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夫。」
「嗯?」
「你见过皇帝吗?」
「见过啊。」
「好看吗?」
亭子里,金日啃着水梨,漫不经心地朝对面的袁蝶袖瞄去一眼。
「干嘛,妳想进后宫作嫔妃?过两年后再说吧!」
「讨厌啦,才不是呢,人家只是好奇嘛!」
「最好不要,谁敢评论皇上的容貌,我可还没活够呢!」
「哼,希罕!」袁蝶袖对他装个鬼脸,跑走了。
金日哈哈一笑,再咬一口水梨,眼角似有意又似无意地往通向东跨院的月洞门瞥一下。
人影倏闪。
他不禁莞尔。「他想干什么?抓我?我还以为他已经忘了自个儿是谁了呢!」
不过,来就来吧,谁怕谁呀!
摇摇头,他起身回房去了,待会儿又得喝汤药了,尽管难喝得要死,但他不敢不喝。
一来是他不喝的话,翠袖肯定会掉一湖泪水来淹死他;二来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身子还虚得很,老是头晕眼花,倦怠乏力,他只是硬装出好样子来让翠袖安心而已,其实大部分时候他都累得只想躺下来睡觉。
唉,这要是让额娘知道,额娘不笑死他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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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时辰后,西昌城南,邛海南岸的泸山!
光福寺旁的荫林内,一位孤立许久的中年美妇人徐缓的回过身来,面对林间小径,一位年轻人疾行而至。
「娘。」
「弘儿,许久没联络,你是不是应该跟我解释一下呢?」
美妇人的声音十分温柔慈祥,却又隐隐透着一股威严,听的年轻人不觉瑟缩了一下,不知为何,在人前他是一个样,沉着稳重,从容自若,甚至还有点儿冷森;但在母亲面前,他总是会不由自主的兴起一丝惧意,变回一个平常人家的儿子。
「孩儿……孩儿喜欢上一位小姐。」
美妇人凝目注视他片刻,叹气。
「弘儿,你不想告诉我实话吗?」
年轻人窒了一下。「她是官家小姐,但她爹已被流放了!」
「而她也不是那种会为反清大业付出的女人。」
「谁说的?」年轻人脱口道。
「七长老。」美妇人轻轻道。「你许久没有联络,我让她去找你,后来她在这里找到你,也查明白你为何逗留在这里不回去,这才通知我过来。弘儿,七长老也是女人,她的眼光你应该信得过吧?」
年轻人又窒住了。「那……那就不要让她知道。」
美妇人叹息。「短时间,可能,但你真能一辈子不让她知道吗?」
年轻人无言以对,美妇人上前握住他的手。
「弘儿,天下女人遍地皆是,又何苦要执着于一个无心于你的女人呢?」
「但我只要她一个!」
「可是你不能。」
年轻人咬咬牙。「那我就离开你们!」
闻言,美妇人吃惊的睁大美眸。「为了她,你要舍弃你的责任?」
「那也是娘强加在我身上的责任!」年轻人硬声反驳。
美妇人怔愣地注定他,良久,她黯然苦笑。
「好吧,也许你本来就不适合承担这份责任。不过……」
「我知道,我得做件事,一件足以让舅舅相信我不会出卖你们的事。」
「而且……」
「我只能独自来,不能靠他人,以免将来我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
「既然你都明白,那就去吧!」
于是,年轻人飞身离去,美妇人继续伫立原处,片刻后,她身边忽又出现一位瘦得有点可怕的道姑。
「他果然选择离开。」
「或许原就不该让他参与这项大业。」美妇人叹道。
「所以大小姐妳才没有把所有武功都传授给他?」
「那是大哥的意思,大哥说在能确定弘儿的心性之前,不能把武功全都传授给他。」
「大少爷顾虑得是。」
「我知道,所以我才听他的。」
「那么,要我继续跟着他吗?」道姑问。
「不用了,让他自己负责吧,免得大哥说话。」美妇人轻俏地转身。「我们回去吧!」
一眨眼,两条纤细的人影俱已消逝。
风,袭来一阵若有似无的凉意,邛海一片浩瀚波光,倒映着枫柏阐影在涟漪中飘摇,今夜,月依然皎洁。
第十章
汉族的年在一月,彝族的年在十月或十一月,由巫师占卜而定,不过多半在十月上旬,节期三天,人们鸣枪放炮,互相庆贺五谷丰收,除了唱歌跳舞之外,还举行磨秋、赛马、射箭等竞技活动,妇女不出门留在家中招持客人,男人则三五成群走亲访友,相互拜年,认真说起来,其实跟汉族年是差不多的。
这日,正是彝族年的第一天——
「岳母大人!岳母大人!」
午觉一醒来,金日见不着老婆,马上绕府一路叫一路问,但怎么也问不到,他只好问到岳母大人面前去。
「啊,岳母大人,原来您在这儿。」他失恭恭敬敬的施了个礼,再嬉皮笑脸的凑上去。「请问岳母大人,您的女儿,小婿我的老婆,那位闺名翠袖的小妮子,她跑到哪里去了呢?」
「同往年一样,彝族人在过年,她们姊妹全跑去看热闹了。」
「咦?看热闹?」金日当即垮下了脸儿,哭兮兮的抽抽鼻子。「好过分,怎不叫上小婿我呢?」
「这个嘛……」袁夫人咳了咳,努力藏起笑意。「因为胡大夫说你的身子还不合适出门凑热闹,你知道,彝族年也挺热闹,还有竞技活动,这一玩连三天,你会撑不住的。」
「胡大夫?」金日恨恨一咬牙。「他大爷的,居然陷害我!」
袁夫人实在忍不住笑出来。「他不是陷害你,是你的身子还不堪劳、不堪累,再多忍两个月吧!」
「还要再两个月?」金日惊叫。「我先死给他看好了!」
「再喝两个月药而已,」袁夫人拉着他坐下。「没那么惨吧?」
「那我之前喝了个把个月的都是啥?」金日喃喃咕哝。「他老婆的洗脚水?」
袁夫人噗哧失笑。「胡大夫说之前你的脾胃弱,虚不受补,进大补反而有害,只能进温补,再过两天他才要开始给你进大补。」
「还补?我的身子犹不够硬朗么?」
「要听实话?」
「……不用了。」
「那就乖乖听话吧!」袁夫人温声抚慰道。「等你脸色转红,胃口更好一点,不再老是手脚冰冷,或者老打呵欠想睡觉,届时再来抱怨也还不迟啊!」
唉唉唉,一切都逃不过岳母大人的法眼,姜还是老的辣呀!
「是,岳母大人。」金日不得不乖乖低头。「不过她们究竟要玩到什么时辰才会回来呢?」
「说到这就奇怪了,」袁夫人不自觉往厅外张望。「翠儿说会在你醒来之前回来的,怎地还不见人影呢?」
「怕是玩得早已忘了我这个病歪歪的夫婿了!」金日心酸酸的嘀咕。
愈看他那副哀怨的小奶娃脸,大眼儿可怜兮兮地眨巴着,小嘴儿噘起百般委屈,她愈是怀疑这个小女婿说不定比女儿更小。
袁夫人差点又笑出来。
「放心,再等等吧,她们很快就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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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她们很快就回来了,但只回来了三个,袁舞袖、袁蝶袖和赵青枫。
「我们走散了,于是我们就到处找大姊和三妹,后来我们隔着赛马场地远远看见她们被几个藏人强行掳走了……」
说到这里,袁舞袖忍不住大哭了起来,赵青枫便替她说下去。
「那几个藏人原只是要抓大妹,但三妹缠着他们不给他们抓走大妹,于是他们就一起把三妹也给抓走了。」他顿了一下。「当时正在举行赛马,我们无法越过那群疯狂的赛马过去救她们,大家又都很兴奋,拚命大叫,没有人注意到大妹和三妹被抓走,所以……」
他愧然垂首。「对不起。」
「为何会这样?藏人?他们捉翠儿做什么?」袁夫人惶然无措地喃喃道,随又振起精神来,想安慰女婿。「不要紧,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他们……」话声蓦然噎住,她骇然望住女婿,说不下去了。
金日那张可爱的奶娃脸再也不可爱了,只有一片狰狞可怖的煞气,自那双乌亮的大眼中射出一股惊人的寒芒,那样凌厉,那样狠毒,仿佛阿鼻地狱的索魂使者。
「女女女……女婿,你你你……」
冷不防地,金日蓦然一个回身,人已飞出厅外,空中传来他狂怒的暴喝。
「玉弘明,给贝子爷我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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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跨院的月洞门前,玉弘明与汪映蓝甫踏出两步,眼前人影一闪,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喉头便被一只铁铸般的手掐住。
「说,玉弘明,你把翠袖捉到哪里去了?」
眼中闪过一丝惊然,旋又消逝,「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玉弘明极力想掰开掐住他脖子的手,但徒劳无功。「还不快放开我!」
「放开你?」金日阴森森的冷笑。「在我知道翠袖的去处之前,别想!」
「我也说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玉弘明抵死不认。
金日小嘴儿一咧,露出白惨惨的牙,宛如噬人猛兽的利牙。
「你真的不想活了吗?」
这时,其他人也陆续赶到了,慌忙过来阻止金日逞凶。
「女婿,你别乱来啊,我知道你急,可也不能随便找个人出气呀!」袁夫人温言婉劝。
「金公子,也许是你误会了什么,先把玉公子放下再说如何?」黄希尧建议。
「他一直跟我在一起。」连汪映蓝也这么说了。
「瞧,是你误会了!」有人帮腔,玉弘明更是冷静。「还不快放开我!」
「误会?」金日睁大眼,骤而狂厉的大笑。「玉弘明,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吗?告诉你,从得知你的名字那一刻开始,贝子爷我就知道你是谁了,天地会二龙头玉含烟的宝贝儿子,天地会总巡察玉弘明,你真以为我不知道吗?」
天地会?
众人齐皆骇然,连玉弘明自己也被吓到了。
「你如何知道?」他惊叫。
「想要知道?」金日冷冷的盯住他。「先告诉我翠袖在哪里!」
「但我真不知……」
啪!
金日忽地狠狠甩了他一巴掌。「别再说你不知道,你原想绑我,但绑不了我,于是便绑去翠袖,这是你这辈子所做最错误的决定!现在,告诉我!」
玉弘明咬咬牙。「我绑你们做什么?」
金日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大金川土司会作乱是天地会搞的鬼……」
众人再一次哗然,玉弘明更是惊然色变。
「你不想让这场战争太容易结束,所以必须找个筹码给他们,堂堂贝子夫人,尤其是我的贝子夫人,这该够他们用上一阵子了!」话落,再甩给他一巴掌。「告诉我她在哪里,立刻,否则我就杀了你!」
「杀了我,你就永远别想知道她在哪里!」
众人抽气,没想到果真是玉弘明绑去了翠袖,金日脸上的狰狞之色更加重十分,大家以为他打算要动手杀死玉弘明了,如此一来,就真的无法得知翠袖的去向了,正想一起阻止他,没想到他却突然敛去怒意,笑了。
「那么……」他的笑靥纯真,声音柔和。「你想不想知道你父亲是谁呢?」
玉弘明惊喘。「你……」
「没错,我知道你父亲是谁,」金日笑吟吟的颔首。「我也知道你一直以为只有你娘亲才知道你父亲是谁,但我老实告诉你,知道的绝不只你娘亲一人,起码有十几个人知道,我就是其中之一。」
玉弘明迟疑着,眼神犹疑不定。
「你不相信?」金日笑容更深。「那么我再说件事来印证一下吧,你娘亲她本姓王,对吧?她一辈子没嫁过人,却生下了你……」
「在他们能够成亲之前,我父亲就过世了!」玉弘明冲口而出。
「错啰!」金日笑咪咪的摇摇头。「你娘亲是你父亲的妾室,而且你父亲还是个天下尽人皆知的大人物,我现在只要一说出口,没有人不知道,不过我不能说,可是我可以告诉你该去问谁……」
「问谁?」玉弘明脱口问。
「先告诉我翠袖在哪里?」
玉弘明咬住下唇迟疑大半天,然后,他闭了闭眼,睁开,「我是真的不知道她在哪里,不过……」他又犹豫一下。「我知道是谁捉走了她。」
「谁?」
「班滚。」
「班滚?瞻对土司?」金日十分诧异。「但庆复上奏说班滚已自焚而死了!」
「没有,他没死,天地会的人把他救出来了,事实上,班滚的确是天地会煽动他作乱的,但莎罗奔是他煽动作乱的。」
「原来真是他。」金日的脸色又开始转变了,愈来愈严厉、愈来愈冷酷。
「我特地去找班滚,告诉他清廷会不断增兵进剿,莎罗奔早晚会打败仗,除非他能找个筹码,届时才能和清廷讲条件。」
「所以他是要把翠袖捉去给莎罗奔?」
「不,他会在莎罗奔即将支持不下去时,才会把袁姑娘交给莎罗奔。」
「那么他会先把翠袖捉到瞻对?」
「那儿有清兵驻守,他不可能逗留在那儿,现在他多半隐匿在如郎附近。」顿一顿。「现在,可以告诉我该去问谁了吧?」
金日冷哼,随手丢开玉弘明。
「天地会所有长老都知道,你舅舅和姨妈也知道,不过他们都不太可能告诉你,所以,去问白慕天吧!」语毕,转身大步离去。
原来班滚没死!
庆复,你该死!
不久,文华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庆复大人被召回京,两个月后夺职待罪,乾隆十四年九月赐自尽,这一切都只因为一个人:翠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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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公子,你不能去啊!」
胡大夫极力想阻止金日亲自去追缉班滚,但没有人阻挡得了那个表情阴沉得好像随时都准备杀人泄愤的贝子爷,连袁夫人都有点怕怕,才劝两句话就退兵,他只好转而叮咛黄希尧。
「无论如何,金公子一开始发烧,就得让他停下来休息。」
「我?」黄希尧苦笑。「我行吗?」
胡大夫窒了一下。「尽量吧,我会把用药的方法写下来,以及所有可能用到的药材都交给你,千万不要搞丢了!」
一个时辰后,金日便启程追缉班滚去了。
随行的有带路的向导、黄希尧、赵青枫,以及恰好送家书回来的傅康与于承峰,连马都没下就一道上路了。
从建昌到打箭炉,再从打箭炉到瞻对,这一路可不太好走啊……
待续
从来不觉得一把长剑竟是那么沉重,沉重得他几乎抓不住,不,他已经抓不住了。
低下眸子,他望住掉落地上的长剑,却无力去捡它起来,徐缓的,他抬起脸,想要看清四周的状况,但两眼望出去只是一片迷蒙,除了隐隐约约可以瞧见正前方那个敌手脸上那一抹邪恶又得意的表情之外,他什么都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