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唇柔软、温润、灵活而且和缓。那是一个轻吻,没有支配性的激情,也没有恣意放任的渴求。仿佛他完全自信这吻是出于他们彼此最自由的意志,也必须以最纯粹的自由享有——没有强制或畏惧,也没有承诺或保证。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才突然领悟到,当她知道他可能不会留在春岗时,涌上心头的不是轻松,而是恐惧一一~恐惧会再一次失去他。这份恐惧竟是如此的深沉,甚至连她自己都无法辨认……
十年来,她不断地告诉自己,培恩已不存在,她可以再找到另外真正值得爱的男人,但这一切全是自欺欺人。她一直躲在自己编织的谎言里,没有勇气诚实地探索自己。迈克向她求婚的那个夜晚,她迟疑着无法给他回答,因为她知道——在心底最深处——那将是一个错误。多年的伪装俱已白费,此刻,已经和自己斗得筋疲力竭的凯琳,再也无法否认那个从来不曾改变过的事实——她爱培恩,她真的爱他!
她猛地挣开他,像是突然受到什么惊吓。
“害怕吗?”他低声说。
他的语气透着微微的惊悸,仿佛他突然察觉到整件事逾越了应有的分寸,而他自己也超过谨慎护持的安全防线。
眼前显然又是一个令她无可回避的事实。对于培恩,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无足轻重。如果他真的在乎她,她和迈克的婚约对他来讲必然是一次严重的打击。但他并不介意,否则他不会拼命想着要送她什么礼物;或是戏谑她的新婚之夜;或是自愿为她打理婚宴。
而现在她和迈克已解除婚约,培恩可能会怎么想呢?
不会有任何想法,她很清楚。他只会耸耸肩,再开几个玩笑,如此而已。
如果真是那样,她怯怯地告诉自己,她真的会心碎……
天黑了,她必须回去,培恩陪她一道走回吉儿的小木屋。“没有几步路,我又有土豆的保护……”她低着头没有看他。他没有再说什么,只任由她独自离开。
她的橡胶鞋底踩在砂石路面,发出扎扎的细碎声音,不禁让她想起那一个不堪回首的月夜——她也是独自离开寇家小木屋,但却是不顾一切,毫无目的地狂奔,在身后追赶她的不是任何飞禽走兽,而是她自己意识中的恶魔……
她打开木屋的灯,心里估计该让灯亮多长的时间,看起来才像是她已上床就寝。她不愿意让培恩认为她情绪过于波动无法入睡,或是她只兀自坐在黑暗里沉思。
但她随即啪的一声把灯关掉。培恩不会往这边看的!她断然地告诉自己。如果她真相信他会时时刻刻远眺她的一举一动,并试着猜测她当时正在想些什么,无非又更加显示了她迷恋培恩的征兆。为了她的心理健康着想,她最好停止类似的妄想。
她蜷在一张面对空洞洞壁炉的沙发上,无意识地轻拍着土豆身上细柔柔的毛发。望着横斜入屋的月光,她让自己把那一夜重新拼整起来。属于那晚的记忆虽然早已深埋在她心底一角,但却仍然具有足够的力量绷裂她心头的旧创……
那时离寇家意外发生已过了近一个月,培恩因吸进燃油污染的湖水所引发的剧烈咳嗽尚未完全痊愈,但看得见的外伤则已复原,他的朋友们对待他的方式开始试着回归正常,有时候甚至还会有过火的冲突或玩笑。培恩总算开始有了笑容,虽然有时候笑得很勉强,但在凯琳看来,那总是一种复原中的迹象,而不由得为此心存感激。
她尽可能花时间陪他,她的父母对她的死心塌地虽然有些担心,但也都能够谅解。所以在培恩突然决定搬离城里的家住进他们位于莎菲湖畔的小屋,以免继续触景伤情时,安莉也立即在湖畔租了间屋子和凯琳一起住进去。安莉尽她所能,像母亲一样的照顾培恩——只要培恩愿意。但她一直不知道,许多个夜里凯琳会翻过阳台围栏,沿着碎石路往寇家小屋走去,和等在那棵巨大老桑树下的培恩会面。
就算安莉知道,凯琳想着,他们在那些午夜里所做的事也没有一件会让她惊骇。那时他们都非常纯真,只是沿着湖岸散步,直到培恩觉得疲倦想睡。或者,他们会一起找个地方坐下,有时候交谈,有时候沉默。
他们从不曾谈及那场意外,当话题接近时,培恩总会很快地转移;而凯琳也从不过问当时的细节或是刺探他内心的感受。她想,最好能让他忘记。怀着属于年轻的乐观,她天真地以为他已经好多了,再过一段时间,他就会完全恢复过来。
然而,有一天夜里,他却没有一如往常的在树下等她,她发现他在小屋里,他母亲生前沿湖散步所捡拾收集的玛瑙石散满炉床。他像一尊石像似地坐着,完完全全深陷于悲伤之中,甚至不曾察觉她已进了屋子。
她默默上前,但愿能为他做些什么。而当他终于发现她在身边,转而向她寻求安慰时,她义无反顾地给了他她所能给予的一切。她爱他,不久就会嫁给他,如果这个时候她的身体能够松弛他的身心,让他知道他仍然深深被爱,那样做又有什么不对?如果她在他最最需要她的时候走开,那将是一件最残酷的事,而她也无论如何不会原谅自己。
那是她第一次的经验,远不如她梦想和期待中那般美好~但她告诉自己,错误的也许是她的梦想和期待。事后,她紧紧靠拥着他躺着,就在她拨弄湿沾在他眉间的头发,款款告诉他,她有多么爱他时,他竟猛然抽开身体,仿佛无法忍受被触摸。
“不!”他嗄哑着声音,“我一时冲昏了头!”凯琳永远无法忘记这句话,和他说话时看着她的目光一一仿佛他从来没有见过她。
震惊之余,她仍想拉他回到怀中,但他断然拒绝,并开始自言自语这事不应该发生,这是一个可怕的错误……
她记得初时她确曾感到短暂的宽慰,以为他在痛苦之中仍然为侵犯了她而自责,或是懊悔不应该破坏他们之间所议定的原则。于是她更试着要安慰他,让他明白他并没有强迫她,一切都是出于她的自愿。如果怀孕了呢?他问她,随即又说他怀疑她早有预谋。她不太确定他的意思,但却深感不安和畏惧。她告诉他,她并没有想得那么多,但是就算是真的怀孕了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们很快就会结婚——
他的回答令她惊骇到说不出话来,他说他一时的错误判断却使她有机可乘,企图利用怀孕强迫他接受婚姻。她简直认不出来眼前这个冷酷的男人就是她所爱的培恩,他的话一字一刀如雨点似地落在她身上,把她的心、她的尊严、她的爱,全部割成碎片。她立即夺门而出沿着碎石径狂奔而下……
她生命初期的纯真岁月就在那一晚划上了句点。她对世界和人性坚笃的信心在夺门而出的一刹那完全瓦解。那一夜剥夺了她无邪的纯真,却教会了她对世事的嘲讽。
接下来几天,她并没有停止去培恩的小屋,因为不这么做反会招致更多的诘问。但她不再看他、跟他说话。事实上,培恩对她也是淡然以对,丝毫没有表示过歉意。终于,她告诉他怀孕的顾虑已解除,见到他脸上难掩如释重负的神情,她几乎是恨定他了。
、她只告诉父母,寇家的意外已把培恩变成另外一个她不认识的人。如果那时还来得及选择大学,她会毫不考虑地换一所和培恩不同的学校。
然而她这层顾虑到头来只是多余的。培恩再也没有回到学校,秋季班开始前几个星期,他拎着一个背包离开春岗,交代他父母的律师封好湖滨小屋,把其他的一切全部变卖。
这件事自然在春岗掀起纷纷议论,并持续好长一段时间。逐渐地,春岗又陆续发生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件、丑闻,取代了人们的话题,培恩的事才终于真正过去……
她把脸埋进沙发靠垫,发出凄厉、痛楚的啜泣声,多年来被忿怒所压抑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一发难止~他说得没错,对于当初他不愿娶她,她一直记恨至今,只是这愤恨一直被刻意压抑隐藏,直到现在……
泪水方歇,午夜时分,月亮已高悬中天。先前由窗口瀑布般流泻进屋的月光,已缩小成不平整的块状散在硬木地板上。她的双脚和身体因长时间保持固定姿势而僵硬发疼,但她的心却有着某种程度的平静……
她终于开启尘封的记忆,拂去尘垢,重新细细地检视。而今,历经多年生活磨练,她对整件事已有不同的看法,她甚至能够原谅培恩对她的伤害。她现在能够了解,当时的他处于极大的压力之下,其实并不知道那一夜他究竟做了什么。培恩和她,少不更事的两个人,都被一股他们全然无从了解的力量攫住而淹没……
虽然她知道那一晚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但她更明白说出那些话的人并不是真正的培恩,而是另一个冷漠而忿怒的人,一个在惊怖痛苦中扭曲而出的人。那不再是她所熟悉而且深爱的培恩,也不是已蜕变但她仍能看得见其内在的培恩——这位经过了这许多以后的她仍然爱着培恩……
在终于承认并能面对这事实之后,她感到内心出奇的沉静。“何去何从?骆凯琳!”她疲惫地问着自己。
“我说回到起点,既然已没有别的路可走!”她自言自语地回答。
第九章
近一夜的时间,凯琳不断地和自己的思绪交战,极力想使自己回归正常理性。虽然她终于面对事实,但终究改变不了最基本的现实,因而这份痛苦的承认实不足以颠覆她的世界。最好的做法是不要再做无谓的妄想,而能全心全意投入她的事业。
早晨刷牙时她又这么告诉自己;吃着冷冷的麦片粥时又重复着;打开纸箱子整理什物时也一遍遍地提醒自己。而当她走到屋外要把车上的衣服搬进屋里,看见他坐在一处岸边正举手把鱼线抛入水中时,她知道对自己实行的反复洗脑俱是徒然。一旦她了解自己仍爱着培恩,她的世界便永远地改变了。
他必定听见了什么声音而转身向她挥手,但随即又继续钓鱼。然而单只是这样一个寻常的动作,就能轻易地将她小心建立的逻辑摧毁。她的心像是翻了似地,随便从车上抱起一把衣服便快速返回屋里,气喘吁吁地如同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别再傻了!她告诉自己。你不再是天真的少女,你们之间的差异甚于十年前……
然而这又是问题的一部分。眼前这个新培恩的某些特质,竟前所未有地触动着她的心。曾经,她以所知的任何可能方式爱着他,但现在,她对他的爱更甚于从前。
她再次回到车子旁时,他人已不在湖岸,当天也一直没再出现过。她心想,这透露出了再明显不过的信息,如果他真有心,应该大声和她打招呼,甚至上坡来分担她的工作,但他却没有,他只是尽到一个邻居的责任,和她维持友善、和睦、然而却淡漠的关系。他们可以隔着院墙聊几句,可以互相帮点小忙,但在生活或其他任何方面却是各不相谋。
这就是她所要的,她告诉自己。她不能再傻到让自己掷入感情的漩涡中,因为这份痴心妄想根本没有希望和未来。尽管她有这份自我保护的认识,但终究无法使她心里好过些。
星期一下午,她顺道去芬妮办公室拿售屋所得款项的支票。安莉在搬完家之后随即启程前往她姊姊家,凯琳答应她会尽快替她把支票存进银行。芬妮的秘书告诉她,芬妮前去主持一件案子的签约还没有回来,不过应该马上就会回来,说着并把凯琳请进芬妮的私人办公室。
芬妮办公桌上并没有放什么机密文件,就算有,凯琳也不会好奇翻阅。不过这室内值得看的东西倒也不少,一朵插在水晶花瓶的鲜红玫瑰,芬妮的先生和两个孩子的新合照,还有挂满一整面墙的专业证书和执照。凯琳注意到今天又多了样东西靠在墙角,仿佛芬妮还在考虑着该挂在哪里一幅加框的房屋水彩画。那是一件很出色的作品,画着一栋非常细致的现代屋宅,看上去轻透如蜘蛛丝网,却又坚实得经得起风雹雨雪。
正当凯琳出神玩赏那幅画时,芬妮快步走进来,叹了口气重重地倒在椅子里,“总是在最后关头扯出一大堆问题!很不错的房子,不是吗?”
“我没有看过吧?我是说真正的房子,这附近没人在盖像这样的房子。”
“是还没有。”芬妮愉快地回答,边把安莉的支票从公文夹中抽出,动作夸张地将手越过桌面递给凯琳。“但是很快就会有了——如果我能让迪兰尼那笔交易顺利完成的话。”
凯琳心不在焉地接下支票,目光仍滞留在那幅画上,“难道……那是培恩要盖的房子?”
“嗯,对。有一栋类似的房子在乔治亚,我只是拿来给培恩做参考,但他大部分的设计都能表现出原来的感觉和味道……”
“你是说培恩的设计?”凯琳难掩惊讶,“这图全都是他自己画的?”
芬妮先是很奇怪地看着她,然后像是对小孩子解释什么似的说:“凯琳,那是一般建筑设计师都会做的事。培恩在几年前又回到学校修完学位。”见到凯琳脸色的变化,她叹口气:“我不相信你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不,我真的不知道,没有人告诉我。”凯琳僵硬地回答。
“没人告诉你?还是你不愿意听?你对他有既定的成见,所以关于他任何正面的事情你都不想听?”芬妮的话虽然尖锐,但语气却相当柔和并充满谅解。
“但是——如果他能够做像这样的工作……”凯琳拿起那幅画,双手几近颤抖,“为什么又要做那些敲敲打打粗重活呢?”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他?”芬妮冷静地反问,“你什么时候要看公寓,凯琳?这个周末前两天我有空。”
驱车通往莎菲湖的蜿蜒山路上,凯琳大半的心思仍在那幅画上打转。“我一直以为那天晚上在他餐厅桌上看见的建筑草图是他从别处调来的,想不到竟然会是他自己的设计!我从来没有想过他能做这类的事,不知道他还会其他什么事……”她兀自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