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奥立维此时却不知道,一个决定,让他在接下来的六年当中,一直懊悔不已。
***
亚兰历主二九年六月十八日。
这是一个隆重的日子:既是亚历山大二世登基十八周年的纪念日,也是海恩王子的十八岁生日,同时又是海恩王子被立为太子,封为安东尼亲王的典礼日。
整个那勒坦尔宫廷都为这一天的典礼忙得不可开交,内务省的官员忙着安排太于大典的各项细节,王公贵族们争夺看典礼上的地位,贵族小姐们忙着裁制典礼宴会上的鲜艳裙衫,海兰宫的宫女侍卫们忙看将整个海兰宫装点得花团锦簇,国都的大小旅馆忙着接待从全国各地赶来观礼的人们……
所有的人都在忙碌,都在喜气洋洋。
只有艾拉宫是安静的,甚至直到大典当天早上,都安静得超过国都中任何一个角落。
奥立维望着镜子中的自己:穿看那勒坦尔传统的朝廷礼服,黑色上面绣看银色鸠鸟图案,是王族的象征,将他修长的身姿映衬得格外挺拔;黑色的头发在脑后拢成一束,用银色的发带扎住,搭在肩头大约两寸,是标准的那勒坦尔贵族装束;黑色的剑眉之下,一对不同颜色的奇异眼睛带看一点嘲讽的微笑,凝视着镜子中的影像。
今天是哥哥海恩受封为太子的典礼,他这个唯一的王弟,也是重要的观礼者之一。
“看起来不错,是吗?”奥立维彷佛询问似的开口,却又彷佛只是在自言自语——“殿下,您今天真是英俊极了。”依莎卡笑着说,“您一定会成为典礼上最受人瞩目的人。”
依莎卡是奥立维的乳母一也是诺肯的母亲,奥立维居住的艾拉宫的总管侍女长。
“哦,是吗?”奥立维微微上扬的嘴角扯出一个弧度,而笑容却丝毫没有到达眼底,“我宁可留在家里看书呢。今天的天气多好!依莎卡,时间还早,我去书房看一会儿书再走吧。”
虽然已经进入社交界,但是奥立维却对此毫不热衷,对于参与各家贵族的宴会之类更是惟恐避之不及。
依莎卡轻轻叹了一口气:“殿下,您还是赶去大殿吧。万一您看书看过了头,迟到就不好啦。”
到了今年年底,奥立维就要从诺灵顿公学毕业了,而国王和王妃却至令没有流露任何要让奥立维参与朝事的意思。
而海恩王子则是一毕业就进入国务省任职二等枢密书记了。
相比之下,依莎卡宁愿奥立维终日在朝中忙碌,而不是除了上学之外就闭门在家读书什么的。
“依莎卡,你放心吧。我不会迟到的,现在才七点半而已,典礼要十点整才开始,何况从这里到正殿只需要半个小时的路程。”奥立维微笑看整整领结,走出了大门,登上等侯在宫殿门口的小马车,“走吧,我想我会是第一个到达的人呢。”
***
奥立维没有预料到,当他到达举行典礼大殿的时候,除了大殿上正在作最后准备的侍从之外,他还意外地看见了一个身影。
那个人背对着奥立维,身穿那勒坦尔的黑色礼服,身材与奥立维相仿,却相当的清瘦,银色的长发用一根深蓝色的发带整齐地束在脑后,大约有两尺长,彷佛一道月光直垂到腰际,在阳光下闪耀看银色的光辉。双手交叉着扣在背后,修长的手指在黑色的袖口映衬下,如同春天的白玫瑰花瓣一般洁白。
他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墙壁上的精美壁画,彷佛是第一次见到似的。
奥立维的心猛地乱跳起来:他的记忆中,银色长发的人只有一个——不,有两个——奥立维的脚步声很轻,但还是惊动了那个人。
那个人转过身来,奥立维不同颜色的眼睛,对上了一双水蓝色的眼睛。
双方的眼中,同时流窜过震惊的光芒!
“宝拉!”奥立维不经思索地脱口而出,那个在他心中已经埋藏了六年的名字!
“奥立维殿下。”对方在听到奥立维的呼唤之后停顿了片刻,屈下右膝跪倒,银色的长发垂泻下来,遮住了他的脸庞,一个年轻而冷静的声音响起,“臣下保罗·贝斯尔参见奥立维殿下。”
第三章
“奥立维和宝拉的相识是偶然的,也是决定命运的时刻。十岁的男孩和十岁的女孩之间的友谊,会造就什么样的结果,从来就没有人能够预料得到。”
***
奥立维怔住了。
保罗·贝斯尔?
他盯看低头跪在自己脚前的人良久:“你……你是保罗?”
保罗并没有抬头,维持看臣子的礼仪:“是的。”
“请起来吧。”奥立维说“不必多礼。”
“多谢殿下。”保罗平静地站起身来。
奥立维这才仔细打量起面前的保罗:“你不是六年前转学去了巴普纳公学?现在是……”
六年前,奥立维再一次带着月光玫瑰去神庙的时候,却被告知:由于宝拉的祖父病危,宝拉全家在前一天晚上连夜去了南部的巴普纳行省,连宝拉和保罗也不例外。
因此,当时十岁的奥立维永远失去了送给宝拉月光玫瑰的机会。
这个消息让奥立维伤心了很久,从那以后,他更加沉默寡言,特别是在得知保罗转学离开了诺灵顿公学,而且宝拉也没有回到荷拉特蒂神庙,自己与宝拉失去了联系的时候。
而此刻,他竟然重新见到了保罗!
保罗清瘦的面孔似乎和从前没有甚么变化,在奥立维的记忆中,按照保罗的孪生姐姐宝拉的模样来衡量,已经长大了的保罗,还是从前他们同学时的模样,只不过是长高了而已。
清俊的脸庞,浓黑的长眉,冷静的眼神,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看起来格外的熟悉,然而却又是那么陌生!
“是的。”保罗微微点头,“臣下已经从巴普纳公学毕业,因此回到京都为国效力。
“为国效力?”奥立维微微吃惊地看着保罗,“你现在……”
“臣下是国务省四等枢密书记。”保罗没有直视奥立维的眼睛,微微低垂着眼帘回答。
“原来如此。”奥立维点点头,保罗本来就是未来的宰相,此时开始在朝廷上学习朝政也是必然的事,“今天你是来观礼的?”
“是的。”保罗回答,“海恩殿下的受封大典,臣下有幸可以观礼,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奥立维干笑一声:“所以你来得很早啊。”
“臣下前日回京,昨日刚刚得到书记的职位,令日是第一次上殿,大概是过于激动,所以宁可早些到达典礼现场吧。”保罗对答如流,看得出早有历练。
奥立维点点头,对保罗的话不置可否。
保罗也没有接着说话,两个人陷人沉默。
感觉自己和面前的老同学没有甚么共同的话题——这在六年前他们同学的时候奥立维就很清楚,保罗一向同海恩走得很近,此时保罗回到王城,只是在海恩的势力中增加了一更重要的筹码而已。
“那么,”奥立维开口道,“你在这里好好看吧,反正,以后你会天天在这里工作的。我先出去转转。”
“殿下慢走。”保罗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奥立维走到大殿门口,突然又想起什么,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说道:“保罗……”
保罗本来已经重新转身去看壁画,听见奥立维的叫声,连忙转回身来恭敬地问:“殿下,您有什么吩咐?”
奥立维迟疑了片刻,终于开口问道:“你的……你的姐姐宝拉,怎么样了?”
保罗一怔,好一会儿才道:“殿下为什么会问起家姊?”
奥立维略带一点羞涩,半晌终于说道:“自从六年前你们全家回到巴普纳省,我就再没有见过宝拉了。她在哪里?”
保罗沉吟片刻:“六年前家祖父病逝,为了抚慰祖母的悲伤,家姊和臣下都被留在巴普纳,所以当年只有父母回到京都而已。”
“那么宝拉现在在哪里?”奥立维急切地问。
保罗又沉默了很长时问才说:“家姊依旧在巴普纳。”
奥立维“哦”了一声,眼睛中闪动看某种不知名的兴奋。他挂了搓手指:“这么说起来,宝拉并没有回到京都,这几年来一直住在你的故乡?”
“是的。”保罗回答,姿态谦恭,然而神情却是冷漠的。
“谢谢你。"奥立维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这一次,他的微笑是真心的喜悦。
“为殿下效命是臣下的职责。”保罗的回答十分得体,却有看说不出的疏远之意。
“宝拉她还好吗?"奥立雒问。
“家姊一直安康如昔,多谢殿下惦念。”
“保罗,那个……”奥立维犹豫着开口。
“殿下,您有何吩咐?”
奥立维停了停,又微笑了一下,眼中流露出憧憬的神色:“宝拉她——她不再做女司祭了?”
宝拉是女司祭,而已普纳行省也同样有神庙,所以,宝拉也许还是被送到神庙去了吧?
“是的。”保罗简单回答,“宝拉没有再被送到神庙,而是留在家中,侍奉在臣祖母膝下。”
奥立维眼中闪过惊喜的光芒:“真的吗?宝拉不做女司祭了?”
“是的。”
“那么,是否可以告诉我你家的住址?我想去看望她。”奥立维急切的追问。
保罗神情复杂地看了奥立维一眼:“殿下,根据律法规定,为了保证王族的安危,除非王上圣谕,否则王子十八岁之前,不能离开京城。”
奥力维眼中的火苗一下子黯淡了下去:“我知道。”
“殿下您还未满十六岁。”保罗毫不留情地说。
“我知道!”奥立维顿时烦躁起来。从前他和保罗就经常话不投机,现在看来依旧如此。
“既然如此,那么殿下就不应该试图询问您不该知道的事情。”保罗冷漠的回答让奥立维胸中燃起莫名的怒火。
他恨恨地看了保罗一眼,虽然这张面孔和他记忆中安静的宝拉极其神似,但是为什么却让他这样的恼怒呢?
“谢谢你的提醒!但是我写信给她总可以了吧!”奥立维有些负气地说。
保罗水蓝色的眼睛中露出凌厉的光芒:“殿下,您想做什么?”
“保罗!”奥立维发怒了,“我只是想和老朋友通信而已!难道你连这个也要毫无道理地阻止吗?”
保罗微微瑟缩了一下:“臣下不敢。”
“那么,我希望你能尽快告诉我宝拉的住址!”奥立维严厉地说。
毕竟是王子,王族的威风要起来还是颇有震撼力的。
保罗低头沉吟良久:“殿下,家姊在巴普纳一心侍奉祖母,臣不希望殿下不要……”
“保罗!”奥立维厉声喝道,“你是想限制宝拉或者我的意志吗?”
保罗噤声半晌才道:“殿下,臣下每月都与祖母通信,如果殿下执意要与家姊联络,不妨将信件转交臣下送抵。”
奥立维想了想:“那么宝拉的回信呢?”
保罗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微笑,然而他低着头,奥立维完全没菊发现:“如果家姊有给殿下的信件,臣不会在第一时间送到殿下手上。”
“那么就谢谢你了。”奥立维终于满意地点点头,“明天我会让诺肯送信到宰相府。”
“但随殿下心意。”保罗恭敬地回答。
奥立维快步走出大殿。虽然对保罗最后的几句话感到不快,但是得知了宝拉的消息,而且还可以写信给宝拉,他的心情还是轻快得彷佛是刚出笼的鸟儿。
六年前,宝拉离开京城之后就再没有回来,几个月后,保罗也办理了转学,他失去了所有能够得知宝拉消息的来源。
虽然贝斯尔宰相依旧在朝廷中,但是奥立维不可能从贝斯尔宰相那里得到任何消息。
也因此,对宝拉的牵挂经过时间的洗礼,就成了奥立维心中最忧郁的一个角落。
今天是那勒坦尔全国最重要的日子,今天是他的哥哥海恩受封为太子的日子,然而所有的一切,所有的鲜花、欢呼、典礼、宴会,都没有保罗告诉他的消息重要。
看起来,提早到达的人是有好运气的,不是吗?
看着奥立维离开,保罗水蓝色的眼睛中浮起一层忧伤的薄雾,修长的手指紧紧地握成拳头。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似乎要将心中的某种情绪释放而出,保罗终于转开了目送奥立维离去的目光。
他在心中默默地说了一句:奥立维,你……难道你还没有改变吗?
***
海恩的受封典礼在隆重而欢喜的气氛中结束了。贝斯尔宰相代表所有的有的朝臣向太子殿下宣誓效忠,紧随在父亲身后的保罗目然也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而仪式结束之后,海恩亲热的拉住儿时好友——保罗的手时,所有的人都清楚,保罗·贝斯尔已经不着痕迹地登上了那勒坦尔的政治舞台,成为了海恩太子的亲信。
唯一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的大概只有奥立维,他还沉浸在得知宝拉现况的喜悦当中。虽然目前他还无法亲自去巴普纳看望宝拉,但是,只要等到他年满十八岁,他就可以离开京都,去遥远而美丽的南方行省看望宝拉了!
“巴普纳……那里应该是个美丽的庄园吧!”奥立维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微笑地看着地图,看着位于帝国南端的行省巴普纳,无限的憧憬在他脑海中浮现。
***
亚兰历六三九年十二月,奥立维度过了十六周岁的生日,同月二十八日,从诺灵顿公学毕业。
宫中因此举办了一个盛大的晚会来庆祝,国王和王妃都赠送了丰厚的礼物,海恩王子也亲目前来表示祝贺。宴会上衣香鬓影,欢笑盈盈。
然而,身为宴会主角的奥立维,他的注意力,却全都放在跟随在海恩王子身后的那个人——保罗·贝斯尔身上。
所以奥立维很快就找了个机会将保罗拉到一边,带着不满询问道:“保罗,为什么宝拉从来都没有给我回信?”
他每个月都要写好几封信送到保罗那里,再由保罗送走。而至令已经有半年时间了,却从来没有收到过宝拉的一封回信。
“臣下不知。”保罗穿着一件黑色的礼服,在银色长发的映衬下,白皙的皮肤愈发显得没有任何血色。他一副漠然的表情看着奥立维:“臣下只是遵照殿下的吩咐,将信件送到家姊手上而已。至于家姊是否回信,臣下从不过问。”
“难道宝拉就从来不想给我回信吗?”奥立维焦急地问。
“这只取决于宝拉自己。”保罗冷静地回答。
奥立维抿紧了嘴唇,说不出话来,他不是傻瓜,他明白保罗的意思。
宝拉根本不想给他回信,宝拉根本不想同自己联系。
“殿下,臣下有话想说。”保罗开口道。
“有什么话,你说吧。”奥立维说。
保罗深深地看了奥立维一眼,慢慢开口道:“臣下说过,家姊在巴普纳已经过惯了深居简出的生活,不想回到京都,也不想同殿下再有任何联系。殿下,为了您的未来,您最好不要继续写信了。"奥立维狠狠地拧起眉头看看眼前的保罗:虽然保罗回到王都不过半年的时间,但是他冷静、理智的个性和高效、坚决的风格已经在那勒坦尔的朝臣当中传扬开来,奥立维多少也有听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