有了戏剧性的变化。
项羽虽然悍强,军中士卒却苦于四处奔命,疲累不堪。
刘邦虽然不如项羽英勇,然而,他善于利用他人力量攻打项羽,因此,汉军精力旺盛,食粮供应不绝。
韩信、彭越经常乘机攻打楚国,楚军愈来愈疲惫,军中粮食愈来愈少。
刘邦乘机遣使向项羽求和。
项羽原想歼灭刘邦,但,征战已久,军土苦累,最后,心生不忍的项羽终于答应刘邦,楚汉和解,两国平分天下,割鸿沟以西为汉地;鸿沟以东归楚国。
冬天来临,新的一年展开。
缔约之后,项羽引兵东归。
刘邦背信,追击楚军;项羽大败刘邦,刘邦惶恐。
张良以重利引诱韩信、彭越、英布,百万大军共围项羽于垓下。
楚军人数不足十万,兵少食绝。
身经七十余战,每战必胜的西楚霸主,陷入生平第一次苦战。
项羽和虞姬没有等到这年的春天。
然而,西楚霸王并没有失败,他永远不会失败。没有人能够击败他,也没有人能够毁灭他。
在乌江畔,他选择了放弃。
虞姬已经离开了,他必须赶快去寻找她,所以他必须放弃这世间的一切。
没有虞姬,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踏上虚渺,苦苦追寻,我那纤弱如柳的虞姬,不知到了何处。
纵然过了两千多年,我依然清楚记得,她有一双波光潋滟的凤眼,我也记得,她手腕上的蝴蝶是什么形状。
关于虞姬一切大小事情,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我是西楚露王项羽,我在寻找我的虞姬。
我始终相信,我和她,会在浩瀚时空中的某个地方,再次相逢。
我是西楚霸王,项羽。
我在寻找我的,虞姬。
幽邈的金光映满小窗,绵密不绝的雨丝在夕暮中激起淡淡的迷雾。
夏蓝蓝怔痴的望着窗子,清澈的玻璃上映出一双个性鲜明的凤眼。
她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腕,粉红色的蝶形胎记依然好端端的停驻在手腕上。
纳闷、狐疑、怔痴,夏蓝蓝就那么瞪着自己的手腕,直到夕阳燃尽,她才豁然清醒过来。
“不!不可能!不可能!”她伸手捣住双颊,惊骇万分的缩在床角。
夜色幽微,泛黄的书册在朦胧光线中显得极不真实。
或许,这只是一场梦。
项羽、期中报告、泛黄的小说,这些都是梦中的情节,只要醒过来就没事了,只要清醒过来,这些都会消逸得无影无踪。
夏蓝蓝惶乱的想着。
她努力的说服自己:这是一场梦,只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