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别提那是用珍珠宝石串坠而成的珍贵唐卡,多半是供奉一段时间之后就要送入寺庙里的,妳们竟然……竟然……」翠袖颓然抱头低叹。「死定了,死定了,我们死定了!」
「我们可以设法找回来还给他们……」黄希尧想补救。
「没有用!没有用!」翠袖依然抱着脑袋。「我说过,藏人最信神,我们冒犯了他们的神,这是无可挽回的罪过,除了死,没有别的路了!」
「那我们立刻逃!」黄秋霞大声建议。「我是一早拿的,现在他们还没追来,表示他们还没有发现,我们现在逃还来得及!」如此一来,她就可以继续保有「她的」宝石了。
这不能怪她,她是女人,女人都爱这种东西,谁教爹爹老是把好的首饰送给继室夫人,留下一些小家子气的给她,她只好自己「黄」这种珍贵的高级货,正可以拿回去气死那个恶后娘。
「他们早晚会发现的。」玉弘明冷静的驳回黄秋霞的馊主意。「最重要的是,这里是他们的地盘,我们逃不掉。」
好好走都会迷路了,天知道逃命能逃到哪里去!
「那就杀了他们!」连那五十两都可以收回来了。
「妳在胡说些什么?」黄希尧怒叱。「这儿不是中原,这里是川境,随便一点小事便可能引起全藏族人的反抗,大小金川那边的仗还在打,妳想在这儿引发另一场战事吗?到时候追究起罪魁祸首,皇上先砍了妳再说!」
砍了她?
黄秋霞骇得机伶一颤,连忙把脖子缩短一点藏起来。「好嘛,好嘛,不杀就不杀嘛!可是我们也不能任由他们杀呀!」
一提到这,黄希尧的怒火立刻泄得没半点气,「我知道,可是……」叹气。
「难道真没有任何办法吗?」汪映蓝低喃。
她这么一问,大家都低头望住跌坐在地上爬不起来的翠袖,期待她能回答,但翠袖依旧抱着脑袋,一点反应都没有,好像已经准备好要死在这里了。这时,蹲在一旁的金日突然打了个寒颤,她才露出两只眸子来担心地瞅向他。
「你怎么了?」
「没什么,有点冷。」金日安抚的笑道。「来,妳再想想,真没有法子么?」
她皱眉打量他一会儿,忽地起身,先去马鞍上的包袱内取出一件袍子给金日,等他套上之后,她才开始揽眉思索,又抓脑袋又搔耳朵。
「其实我真的不知道有什么办法,但我想我们可以先把唐卡找回来设法修补好,再找位有名望的大喇嘛帮我们说话,贡献供品发放布施表示我们的悔意,这么做也许还有一点希望吧?」
「既然如此,我们先去找唐卡。」黄希尧说。
谁知他们才刚跳上马,连缰缰都还没拉好,人家就追到了。
一群来势汹汹的藏族壮汉子呼喊吆喝着把他们团团包围住,藏刀满天飞舞,当头一马正是那位愤怒的村长。
「你们汉人实在太可恶了,我好心招待你们,你们竟然偷我的唐卡!」
「不是我们,是……是……」黄秋霞蓦然一指点向翠袖。「是她,是她偷的,我们根本不知道啊!」她本想赖给汪映蓝,但转眼一想,玉弘明搞不好会代汪映蓝承担起责任,还是赖给翠袖妥当一点,这么一来,他们就有机会逃开了。
「我?」翠袖错愕的指住自己的鼻子。
「瞧,她承认了!」
「欸?!」
翠袖甚至没机会否认,村长便唰的一刀子砍过来了,这下子她再否认也没用,村长已经认定是她,就算她当场砍下自己钓脑袋以示清白,村长都会以为她是畏罪自杀。
「妳敢偷就得死!」
来不及思考,金日一把抓住翠袖的缰绳硬将马头往横里扯开两步,恰恰好躲开村长那一刀,同时大喝一声,「点他们的睡穴!」
不到片刻功夫,在黄希尧兄妹与玉弘明全力施展之下,那群凶悍勇猛的藏族汉子东倒西歪躺了一地,身上没半点伤,只是睡着了,有几个还打鼾呢。几个人闷不吭声,立刻上马逃之夭夭。
能逃到哪里?
愈远愈好!
第五章
山里的雨最烦人,莫名其妙刷下来,又莫名其妙停止,总是毫无预警,突如其来,若只是浙沥沥的小雨也还好,权当不小心被水泼到也就罢了,要是哗啦啦的倾盆落下来,也没地方躲了,尽管破口大骂吧!
不过金日他们倒是很欢迎这场及时雨,虽然来得太急,害他们无处躲,但也正好能冲刷掉他们的足迹,免得又被藏族人追踪到他们。
这夜,他们勉强找到一间摇摇欲坠,可能明天就会崩溃的简陋小木屋住下,虽然没有床,起码有干燥的木柴可以烧,两支锅子可以烧水,还有几张装有獐子毛的牛皮垫,显然这儿不时有人来住几天。
「明天,我们分头去找唐卡。」
几个人围在火堆旁,继续商讨该如何解决这桩麻烦。
「为什么要分开?」黄秋霞抗议。
「第一,人少较不易被发现;」玉弘明连多看她一眼也没有,管自望着火堆说话。「第二,分开找到唐卡的机会也较大。」
「那我要跟你一起。」反正她跟定他了。
「妳跟我一道!」黄希尧断然道。
「为什么?」
「因为妳是个惹祸精,没有人敢跟妳在一起!」
「我哪是!」
「这场祸不就是妳招惹来的吗?」黄希尧怒声斥责。「而妳,竟敢把罪推到袁姑娘头上去,妳这种女人,谁跟妳在一起谁倒楣!」
黄秋霞心虚垂首不敢吭声,玉弘明转注翠袖。
「那么袁姑娘妳……」
「我要跟他一路!」翠袖毫不犹豫地拉住金日的袖子。
正如他所料。
「那么我跟汪姑娘一起。」
「无论有没有找到,五天后回到这里来会合,」黄希尧说。「以免有人找到了唐卡而其他人不知道。」
翌日,为免节外生枝,玉弘明与汪映蓝赶在黄秋霞尚未醒来之前悄悄溜走,神不知鬼不觉;黄秋霞醒来见玉弘明不在,马上拖着黄希尧急毛窜火的追上去,惊天又动地,翠袖困惑的搔搔脑袋。
慌什么?大家不是说好要分头找的吗?
不解的摇摇头,她回头进木屋,准备叫醒金日好出发去找唐卡,但一进木屋她就觉得有哪里不对……
那是什么声音?
她疑惑的东张西望,旋即发现那是从屋角落传来的声音,金日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窝在那里,格格格格的,好像有人敲木鱼敲得太快了,她连忙过去蹲在他身边,惊觉他整个人都在剧烈颤抖,原来那个格格声是他的牙齿一言不合在打架。
「金日,你怎么了?」
「好……好……好……冷……」
听他连话都几乎说不出来了,她慌忙把面对屋角的金日翻过身来,骇然发觉他脸色泛白,嘴唇青紫,仿佛被脱光衣服丢在万年冰河里似的,快冻僵了。
怎……怎会这样?
满心惶恐地,她急忙拿所有的毯子来帮他盖上,但他还是喊冷;于是又把所有的厚袍子拿来包裹住他,他还是冷得发颤,牙齿抖得快掉光了;她又拖来所有的牛皮垫覆上他,他依然抖个不停;最后,她只好自己抱住他,想分给他自己的体热,可是他仍旧在她怀里颤抖。
怎么办?怎么办?
她无助的问自己,急得快哭了。他快冷死了,而她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怎么办?她该怎么办才好?
幸好,两刻钟后,他的颤抖逐渐舒缓过来,体温也慢慢恢复正常。
满心忐忑的,她垂下目光端详他,果然他的脸色不再苍白,嘴唇也不再发紫,她暗暗松了口气。
再过片刻,他打开眸子,悄悄往上迎向她的视线,撩起暧昧的笑。
「好软。」
「呃?」她怔了怔,继而抽了口气,猛一把推开他并翻身滚离两步远,再狼狈的爬起来,「色痞子!」涨红脸怒骂。
他嘻嘻笑的看着自己的手。「软绵绵的。」令人回味无穷。
「可恶!」不管她有多么单纯,胸部被男人摸不可能没反应,她可没迟钝到那种地步。不过……「大概是昨儿淋雨着凉了,我煮点热汤给你喝。」
不知道为什么,她没办法对他保持怒意,那怒火,转个身就熄了,二忌只担心他的身体状况,想说他是着凉了,他们又下是郎中会随身携带药箱子,就算这山里有药单她也不认甲每一株看来都是杂草,倘若不尽快让他痊愈,病势一转重,她就只有喊天的份了。
可是当她打了山溪水回来,发现他竟然把身上的毯子、袍子和垫子一古脑全给踢翻了,不禁又气又急的想再帮他把毯子盖好,手腕却被他一把抓住。
「不要,我好热。」
她吃惊的瞪着自己的手腕,他的手,好热,再往上看,她更是悚恐,慌忙把手贴到他额头上。
他的脸好红,他的额头好烫,像火在烧似的!
「你在发烧!」她惊叫。
打回来的山溪水煮不成汤,变成拧手巾的水,她拚命把湿手巾放到他额头上,但总是一下子就热了,而他的体温仍持续的、迅速的往上攀升,愈烧愈热。
「水,我要喝水!」
他开始呻吟,两条秀气的眉揽成打不开的死结,状极痛苦,辗转不安,意识逐渐模糊,老说一些无意义的话,体温惊人的高,小奶娃的脸蛋好像熟透的红番茄——快爆开了,又圆又大的眸子充满血丝,不断说要喝水,情况比发冷时更恐怖。
「怎么办?怎么办?」她愈来愈惶然无措。
「我喜欢妳。」
「呃?」
她愕然注视他,见他两眼出奇的亮,满布其中的血丝更清晰,有点可怕。
「我喜欢妳,妳听见了没有?」
「我……我……我……」
她涨红了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幸好他说完没多久,又阖上眼开始辗转呻吟,她暗暗松了口气。
可是不一会儿,他又抓着她的手强迫她听他说话。
「袁翠袖,我说我喜欢妳,妳到底听见了没有?」
「我……我……」
「回答我呀!」
然后,不等她吭声,他又自己说到别处去了,语无伦次的讲一些没人听得懂的话,颠三倒四的自己问自己回答,又说他头痛、他想吐,又说他好热、他口渴,闹得天翻地覆,教人疲于应付。
这样折腾了三个多时辰后,他开始出汗水,满身淋漓,湿透衣裳,人也随之逐渐安静下来。再过个把个时辰,体温降低,一切恢复正常,他怯怯的、腼腆的对她笑了一下,而后疲惫的、安静的沉沉睡去了。
她怔愣地跪坐在他身旁,一手还拎着毛巾,有好一会儿都茫然不知接下来她该做什么?
啊,差点忘了,她说过要打一只山鸡熬汤给他喝的!
半个时辰后,一只肥美壮硕的山鸡被拔光了鸡毛,挖空了内脏,静静的躺在锅子里「享受」被熬煮的滋味,翠袖盖上锅盖后,又不晓得该做什么了。
对了,他的病不轻,她应该想想究竟该如何帮他。
只要认真思索一定能想到办法的,她这么告诉自己,因此,她集中精神专注于思考,很快的,她想到他的病状似曾相识,于是,她立刻转换思绪,开始努力去回想他的症状,从他最先出现的征兆,食欲不振和精神疲乏开始,一步步慢慢的回想……
半晌后,当她回想到他高烧时会胡言乱语时,突然屏住呼吸,脑海中骤然浮现他对她说过的一句「胡言乱语」。
他喜欢她!
他说他喜欢她!
不知为何,那句话开始在她脑海里仿佛钟响般不断回荡着,顽固的逗留在她脑海中不肯离去,而且每在她脑海里回响一次,她的心跳就加剧一分,脸上也开始发烫,好像他的病传染到她身上来了似的,最后,她发现自己的心跳又重又快得使她几乎不能呼吸了。
他喜欢她!
不,她不应该再想这句话了,她应该想的是他患的到底是什么病,应该想的是如何帮助他,而不是……不是……
那真的是胡言乱语吗?
或是他说不出口的心底话?
抑或是……
不不不,她不能再想了,想这些做什么呢?这种事不重要,他热昏了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对,他只是在胡言乱语……
那真的是胡言乱语吗?
不是说不出口的心底话吗?
不是吗?
为什么不能是?
她希望是啊!
为什么?
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呢?
垂眸,她深深思索,好半晌后,悄悄地,她回过眸,羞涩地偷觑他熟睡的容颜,心里在叹息,那叹息有甜蜜,也有心痛。
因为她也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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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金日醒来时,天仍然亮着,他很意外,因为他的精神非常好,神采焕发,活力充沛,而且快饿死了,应该已经睡了很久,起码天也该稍微黑一点,但没有,天依然亮得会刺眼。
然后,他看见翠袖背对着他坐在火炉前,不晓得在搅拌什么。
「翠袖。」
「……你醒了。」
「我睡一晌而已么?」
「……不,你是昨天早上开始发病的。」
「真的?」金日大吃一惊,猛然坐起来。「我睡那么久了?从昨儿到今儿?」
「起码有八、九个时辰了。」
「天,快睡昏头了!」他惊叹,一边起身一边转动四肢活动活动筋骨。「妳在煮什么?」
「鸡汤。」
「啊,对,妳说过要熬给我喝的。」
「嗯。」
停下活动四肢,金日歪着脑袋,有点疑惑的望着她的背影,此刻才察觉到有点不对劲。
她为什么一直背对着他?
「翠袖。」
「嗯?」
「妳怎么了?」
「没有啊,汤好了,你可以过来喝了。」
金日瞇了瞇眼,两、三步走到火炉旁就地坐下,想要仔细看看她是怎么了,谁知她竟然把脸儿低垂到他看不见,只看得见她的耳朵,一对红得像辣椒的耳朵,他怔了怔,随即恍然大悟。
「是不是我发高烧时说了什么?」
吭咚锵锵锵!
汤杓掉了,赶紧捡起来,翠袖半声没吭,他挑高了眉,忽尔笑了。
「我说我喜欢妳?」
吭咚锵锵锵!
汤杓又掉了,赶紧再捡起来,翠袖的耳垂子更红了,金日失声大笑。
「那我有没有说,我是长子,不可能入赘,所以妳最好先嫁给我,之后再慢慢考虑妳家的问题?」
「……不好。」
「不好?」
「我得先考虑爹娘和妹妹。」
金日双眉又挑了一下,继而耸耸肩,伸手接过来翠袖递给他的木碗,盛满了香喷喷,煮得烂熟的鸡汤。
「妳的意思是说,除去嫁人或入赘这点不谈,妳愿意同我成亲?」
「……愿意。」
「因为妳也喜欢我?」
吭咚锵锵锵!
汤杓掉第三回,这回翠袖没有马上捡起来,扭捏片刻后才慢吞吞的拾起来,埋头用手巾擦拭,耳根子红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