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身旁的女人忍不住问了,“老板的朋友真害臊,一句话都不说啊!”
“没、没办法,他是哑巴,请多包涵。”他真怕他的伙伴一出声会吓坏在座真枪实弹的女人。
众女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钻出脂粉堆的伙伴沿著走廊行走,兴味盎然的左顾右盼,几个下人见到他都恭敬地的喊声“老板”,他拉住其中一位丫头,塞了点钱,压低嗓子问明头脾姑娘的套间,闪闪躲躲地靠近楼梯口。
正要上楼,上方一群人马也往下定,脚步快而急,一名身著华丽洋服的中年女人紧追在后,迭声抱歉著,“只老板,您别恼啊!齐老板先指明了夏荷,我们开门做生意的,没理由不让小姐见客,您下次请早……”
他一听,急急低头侧身,让那群著西服的男人通过。女人瞄了他一眼,正待出言质疑,瞥到前头的贵客正负气离开,赶忙撇下他追上去。
他直奔二楼,寻到目标处,在外头窗缝间张望,只听到柔软绵密的女声唱著小调,夹杂著男人的秽言浪笑。
有丫头端著酒菜正要进房,瞧见他,他忙抢先道:“我是齐老板的伙计,送个讯息给他,请让让。”他推门而入,扫了一下屋内陈设,隐身在屏风后,近距离看著那一桌热闹。
听陪酒女子的称呼,肥头大耳、红光满面的男客约莫是周老板,一双猪蹄在女人身上乱揉,乐不可支:在他对面是端坐的齐雪生,静静饮啜著酒,身旁的女人娴雅端丽,眉目如画,穿著紧身绸缎绿旗袍,手掩著朱唇在齐雪生耳边轻声细语,齐雪生垂目聆听,偶尔勾唇笑两声,女人开心得将玉笋素手搭在他胸上,专注地凝视男人说话。
屏风后的瘦弱男子看得五内如焚,抵著屏风的手握成拳头,正思忖著下一步,屋外传来吵杂叫骂声,以及盆花碎裂声,紧接著是女人的尖喊声:“哎哟,别打了,别打了!何少爷,袁老板,手下留情啊!哎哟!我的古董花瓶,妈啊!别打了……”
他大惊,转身欲探个究竟,却和端著茶水的丫头碰个满怀,手背被热茶一烫,他往后一跃,单薄的屏风立即往后倾倒,重心下稳的他跟著屏风仰跌,压倒了几个盆栽。
众人惊呼,纷纷聚拢过来,他一骨碌翻身坐起,帽子滚落到桌底,一束黑亮长发竟旋即垂散,他扑向前抓起帽子,正要戴上,一只健臂抓住他纤细的腕部,他不由得仰头,齐雪生面露惊愕,低喊:“是你!”
还来不及细问,齐雪生腿骨一阵剧痛,手一松,众人搞不清楚何方来历的文弱“男子”连滚带爬地冲出房门。
草草束拢长发塞进帽子,女扮男装的“她”奔下楼,回头看见齐雪生追逐着她,顾不得在回廊和袁森人马扭成一团的何平,她转到后院,出了花园,后门口已有人在等候。
“快走!到前面茶楼换衣服。”
“小姐,何少爷呢?”小鹃不停回头遥望。
“别担心,有舅爷在!”
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巷口。
*** 凤鸣轩独家制作 *** bbs.fmx.cn ***
她从不知道,齐雪生真气起来绝非她想像的口不择言,从一踏进屋里,他浑身包裹著一团火焰,默不作声地在榆木圈椅上坐下,以利箭齐发的目光看向屏息以待的妻子。
对峙了一刻钟,她决定投降,主动打破僵局,扔了笔,踱到他前头,掌心朝上伸向他,“喏,还我。”
他怒目而视,以不敢相信的语气道:“你是不是该为你闹出来的事道歉,而不是和我索讨东西?我身上可没有你要的东西!”
她不以为忤道:“谁闹事了?我不过是到那儿跟你拿我的稿子,不巧撞见了你的好事,你可别恶人先告状!”
他额角青筋浮起,几欲断裂,思及她伤后弱质,费力地憋住心火,咬牙道:“你一介良家妇女,竟教唆无知少年,光那是非之地,做错在先,狡辩在后,不自省悔改,还态度轻慢,秦弱水,你当我管不了你了,你倒说说,你想怎样?”
她眯眼巧笑,小脸逼近他。“没想怎样,不过是想拿回我的稿子,尽快投书,希望抛砖引玉,引起广泛注意,让娼门消失,嫖客改正,您也算新派人,不是该共襄盛举么?既是是非之地,缘何流连徘徊?”
他瞪了她半天,瞪到眼酸,索性闭起眼,状似假寐,实则在强逼自己灭火。
这几年来,从新式学堂毕业后,他因故不得不接手齐家产业,问中各种人、事都遇过,吃了几次亏,也壮盛了几门生意,性子磨平不少,虽称不上长袖善舞,也还能在业界立足,让上头的老人放心。这其中的关键是,家中没有他得摆平的家务事,他可以集中心志在推展家业上,而无后顾之忧。
但眼前这个女人,不论眼盲与否,都能令他暴跳如雷、措手不及,他没想到她胆大如斯,竟串连楞头楞脑的何平,深入娼门寻他!若是被袁森等人发现,她还能全身而退吗?自从确定了他对她的情思,她勇气倍增,从前所受的新式观念全都出笼,而且招招针对他,再这么下去,在他的人生计画实现之前还能保全她吗?
“女人……”从牙缝中进出,他鼻息渐粗。
只要一动情,女人就是个麻烦,从前无动于衷,反倒什么事都没有!
她以为只有她会说那些堂皇道理?他也读过四书五经,不过是懒得掉书袋罢了,难道还真说不过她?
腹笥中演练一番后,正待掀眼痛责,唇上忽然沾上一片湿濡,两只温凉的手捧起他的脸,在他唇办细吮,他没有睁眼,还搞不清她的意图,她已深入口中,主动与他纠缠起来。
庞大的怒意,在她温柔热切的吻里逐一融化,他已想不起第一句要出口的谴责,只感到心跳加快。她一步步进逼,紧靠在他两腿之间,环住他的肩,充满爱欲的吻落在脸上每个部份,再滑到他耳下,舔舐他的脉搏,他心一荡,搂住她的细腰,手掌往上覆盖住她的胸,恣意感觉她的柔软。
“雪生?”她轻笑。
“唔?”他轻啮她的下唇,呼吸频率加快。
“你还在生气?”
“不气了,只要以后你乖……”他开始解开她恼人的衣扣。
“真的?”她回吻他。
“真的,别说话!”扣子多又烦,底下还有一层束胸,他突然觉得洋服有其好处,不会在此时杀风景。
才要掀开她外衣,她陡然跳开他两步,扣紧松开的衣襟,歪头笑看他。他顿失温暖,以为她在挑逗他,伸臂过去揽她,她退得更远,流露调侃的神情。
“过来!你这是做什么?”他羞恼起来,被引发的快速心跳还未平抑,小腹的热流尚在回旋。
“方才你还这么恼我,现下又不恼了,你的原则好像不是很可靠!我见那雅风楼里的小姐姿色过人,风情万种,比起我不知动人多少倍,只要使出浑身解数,你的原则就可能瓦解,齐老板一表人才,若能让您留恋,进齐家作妾指日可待。”
“你——这怎能混为一谈?你可是我妻子!”她竟敢耍弄他?他还著她的道!
他狠狈的坐下,拉好袍子遮掩显而易见的反应。
她状其无谓地敞开门扉,一脚踏出门槛。“我知道齐老板喜欢我,我也相信齐老板不会有意造次,碰那些女人,可我不相信那些女人绝不会碰齐老板,所以,如果您不绝了踏进那是非之地的念头,就别再进我屋里。”
“秦弱水——”他大吼,轻盈的影子转瞬消失。
他得镇静,不,从第一眼见到她,他就该心里有数,她岂是乖顺之流,他长她多岁,难道还制不了她么?
他一定想得出好法子,一定可以!
“舅爷?”小鹃拿了篮针线,谨慎地走进来,主子的主子正面红耳赤地僵坐著。
“何事?”他余怒末消地瞪著她。
“对不起,我没看好小姐,让她进了酒楼,二爷不会恼我,送我回何家吧?”看那张爆红的脸,许是和秦弱水起了勃绥,看来他不会轻易饶了她。
他闭了闭眼,不耐地摆摆手。“走!别来烦我!”
“舅爷——”她杵著不动。
“我让你滚,你没听见吗?”他沉著声狠睨她。
她手足无措地看著他怪异的坐姿。“我走,我走,可是,在我走之前,可不可以烦劳舅爷站起来一下,您坐在小姐的新衣裳上头了,我正要缝滚边上去……”
“滚——”
他放轻脚步,走近飘著兰花香的屋子。
床杨上,老人斜倚在床头,凹陷的双颊毫无血色,全身隐隐散发灰败之气,家仆端起空药碗,向齐雪生欠身后带上门离开。
他扶正老人,轻唤:“爸,今天可好?”
老人掀掀眼皮,了然地笑道:“拖日子罢了,别再浪费精神找药了。”
“还是试试吧!换西药效果不一样。”
老人沉默,突又睁眼,沙哑著嗓子道:“齐家多亏了你,才有今天,你叔叔差点败尽家业,不是你放弃了行医,回来撑起这个家,这间宅子也没了。”
“爸,您说这是把我当外人看了?”他握住老人的手。
“外人?”老人笑得直喘。“你这外人做得比自己人还多著呢!”
他拍拍老人枯槁的手背。“您一直没把我当外人看,我做的不比您多,就当是我欠您的,春生就要回来了,您别怕后继无人,他留洋的,肯定比我能干。”
老人看著他道:“我没有错看你,雪生,你做了许多你不情愿的事,我也不好受,我没反对你娶弱水,就是真心希望你日子过得好。别怪你妈,她争了一辈子,也没舒坦过,我死了以后,你还是得尽心服侍她;至于婉茵,就顺其自然吧!春生就算回来,这个家还是你的,他自小当你是亲兄弟,你别生分了。”
他点头,但笑下语。
“长沙那儿还有回去吧?”老人疲弱地闭上眼。
“嗯,奶娘很好,园子也保持得很干净。”
“替我向她说声对不住,欠她的看来只有下辈子再还她了。”
他握紧老人的手,老人吁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他替老人调整好睡姿,盖妥被褥,同样轻巧地走出屋子,一转身便见到李兴匆匆行来,他领著李兴走到曲桥边,才朗声问:“什么事?”
李兴瞄了眼远处凉亭,有丝困窘。“袁森那儿,他暂且不告宫,就当是何少爷酒醉闹事,失去理智,但是他说,老板欠他人情,可是要还的。”
“还?我还没找他理论呢!他又想要什么了?”他哼气道。
“他说,请老板想法子让夏荷小姐见客,何少爷就不会有事,夏荷只买您的帐,肯定能令她点头。”
“混帐!他当我是开妓院的!”他恨恨地甩了甩宽袖,走上曲桥。
“老板,还有件事。”李兴忙唤。
“说。”他继续大步走著。
“潘良有了消息,此刻人正在上海茶楼当跑堂的,已经照您吩咐监视他了,有机会就让他犯案,让巡捕房逮著他关个几年。”
“嗯,小心别跟丢人了。”他唇角线条明显放缓了。
“对了,长沙刚来了电报,奶娘身体违和,已经三天了,是否请西医瞧瞧?”
他乍然止步,眨了眨眼皮,回头道:“她不吃西药,先请中医吧!”
靠近凉亭前几公尺,他扫了眼亭中背对他的两个女人,毅然拐弯取捷径到前庭。
瞧齐雪生远避著秦弱水,李兴支吾道:“老板,上次酒楼的事,很抱歉我不该让姨太知道您的去处,我作梦也没想到她会——”
“不关你的事,她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了。”
李兴搔搔头,突然福至心灵,抑低音量道:“老板,我看,要不要在屋内摆个香案拜一拜?搞不好很灵,姨太又跟从前一样足不出户——”
“等等!拜什么?”他扬起一道剑眉。
“狐仙啊!姨太突然眼明,性子又转变得这么大,也许有什么古怪,我听厨子说,以前她工作的城南林家也发生这事,家人若对狐仙尊敬,按时祭祀,狐仙就会保佑这家人。否则,就会降殃作祟。姨太大难不死,肯定是狐仙保佑,但近日她行为有异,会不会是我们上个月拆了东厢阁楼,冒犯了狐仙……”
他慢悠悠回转头,古怪地斜觑李兴,哼笑几声:“你在商行做事这么久,连这无知妇孺的乡野传说也信?省点事吧!”
“可是老板您瞧——”李兴从袖口掏出折叠成小方块的一张报纸,展平后递到他眼前。“这投书者的名字虽是勤若水,同音异字,可我瞧这内容好像和上回那事有关,可真奇怪,姨太下是颇倾心于您,怎地又——”
他阻止李兴说下去,定睛一看。“倡导女性自立……知识份子应响应废娼,洁身自爱……不该明的道貌岸然,暗的狎妓取乐……富商权贵更该作为表率,而非在娼门竟相比高……争风吃醋……”他快速流览完通篇文章,脸部僵硬铁青,抬头远眺著凉亭。
“老板,这要是让老太太知道了,肯定没好事。”
他绷著脸将报纸塞回李兴手中。“记住,以后,所有的报纸别再拿回家里。”
看来,他得尽快采取行动,治治他的小妻子了。
*** 凤鸣轩独家制作 *** bbs.fmx.cn ***
门扉敞开著,午后温风毫无阻拦地旋进屋内,静悄俏地无一丝声响。
床上的女人垂眉歙目,头微微垂倾靠著床幔,半坐躺的姿势一动也不动,显然是睡著了,腿上还放著一本翻开的书,才看了三分之一。
他轻移开她的手,拿起书本看了眼封面,是新印的西洋小说“娜娜”,他从不过目的闲书。
也许是在自己屋内,她头发随意绑了根粗辫子,垂在起伏的胸前,毫无防备的神情,显得温驯乖巧,睫毛盖住了那双精灵外露的眸子,她看起来和第一次在何家见到时没有两样。
纵然恼她,还是无法轻易在心里逐出她的影子。这个新旧交替的世道啊,她如何能活得开心不烦恼?她想要的他能给她,但不是现在,她才二十出头,除了眼盲时受限于视力,她和莽莽撞撞的何平兄妹没两样,她往昔的娴静是压抑的结果,她那少有的父母,竟教出个这么不安于现状的女儿!
他微提唇角,很快地吻了一下她的唇。她因病早逝的母亲不会教她如何牵住男人的心,她那一个劲教她到海外开眼界的父亲更不会传授她男女之道,她就这么碰碰撞撞的闯进他心里了,当时他答应娶她,就有了私心吧,他并没有打算让她脱离他的手心,另觅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