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在你眼中的我是如此不堪,又为何要认定我?」
玉弘明淡淡一哂。「老实说,我就爱妳这种清冷漠然的个性,对我而言,如何挑起妳的潜在感情,这是一项高难度的挑战,我喜欢这种挑战。更何况,也只有妳这种女人才配得上我。」
汪映蓝美眸微微睁了一下,旋又恢复冷漠。「我这种女人?」
「不平凡的女人。」
「那么……」汪映蓝垂眸。「你又有哪里配得上我?」
「相对于妳对于妳父母的付出,对妳,我也可以付出一切,」玉弘明的话声很轻,但语气极为深沉。「为了妳,无论多么龌龊下流的手段我都不会有半点迟疑,也甘愿为妳奉献出我自己,只要妳也愿意为我如此。」
汪映蓝眸中再次闪过一丝嘲讽。
「说到底,你的付出也是有代价的。」她撩起一弯讥讪的笑纹。「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原就知道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人,包括我自己在内,能够完全不求代价的为另一个人付出……」
「倘若我可以做到呢?」因为她讽刺的口吻,玉弘明显得有点不快。
「你可以?」汪映蓝没有任何表情的淡淡瞟他一眼。「等你真的能够做到时再说吧!」
玉弘明瞇了瞇眼,深吸了口气,「我一定会做到的!」他以发誓般的口吻说。
汪映蓝若有似无地撇一下嘴角,不再理会他,径自转向天井另一侧,翠袖与金日并肩而立,只有这种时候,金日脸上不带半丝笑容,神情相当严肃,不过说实话,这实在不适合他那张小奶娃的脸,反而使他显得有点滑稽。
「翠袖妹妹,半年前妳有困难前来投靠汪家,汪家二话不说便收留了妳,如今汪家有困难,想来袁世伯应该不会拒绝收留我们吧?」
「当然不会!」翠袖毫不犹豫的用力点下脑袋。
「那么,待家母的病痊愈之后就出发?」
「没问题!」
于是,汪映蓝冷然回身离开,为了让母亲安心养病,他们不能继续住在客栈里,得另外租房子住。
玉弘明闷不吭声尾随在后,黄秋霞正想追去,却被黄希尧一把拉住。
「妳想干什么?」
「无论玉公子到哪里,我都要跟去!」
「别忘了爹要我们过年前一定得回家去,」黄希尧提醒妹妹。「两个月后爹就要帮妳订亲了。」
「那又不是我的意思,是爹的决定就让他自己去嫁,我自己要嫁的人得由我自己决定,谁也阻止不了我!」黄秋霞神情坚决的毅然道。「要回去大哥自己回去,反正你也不是真的喜欢那个女人!」
「谁说我不是真的喜欢她?」黄希尧愤慨的冲口而出。
「若是真喜欢她,你不会有任何顾虑!」黄秋霞怒声驳斥回去。「总之,要回去大哥就自己回家去,别想拖上我,我一定要跟玉公子在一起!」话落即决然的掉头离去。
黄希尧怔仲地呆立在原地好半晌。
「真是我顾虑太多了吗?」他喃喃自问。
一旁,自始至终默然负手闲看热闹的金日倏忽笑出一脸璀璨。
「怎会?你和汪姑娘压根儿不搭呀!」
「我和她……」黄希尧怔愣道。「不搭?」
「没错,」金日笑咪咪的颔首。「那是个可怕的女人,你应付不来的。」
应付不来?
眉头忽尔揽了起来,「你是什么意思?」黄希尧不悦地问。
金日暗暗叹息,脸上依然保持最天真的笑靥。「我是说,你的性子温,她的性子冷,这两种性子搭不起来的。」
「玉公子和她就搭得上?」
「不,玉公子的性子阴,更不搭,只不过他不轻易认输罢了。」
黄希尧沉默片刻。
「既然如此,我也不会轻易放弃!」语毕,他也离开了。
为了那种女人,值得吗?
金日无奈地摇摇头,回眸,见翠袖满脸困惑的呆在那边,一副正宗白痴样,他不禁又笑出声来。
「怎么了?」
「你们在说什么,还有刚刚蓝姊姊和五公子在说什么,为什么我都听不懂?」
金日再次失笑。「妳想知道?」
他就喜欢她这一点,虽然个性单纯又迟钝,听人家说话总是听表面,字面下的意思对她而言根本不存在,脑筋纹路只有直直的一条,没有半个弯给你拐,有时看来真是傻呼呼的。
但她从不刻意掩饰这点,不懂就是不懂,她绝不会因为大家都懂只有她不懂,那会使她显得很蠢而故意装懂,也不会用自己的想法去妄作揣测,明知会被耻笑,她还是会直接把问题问出来。
她是如此单纯,更憨直,使她显得有点笨钝,多数人会认为这是缺点,但在他看来,这反倒是她最迷人的地方。
「当然想,不然只有我一个人听不懂!」翠袖撅唇嘟嘴儿不甘心的咕哝。
「那有什么关系?」
「哪里会没有关系,每次都只有我一个人在状况之外呀!」翠袖气嘟嘟的抗议。「不过我也不是完全都不懂啦,只是有些地方听得很纳闷,有些地方连缀不起来而已。譬如玉公平说蓝姊姊是个冷漠高傲的女人,我并不觉得呀,明明蓝姊姊一直都很温柔亲切的嘛……」
说着说着,她又是满眼不解,不知为何,他竟觉得她这副有点傻呼呼的娇憨神情格外诱人,情不自禁抬起手来在她粉颊上摸了一把。
翠袖呆了一下,言语中断,疑惑地反手捂着刚刚被偷吃豆腐的脸颊。
「干嘛?」
大眼儿溜溜一转,金日的眼神贼兮兮的,笑靥反更无邪。
「有蚊子。」
「真的?那你应该用力打才对啊!」
「好,下次我一定用力打。」
「不过,这么冷的天,哪里来的蚊子?」
「不怕冷的蚊子嘛!」
「也对,那我们晚上睡觉时,最好把蚊帐挂起来。」
「我帮妳挂蚊帐再陪妳睡。」
「……客栈没房了吗?」
静了一忽儿,霍然爆起一阵狂笑,金日笑得几乎摔倒地上,翠袖又是一脸迷惑,不明白他是哪里不对了?
她说错了什么吗?
第三章
正是冷冬,寒风低吼,当其他人都在享受欢欣的年节气氛时,翠袖几人也只能窝在屋里养「不怕冷的蚊子」,不好意思自己去找乐子快活。
人家遭遇不幸的事,又在养病,他们总不好放鞭炮庆祝吧?
不过这么一来,日子也着实无聊了一点,多半就是因为如此,翠袖才会向金日提出一项特别的要求。
「教我说京片子。」
「妳的舌儿卷不起来。」
「试试看嘛,就算真的学不来,听得懂也行嘛!」
「好好好,教妳,教妳,从明儿个开始教妳。不过……」金日滑稽的对她挤挤眼。「妳得先告诉我,为何要离家千里跑到这里来投靠汪家?」
「为什么问这?」
「好奇。」
好奇?
嗯,很正常的理由。「好,我告诉你。」
于是,半个时辰后,金日特地去买来一大堆热食以便一边聊一边吃。
「喝过酒么?」
「没有。」
「那妳还是喝茶吧!」
欸?凭什么她喝茶,他就可以喝酒?
因为他是男的。
翠袖不甘心的噘起了红唇。「那你也不能喝太多。」
「为何?」
「你也不比我大多少嘛!」
金日莞尔,饮下一杯酒,再自行斟酒。「会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妳是在躲什么人吗?」
翠袖瞥他一下,吃了几口桂鱼后才开始说话。
「我爹是建昌镇总兵,虽然有四个女儿,却没有半个儿子,我娘曾要他再娶个妾室来生个儿子,但我爹不肯,他说若是上天注定他没有儿子,又何苦要强求。当时我就下定决心,将来一定要招赘……」
难怪她说一定要娶男人。
「为何一定要妳?妳还有三个妹妹不是?」
「我是大姊嘛,这种责任自然要由我来承担呀!」翠袖说得天经地义。「再说,想要招赘,对象不能太挑,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是不太可能的,这种痛苦我怎能让妹妹去承担,无论如何,我是大姊啊!」
「也不一定要招赘,」金日慢吞吞的转着酒杯。「过继个孩子不也行么?」
「不是不行,是不够!」翠袖重重地说。
「哪里不够?」
「就算我可以生个孩子过继给袁家,但一旦我和三个妹妹都嫁出去了,过继的孩子也还小,爹娘没有儿女在旁边伺候,他们会好寂寞的,所以我非留在他们身边不可!」
酒杯落回桌面,金日惊讶的望定翠袖,后者解释完后就忙着剥虾吃。
原以为她单纯到不行,脑袋纹路只有一条单行道,这种人多半都是过一天算一天,从来不会为明天打算,更不会顾虑到别人。
没想到在这件事上她不但考虑周详,面面俱到,而且义无反顾的把自己身为长女、长姊的责任确确实实的承担起来,不逃避,也不推诿,仔细斟酌,慎重思量,于是下定决心要取代爹娘的儿子来孝顺父母,呵护妹妹。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点惭愧。
身为长子、长兄,他从未想到孝顺父母、照顾弟妹这种事,即使阿玛和额娘并不需要他多管闲事去关心他们,弟妹也希望大哥最好不要去管他们,看他们自己过得多快活,然而这些都不能拿来做理由,因为他根本不曾有过那份心。
事实是,太过宽裕与顺遂的生活使他忘了本身的责任,不过,这依然只是个借口,一个使他更加惭愧的借口。
「妳是个孝顺的好女儿,温柔的好姊姊。」
「那些原就该我做的不是吗?」
或许是,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这么认为,汪映蓝就不做如是想,她对父母的付出充其量只不过是一种报偿罢了,父母生下她是一种恩情,所以她必须把恩情还给他们——就像是还一笔债务,而事实上,她对他们并没有任何感情。
不,她彻底轻视他们。
看看她对待母亲与弟妹的态度就知道了,对母亲,她尽其所能付出实质上的需要,却吝于付出半点感情上的关怀与体贴,态度极其冷淡;她自认不欠弟妹什么,所以她对待弟妹根本是一种懒得理会的高傲姿态。
那个女人,美是美矣,却令人厌恶得很。
「那么,妳究竟是要躲避谁呢?」
翠袖又瞄他一眼,低头继续剥虾子,剥好的虾子却不是塞进自己嘴里,而是伸长手拿到他嘴边给他吃。
「我知道我爹一定会反对我招赘,所以我不敢告诉他,因此我一及笄,爹娘就开始请媒婆为我找亲事,当时我并不怎么在意,相信只要我说一句不喜欢对方,我爹就不会勉强我。没想到……」
「怎样?」
她咧开嘴,苦笑。「你知道,有些媒婆会先拿了姑娘家的八字去给算命先生看看,她在说媒的时候也比较知道该说些什么……」
金日眉梢儿一扬。「怎么,妳的八字不好么?」
「是就好了,」翠袖深深叹息。「偏就不是,算命先生说我命中注定要嫁给一位身分高贵的夫婿,连朝中一品大官都得对他行礼呢……」
金日眉梢子又跳了一下,眸中飞过一丝异采。
「于是,一切都不对了。」没注意到他的异样,翠袖继续往下说。「也不知怎地,那位算命先生说的话给传了出去,突然间,我家的大门槛被求亲的人踩得差点断成两截……」
「那不过是算命的胡抡乱侃混口饭吃罢了,信他做啥?」
「我也这么认为呀,问题是……」她大大叹了口气。「那位算命先生不是普通的算命先生,他不但一天只看三位客人,而且不收金、不拿银,只要人家给他一包花生、一碟豆干、一壶老酒……」
「这可稀奇。」金日喃喃道。
「最可怕的是,他说过的话没一个字不应验的,所以……」翠袖哭丧起脸儿。「他的断言没人不信,话,一下子就传开了;人,也一下子就涌上门来了,当时我还以为川境所有男人全跑到我家来求亲了呢!」
金日不禁失笑。「他们以为娶了妳,有朝一日便能平空得到高贵的身分么?」
翠袖可怜兮兮的点点头,有些委屈,也很懊恼。
「我又不像蓝姊姊或黄姑娘那样美若天仙,人也不算聪明,更挤不出半点气质来,女红中馈倒还可以,武功也还不赖,但琴棋书画一窍不通,谈诗论词更没辙,自然不会有什么身分高贵的入主动上门来要娶我,所以说,必然是娶了我的人将来能够平步青云,一步登天!他们都是这么认为的。」
「那可难讲。」金日低喃。
「呃?」
「没什么,我是说,请继续。」
「总之,一夕之间,我成了炙手可热的抢手货,还有休了大老婆再来提亲的人呢!其实那也还好,拒绝了便是,但若是碰上那种拒绝不了的人……」
「哦?谁?」
「四川巡抚纪山。」
大眼睛陡然睁得比汤圆更圆,元宵还没到,他的汤圆已经可以下锅了。
「那个老头子要娶妳?」金日下敢置信的惊叫。
「不,他要让他小儿子娶我。」
这还差不多……欸,不对,这也不对,逼亲本就不对,不管对方是老头子或小毛头。
「那又如何?妳爹是正二品官,巡抚是从二品,怕他做啥?」
翠袖横他一眼。「这你就不懂了……」
他不懂?
才怪!
「哦?我哪不懂了?」
「虽然爹是正二品官,但他是武官,向来镇守于边疆重地,与朝廷大臣少有交往;而巡抚是文宫,纪山大人在就任四川巡抚之前还曾是镶黄旗汉军都统呢,在朝廷里的交往要比爹广阔多了。告诉你,这种交往关系可是比官品重要呢!」翠袖严肃的点着小脑袋。「我娘说的。」
又是她娘亲说的!
不过,说得也确是事实,金日无言以驳。「他的官还不够大吗?」
「但他儿子一个个都是蠢才啊!」翠袖咧咧嘴。「我爹说的,纪山大人不能不为自己的儿子打算。」
「所以他连算命这种事都信了?」
翠袖无奈地颔首。「他信了。」
「于是妳就逃了?」
「我爹说那个花花公子整天游手好闲,到处惹是生非,他不会把我的一生葬送在那种家伙手里。」翠袖点着头说。「至于我,不能招赘的就是不行,所以我就听爹的话,逃了。
「而且一逃就逃到这儿,纪山可以在自己的地盘上耀武扬威,可不好大大咧咧的跑到别人的地头撒野。不过如今……」话声一顿,没再往下说。
翠袖苦着脸,又叹气。「我不能不回去了!」
凝着眸子,金日深深睇视她片刻。
「安心吧,我相信这消息早已传到妳爹那儿去了,他应该会料到这种状况,也会早做打算。我想,在进入川境之前,妳可以先送个讯儿给他,让他知道妳快到了,他必然会捎信来告诉妳该如何最好。」
「我是想到该这么做,只是……」她停下剥虾子,声音下自觉放低了。「真希望不会给爹带来更多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