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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两个人整整讨论了五、六个小时。
庄晓梦也不确定自己到底喝了几杯咖啡,只知道喝到后来她都有点心悸了,身体很疲倦,精神却处于亢奋状态。
亢奋的缘故,倒不完全因为咖啡因,有部分也是因为墨未浓是个虚心求教的好学生,领悟力又强,让她不知不觉也教得认真起来,很热切地想把自己所知道的财务相关知识全教给他。
两个人一问一答,讨论得专注,再回神时,已接近清晨五点。
他亲自开车送她回家,还慷慨地放了她一天假,临走前,还撂下教她震惊万分的新人事命令。
「明天开始,妳不必再做那些杂务了,如果有必要,我会加聘一个行政秘书,妳过来当我的特别助理。」
她花了好久才消化他的话。「你要我当特别助理?可是这好像不符合公司体制。」区区一个部门经理可以用特别助理吗?
「公司的体制就是用来破坏的。」他微笑好诡异。「而且我们这个部门本身就是特别的存在。」
说的也是,一个部门经理能够直接对总裁报告,本来就不简单。
何况他们既然负责做集团内部的VC,哪个事业单位有潜力,哪个不值得栽培,全都凭他们的评估,等于整个集团资源是由他们来分配的,这可是很了不得的权力。
为什么他年纪轻轻,可以得到总裁如此信任,拿到这样的权力呢?
庄晓梦实在很好奇。
这谜团,等她正式担任墨未浓的特别助理,天天跟前跟后,陪他去开每一场会议,陪他四处交际应酬,陪他加班看报告,甚至偶尔还要随他一起到外地出差,朝夕相处之下,渐渐地拨云见日。
原来他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个天才。
史丹佛电子工程硕士,出身奈米研究中心,从大三那年便开始在期刊上发表论文,在硅谷忙碌的工作挤压下,居然还抽得出时间在职进修拿MBA学位。
对相关产业新技术方面的了解,他自是不在话下,对商业竞争策略方面,他也有独到的眼光,他唯一的弱点,就是对专业的财务分析不太行,可凭他海绵般的吸收能力,她相信他很快便能掌握诀窍。
他是魏元朗的学弟,魏元朗对他极为赏识,主动跟纪总裁提议,挖他到「翔鹰集团」来。
他比她晚半年来到「翔鹰」,成就却是大不同。
愈跟他相处,庄晓梦就愈佩服他。虽然这个男人有许多讨人厌的缺点,但工作能力的确是一等一的强,认真的态度也远远超过一般人。
长相不错,懂得穿着品味,能力强又有才气,怪不得追在他身后的女人一大票,也不在意他的冷淡,巴巴地期盼他垂怜。
她可不希望自己也成为其中一位。
这天,两人来到洛杉矶出差,拜访「翔鹰集团」位于美西的分公司。晚上回饭店,两人吃过晚饭继续讨论公事,夜深了,庄晓梦见墨未浓脸色不甚好看,颇有倦意,提议就此打住,他同意,却不肯就寝,约她到顶楼酒吧小酌一杯。
两人坐在面对玻璃窗的吧台边,直抵地面的落地窗外,是LA充满冰冷氛围的夜景,不见车流,只有一栋栋摩天大楼在黑夜里闪着冷光。
墨未浓喝苏格兰威士忌加冰块,庄晓梦点一杯龙舌兰日出。
橙红鲜艳的日出颜色勾起了墨未浓隐约的记忆,恍惚地看身旁的女人咬着吸管啜酒。
奇怪,他总觉得这杯酒的颜色在哪里看过似的?
「忘了吗?你女朋友就是拿这种酒泼我的。」她斜睨他,彷佛猜出了他脑海里的念头,浅浅地笑。
女朋友?墨未浓一愣,过两秒,恍然。
她指的是贝贝啊!原来那天晚上贝贝就是拿龙舌兰日出泼她衣服的。
「是前女友。」他指正她。「妳现在还生气吗?」
「气什么啊?你把我当成那么小心眼的女人吗?都过去那么久了。」她轻声一笑。「而且你后来又送了我一件那么好看的小礼服。」
是什么样的小礼服?墨未浓试图回想,却发现自己想不起来了。
当初买那件礼服其实也是匆忙的,到店里随便指了一件就赶着赴约,他自觉已经够有诚意了,没想到贝贝还是不高兴。
女人,真难对付。怪不得有人会说,跟女人做爱就好,相爱就免了。
他耸耸肩,颇想将这论调与庄晓梦分享,但想也知道她只会痛批他一顿,还是作罢为妙。
「你真的决定跟女朋友分手了吗?不挽回一下?」她忽问他。
「挽回什么?」他奇怪地看她。「又不是我提分手的,是她主动提的,我只是顺她的意。」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傻?女人提分手十之八九不是真心的,就算是真心的,也希望你出口挽回,你怎能一点反应都没有?」
「高兴就在一起,不高兴就别在一起,我没空陪她玩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墨未浓说得冷淡。
她侧头凝睇他,托着下颔。「你不喜欢那种事事依赖的小女人吧?」
他撇撇嘴。「谁会喜欢?」
「那可不一定,有些男人就是喜欢女人赖在自己身边,什么事都要他顶着,这样他才会觉得自己很重要,像英雄。」
「那叫浪费时间!」墨未浓嗤之以鼻。「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各有各的生活要过,这样缠着彼此有什么好处?」
「你真的谈过恋爱吗?」
「妳怀疑?」
「我是有点怀疑。」她瞅着他笑,颊色因酒精薄有红晕。「真正谈恋爱的人应该不会像你这么理智的。」
「这是妳的经验之谈?」
听闻他这问话,她蓦地撇过头,咬唇不语。
见她这表情,他剑眉一扬。「妳该不会没谈过恋爱?」
「……当然有!」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可思议,她一阵难堪,负气地反驳。「我没你想的那么不受欢迎。」
事实上,她是不受欢迎,活到这把年岁,只有过几次令她兴致缺缺、倒尽胃口的约会。
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在他面前承认。
「妳什么时候谈的恋爱?」他偏偏还要追问。
「……大学的时候有一个。」她咬着吸管。「后来毕业出来工作,也交过一个。」
「为什么分手?」
「就个性不合嘛。」超级模棱两可的借口。
「怎样个性不合?妳喜欢哪种男人?」
问什么问啊?反正不会喜欢你这一种!她好想如此潇洒地反驳,却说不出口,只能很没骨气地细声反问。
「那你呢?喜欢哪种女人?」
他想了想。「独立、自主,不会来麻烦我的,要聪明一点,我讨厌笨女人。」
「哈!」听罢他开出的条件,她讽刺地哼一声。
他皱眉。「怎样?」
「明明是个大男人主义,还偏要挑个大女人,你这样找得到理想对象才有鬼。」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要女人不依赖,就不要自作主张帮她点菜;希望女人聪明,就不要老把女人当笨蛋看待。」
「我有吗?」他还不知悔悟。
败给他了!这男人工作一把罩,怎么感情上的事就是说不通。
她摆摆手。「算了算了,不跟你说。」说了也是白说。
他瞪她,很不喜欢她这种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反应──他有这么难沟通吗?
一口喝干威士忌,他招来酒保,加点了一杯,酒保送来后,他一下子又喝了大半杯。
「你喝慢一点。」她伸手过来扣住方形酒杯,示意他节制。「明天还要开会呢,喝醉了有你好受的!」
身为下属,居然反过来管他这个上司?
他怔忡地看着她的手,不知怎地,脑子有点昏沉沉的。
「妳没搽指甲油。」他突如其来地指出。
「什么?」
他不客气地抓起她的手,抚过那剪得短短的指甲。「女人不是最喜欢修指甲吗?妳怎么一点修饰都没有?这么没有女人味,难怪没男人追。」
「要你管!」她猛然抽回手,又是气愤又是羞赧,脸颊开了两朵芙蓉花。「我要回房睡觉了,晚、安!」
撂下话后,她不敢多看他一眼,以最快的速度离开酒吧,回到房里。
一回到只有她独处的空间,强挂在脸上的面具便脱落了,她颓然坐上床沿,望着自己光秃秃的双手,眼眸酸楚地泛红。
她承认自己没有女人味,不擅长化妆,也不会修指甲,脾气又硬,从来不懂得对男人撒娇。
她就是没有女人味,所以到现在还交不到男朋友,所以她喜欢的人对她没意思。
她是没有女人味……她也很想要有啊!他以为她看见那些打扮妩媚娇艳像玫瑰,在情人面前又小鸟依人像百合的女人,不觉得羡慕吗?不想也变成那样吗?
她也希望有人追,有人来爱,有人拿她当珍珠宝贝一样地宠,她也想啊!
庄晓梦抬起手,想拭去睫上的泪,眼泪却纷纷如断线的珍珠,在她还来不及接着前便跌落颊畔。
讨厌,哭什么哭啊?
她气自己,起身来到浴室,压下水龙头,双手捧水,泼自己的脸。
水是温的,泪是热的,她的心窝却是冷的。
她拿毛巾擦干脸,呆呆地看镜中的自己,发绺湿了,狼狈地垂在额前,鼻尖红红的,嘴唇却发白。
好丑。
她无情地评论自己,一股热浪又打上眼眸,她咬紧牙关,使尽全身的力量将浪潮推回去。
她扭开浴缸上方的水龙头,决定放一缸热水,点几滴精油,泡个长长的澡。
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就让缭绕着淡淡芳香的水雾包围自己,藏住所有的惆怅与哀愁。
泡完澡后,她全身的肌肉会放松,精神也会得到解放,再深深睡上一觉,隔天,她便会有勇气迎接灿烂朝阳。
单身女子,要懂得时时发明能使自己振作起来的魔法。
水声哗啦啦地在浴室里冲响,她回到卧房,打开衣柜取出饭店准备的白色浴袍,正在行李箱内翻找内衣裤时,门铃叮咚响起。
这么晚了会是谁?她合上行李盖,前去应门,透过猫眼看到的是墨未浓苍白的脸孔。
他来做什么?
庄晓梦呼吸停止,直觉想装作不在房里不开门,但一转念,还是转开锁,拉开门扉。
「有什么事吗?墨经理。」
墨未浓没戴眼镜,黑瞳比平常显得更深邃,却也更疲倦。他揉揉太阳穴。「妳在生气吗?」
「生气?」她愕然。他特地按她门铃问这个?「没有啊。」
「那妳怎么酒没喝完就跑走了?」
「……因为我想睡了。」
「喔。」他应了声,好像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怔怔看着她的模样竟彷佛是个犯了错的孩子,显出几分无助。
她的心又不争气地乱了。她在胡思乱想什么?他怎么可能无助?一定是她看错了。
「还有事吗?」她故意用很冷淡的口气问。
他愣了下。「对了,妳有没有药?」
「药?」
「我头痛。」
头痛?怪不得他脸色这么难看,该不会病了吧?
「你等等,我去拿给你。」她旋身回房,在行李箱里翻出一盒普拿疼,想拿给他,却发现他不知何时跟进房里了。
而且,还厚颜无耻地倒在她床上。
「喂,你──」
「给我药。」他闭着眼,朝她伸出手。
她无奈地瞥他一眼,倒了杯温开水,坐上床沿,他半坐起身子,吞了一颗药,喝了水,再次倒落。
「喂,你该不会要睡在这里吧?」她轻轻推他。
他没张开眼,气息急促。「借我躺一会儿。」
她蹙眉,心念一动,尝试地探上他额头,烫进手里的温度骇她一跳。
「你发烧了!」她惊叫。
「好像是。」他朦胧应道。
「怎么不早说?发烧还去喝酒?」她气他不知保重自己,替他脱下皮鞋,推他身子,安顿他在床上躺好,替他拉上被子。
这回,他倒是睁开眼了,怔怔地看着她的举动。
「没关系,你睡吧。」她温柔地微笑。「这里沙发够长,我可以睡那里。」
「庄晓梦,妳──」
「别啰唆了,快睡觉。」她强悍地下令,从衣柜里又抱出一床毯子,盖在他身上。
「好热。」他模糊地抱怨。
「热才好,就是要让你出汗,等你把体内的热度都逼出来,我再做冰袋让你退烧。」
「妳好像很有经验。」
「一个人住久了,这种小病总是要懂得对付。」她拉拢毯子,将他整个人密密实实地裹住。「好了,你快睡吧。」
他望着她,深深地,慑人地望着,像要望进她心灵最深处,然后,他像是倦了,无力地垂落眼睫。
终于闭上眼睛了。
庄晓梦吐了一口长气,僵硬的身子也放松。
他再继续用那种眼神看她,恐怕连她也要跟着发烧了。
她悄悄叹息,氲上雾气的眸迷蒙地凝视着他不安稳的睡容,一夜心神恍惚。
第五章
她照顾了他一夜。
隔天早晨,墨未浓从昏昏沉沉的梦中醒觉,坐起身子,覆在额上的冰袋跌落,他抓起冰袋,一时迷惘。
然后,他忽地忆起昨夜的一切,想起她是如何负气离开酒吧,想起自己回房后心神不宁,头又痛得不得了,于是来敲她房门。
她收留了他,喂他吃药,将自己的床让给他睡,还帮他做了冰袋。
墨未浓握着残留着余凉的冰袋,目光在房内梭巡,很快地在靠近窗边的沙发上逮到了她秀丽的形影。
她半躺在沙发上,打着盹,螓首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歪在椅背上,菱唇半张,一束柔发勾在耳后。
他看着,心弦一揪。
她怎么会是这样的睡姿?醒来后不肩颈酸疼才怪!
墨未浓蹙眉,翻身下床,悄然来到庄晓梦面前,本想抱她上床,却又怕吵醒她,犹豫着,蹲下,眸光一下子跌在她脸上起不来。
她长得并不漂亮,他见过的美人多了,黄、白、黑,各色人种都有,交过几任女朋友,都是亮眼的美女。
可她呢,五官说不上出色,又不懂得以化妆技巧突显优点,淡淡的彩妆经过一夜折腾,早已残落斑驳。
躺在这里的,只是一个平凡的素颜女子。
但他知道,那两弯浓密的眉苇下,拱的是两片变化多端的琉璃,当她生气时,会映着瑰丽的火光,掠过起伏的山峦下,能采着一颗珊瑚果,笑的时候会开朗地剖开一道缝,闪耀着珍珠白。
珊瑚果、珍珠白……墨未浓厌恶地对自己皱眉头。他这是在作诗吗?怪不得人家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被那个在国中教中文的母亲一手带大,他竟也偶尔懂得风花雪月了。
他不悦地瞪视庄晓梦无辜的睡颜。
这都怪她,她不该好心地照料他一夜,还委屈自己这样睡在沙发上。
都怪她,只想着照顾他,却忘了替自己也盖上一条被子。
都怪她,对他太体贴,害他不知怎么回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