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虎再度开口。
「我从我媳妇那儿听到了你的身世及年少时的不公平对待,知道你对你父亲尚有芥蒂……」霸虎叹了口气,「同为父母心,他的心情我能领略一二,我可以接受你不愿意原谅他的作法,却无法认同你以不求闻达、胡涂度日的方式,来作为一种对他或是对于老天的消极抗议。」
芥蒂?是这样子的吗?他其实在私心里仍是在意着朱载荠的吗?
洛伯虎无言,静候着对方后语。
「我知道你向来不希罕名望财富,但也可算是在帮我吧,近来我有些累了,想找个接班人,让我多点时间留在洪泽洞天,洛阳『虎霆庄』你听过没有?」
虎霆庄?!他当然听过,不单是他,无论是中原或是江南,只要是对经商做生意有兴趣的,都会听过这富可敌国的「商贾第一庄」。
传闻虎霆庄对于各种生意均有涉猎,且不论他们开发了什么产品,都会在市场上蔚成一股风气,造成疯狂抢购,有关于这虎霆庄的传闻虽多,却鲜少有人见过在幕后做出所有决策的庄主。
「莫非……」洛伯虎懂了,「这虎霆庄正是您在人类世界里的一个休憩所?」
「没错!」霸虎爽快点头,「年轻人,你果然很聪明!」
「所以,你们可以用法术去洞悉人心或市场走向,还有会幻术的妖族人民偶尔从旁协助,而这,就是虎霆庄能够称霸于商界的主要原因?」
霸虎笑着点头,「赚钱只是其次,钱对咱们妖精族人其实吸引力不大,在那儿设个地盘是图大家方便罢了。虎霆庄里设有多处结界及便门,可以供妖精躲藏,亦可以直通我这洪泽洞天,人类常说侯门深似海,富宅也是,有着重重庇护及层层关卡,这样子,才能确实保护着我们不欲为人类所发现的世界。」
洛伯虎微微瞠目,「而您却想将这虎霆庄交由我来掌管?」
「没错!」霸虎毫不考虑点下头。
「为什么?你明明有个儿子的。」他不懂。
霸虎挥挥手,「云天是纯种妖精族人,又是族长之子,炼法修道才是他的正事,人类的钱财不过是种可以掩护我们在人类世界活动的工具罢了,并不重要。你却不同了,你是人类,又是个男人,是要娶妻生子的,总不会想要你的妻子和你未来的子嗣,一辈子都蹲在那幢小小茅庐里吧?」
话是没错,但受人点滴,涌泉以报,他实在是不想欠下太多人情呀!
「还有一点……」霸虎继续劝诱,「她是妖你是人,她活存的岁月会长过于你,青春容颜亦会久驻,你真是该与我族人多走动,得了空就多修炼我们的法术,这样于你,绝对是有利的。」
思索良久,洛伯虎终于点下头,欠恩情可以设法还清,但眼前的燃眉之急,仍是要助紫儿早日成妖呀!
见他点头,霸虎满意地开怀笑了,「你到了那儿后,我会让人在最短的时间内,教会你一切的。」
洛伯虎点头,「那我和紫儿该在何时起程?」
「不!就你去,小姑娘暂时留在我这里。」
「为什么?」
才只是想到了可能要暂时分离,他的心就开始忐忑了,怕她胡闹时没人管,怕她寂寞时没人陪,更怕她一不小心又忘了他,而去和别的雄妖精看对了眼。
「放心吧,这么决定是为着你好。」霸虎拍拍他的肩头,「你让她安心在我这里住下,定期服丹好调整体质,并由我家夫人教导她一些日后要注意的事情,最重要的一点呢……」他笑笑勾唇,「是要让她懂得『想』你。」
「想我?」洛伯虎重复。
「年轻人,关心则乱,否则你早该想到要这么做了。她失忆了,忘了你,这种时候光是死守在她身边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偶尔还是要拉开空间,让她多点时间自处,也好早日领悟出你对她的不同意义……」
与霸虎会面后的隔日,洛伯虎便离开了洪泽洞天,留下了朱紫紫。
面对这样的安排,朱紫紫刚开始时还乐得紧,乐得少个人来叨念管束,但随着时日一天天过去,她的笑容开始减少,一颗心开始沉重,因为她懂得了……思念。
是的,思念,她终于懂得了什么叫做思念了。
夜里时她常会惊醒,不是不惯于这已逐渐有了实感的身子,而是觉得冷。
那时候她就会想起在一路上,总是宠护着抱她入睡的男子。
那个老爱用深情的眸光,让她全身发热的男子。
接下来,她爱上了独处。
在刚至洪泽洞天里住下时,管他兔妖猫妖、柳妖石妖,任何妖精来邀,她都会开开心心地去和众妖闹成一气,玩得开怀,但渐渐的,在各种游戏几乎被玩遍了后她才发觉到,玩久了也是会累的,尤其在妳心里挂着个人的时候。
于是她开始变懒,除了躲在洞里专心修炼霸夫人教给她的咒语法术,她不再到处去和旁的妖精乱搅和了。
然后她开始数日子了。
用在洞口插木桩计算日子的方式,日复一日滑过去,木桩插满了洞口,害得她连跨出去都有点问题了,但她想见到的那个人,却仍然没有出现。
终于,朱紫紫再也忍不住了,一口气跑进宫殿,冲进霸夫人的房间里。
「怎么这么急匆匆的呢,小紫儿?」坐在妆台前画眉的霸夫人转过身,柔声地问道。
「夫人,我想知道……」跑得太急,她连气都还缓不过来呢。「在妳很想念很想念一个人的时候,该怎么做?」
「很好!」霸夫人温笑起身,眨了眨眼睛,「这个就叫做学习的动力,当妳有需要时可千万别客气,尽量来问我,来吧。」
柔荑牵小手,霸夫人领着朱紫紫站至屋中的一幅长轴画前。
「现在,是咱们验收成果的时候了,还记得我曾教妳的『移形换境咒』吗?」
朱紫紫点头,霸夫人微笑。
「待会妳闭上眼睛后默念咒语三遍,记得,边念边在脑海里想着妳想要看见的人,接着跨足进画里,自然就会到了妳想去的地方了。」
朱紫紫瞪大美眸,有些怀疑,不是怀疑霸夫人的话,而是怀疑自己的功力还不足。
霸夫人却只是鼓励地捏了捏她的掌心,「别忘了这里是洪泽洞天,而妳,是个画妖,所以没有不可能的事情。」
朱紫紫安下心闭上眼睛,听到了耳畔柔语。
「去吧,孩子。去见妳想见的人吧,别担心回来时找不到路,过几天我会派人去带妳回来的,别贪玩太久,妳还有很多该学的东西呢!」
她忍不住张开眼睛,「夫人,您知道我想上哪儿?」
霸夫人打趣地轻捏她的鼻头,「小紫儿,不只是我,这里任谁都看得出来吧?」
朱紫紫微红了脸,终于再度闭上了眼睛。
「开始念咒吧。」
慈音响起,朱紫紫开始在心头默念咒语三遍,继而深深吸气缓缓提足,咬牙向前一跨……果然一举跨过了那挂着画的墙面。
她在墙的另一头站定,缓缓张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在人类的世界里,此时正值子夜。
朱紫紫原是有些担心的,担心自己在念咒时意志力没有集中或是出了别的岔子,却在眼睛终于习惯了室内的昏暗后,顿时放下这阵子始终没能定下的心,因为就在她眼前的大床上,她见着了那个让她思念已久的男人。
这就是爱吗?一种能容人彻底安心的幸福感觉!
她一步步走近,在床畔落坐,微痴着眸光审视着他。
不知何以,她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熟悉,彷佛她也曾这样在夜里紧觑着他不放,在她那段残缺不全的记忆里。
她探伸过长指,在他脸庞上游移,直至此时她才明白过来,原来,她早就已经再度爱上他了。
她的手指扰醒了洛伯虎,他惺忪张眼见了是她,原还当是在作梦,待他揉了揉眼睛、甩了甩头确定她确实存在后,他竟然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在唇畔浮现了一朵俊魅诱人的笑花。
「妳来了。」
他轻吐一句温柔伸手,将她拉上了床,轻轻嵌入他怀里,那个空闲已久,始终为他保留着的位置。
朱紫紫柔顺地偎躺在他的肩窝,闭上眼睛贪恋着他好闻气息,娇软软地开了口。
「我来了。」
洛伯虎也闭上眼睛,伸手去捉她的小掌,十指交扣。
「以后,都别再走了,好吗?」
她没作声仅是点头,将小脸更往他怀里磨蹭进去。
却在此时一颗泪水陡地由她眼角处冒生了,接着轻轻滑落。
虽然,她一点也不明白原因。
真命天女?
朱载荠接到邀请帖,发自于商贾第一庄--虎霆庄的庄主。
他皱眉回思,不记得自己曾与虎霆庄的人有过交集,更遑论是那总被外界蒙上一层神秘色彩的庄主了,但他依旧写了回函,同意择日拜访。
他会去,一个原因是对方在江湖及商场上不能小觑的影响力,另一个原因,则是对方在上头写了--
我这里,有你想见的宝物!
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但对方最好不要让他觉得白跑,否则他可能会当场翻脸的。而事实上,想他贵为王爷之尊,皇帝的亲叔,天下又有何宝能入他目?
他去了,而且一点也没有后悔,当他全身发颤,老泪纵横,透过窗口看见了那个正在花园里打秋千,铃铃娇笑着的紫衫少女时。
「是紫儿?!」朱载荠语气激动,双手紧抓着洛伯虎的手,「她……她还活着?」
天哪!他日思夜念的掌上明珠,心肝宝贝女儿,她还活着?还会同往日般快乐开朗?
洛伯虎冷冷拨开他的手,语气平淡的开口,「她是紫儿,精魂是,身子却不是了,她已不是你的女儿朱紫紫了,再过一些时日,她就要成为我的妻子了。」
朱载荠闻言骇然,在回神之后才有办法消化洛伯虎接下来说的故事。
但洛伯虎并没有解释得很详细,只说请了高人将她的魂魄封住,以他的画作附魂重生,不过还有一点,她已经忘了他和她的父母了。
「她既然忘了我,那么你找我来是为了什么?」朱载荠不舍地将眸光锁在那晃荡着的娇小人影上,她看来是那么的快乐,如果他的出现会让她失去欢乐,那么他宁可独自活在思念里,不要影响到她。
洛伯虎同样将眸光投往窗外,淡漠的眸光,化入了些许温柔。
「紫儿重生后,我已不再那么愤世嫉俗,也比较能够接受老天爷老爱捉弄我的事了,我懂得了释怀,也懂得了原谅,其实我明白在我母亲死后,你始终没有真正的快乐过,我的不肯认父,紫儿的死,甚至王妃的遁入空门,对于你都是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吧。」
即便强抑,那微现佝偻的身形仍是忍不住轻颤,为了不让他觉得难堪,洛伯虎佯装未见。
「我想,这么多的惩罚于你早该够了,对于王妃也是,如果你有空去看她,请转告一声,我已经原谅她了。」面容虽然依旧清冷,但他已在语气里注入了些许暖意。「所以我在想,是该将你偶尔接来享福,喊你一声爹的时候了。」
「你……」朱载荠赫然转身,眼眶潮红,「你喊我什么?」
洛伯虎没回他,仅是唤来仆役,传令厨房准备盛宴,以款待贵客。
在感受到那双仍是紧盯着不放的眸光之后,洛伯虎终于转头,迎视朱载荠激动的眼神,笑笑地开口,「别想用这种方法多骗上几句,要不您就在我这儿盘桓个数日再走吧,除了可以多瞧瞧紫儿外,也或许可以再骗几句爹来听听。」
朱载荠老泪潸潸,洛伯虎走近,无奈地伸手为他拭泪。
「我想王妃肯定是弄错了什么,你那么爱哭,又怎么会是我洛伯虎的父亲?」见父亲破涕为笑,他不禁摇头,「过几天你口述给我,有关于我母亲的长相,好让我为你画一张她的画像。」
朱载荠就这么地住下了,半个多月后他起程返回苏州,洛伯虎因为无事,也就带着朱紫紫一块送他回去。
两人回程时船过黎州,恰逢那儿的月老祠做斋醮,人声鼎沸,朱紫紫向来贪热闹,听见了自然吵着要去瞧,洛伯虎无奈允了她,进了庙后两人并跪双掌合十,朝上头的神像拜了几拜,同其他男女一般在月老面前许下了想要缘订三生的心愿。
出了庙后登上小舟,船家正待开船,却在此时一不小心和另一艘欲停靠码头的小船起了擦撞,在两边的船家为了谁是谁非,争执得脸红脖子粗时,洛伯虎漫不经心地将眸子调巡往对方的船,却一个不小心,和一双眸子触了个正着。
那是个俏立于船首的年轻女子,容貌秀雅、气质出众、净美如画,她那双眼睛,深邃得彷若无底一般,明明两人陌生,却猛然勾起了他一股悸动及熟悉,不仅是他,在对方的眸子里,他读到了相同的震惊。
她的悸动,绝不少于他!
两人对视虽仅一瞬,却彷若历经了千百年岁月的流转,不论是他或是她,竟都不舍得先移开视线。
「你在瞧什么?」
朱紫紫靠过来,纵身投入他怀里,如平日般地将小手缠在他的颈项,早已习惯了与他在人前的亲昵。
「没什么……」洛伯虎忍不住冒了冷汗,不骗人的,好一身的冷汗。「只是几只飞鸟而已。」
「飞鸟?在哪里?在哪里?」她兴致勃勃地嚷着要看。
「早就飞走了,而且一点也不好看的。」
「骗人!」她皱鼻不信,「不好看你还一直看?」
见她将视线转往对面船上,他吓得赶紧捂住她的眼睛。
「你在干嘛啦?」
「没什么,只是想和妳玩捉鬼的游戏……」他边编借口边想将她带走,总不能这么一路捂着她眼睛吧。「小紫儿,妳陪我下到船舱,我们去玩游戏。」
「不要不要!外头风凉又有风景可瞧,我才不要下去呢!」
「妳听话!」
「我不要!」
她想挣开他的手却突然尖叫,因为他干脆一把抱起她往舱口方向走去。
「人家不要嘛!」她娇偎在他怀里,试图做着最后的挣扎。
「不听话!」他将嘴凑近她耳畔,一边呼气逗得她笑得花枝乱颤,一边用威胁的嗓音说:「回家之后我会打妳小屁屁。」
「哼!你才不敢呢!」
「我敢!」
「如果你敢,我就三天三夜不理你,不许你吻我,也不许你东摸西摸的。」两人打情骂俏,亲昵地互咬着耳朵,男俊女俏,蜜里调油的不知羡煞了多少岸边及船上的人,可虽然佯作没感觉,但洛伯虎就是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背后那道始终没离开过的视线,那浓烈伤怀的怅然若失。
叹了口气,他在朱紫紫头顶上轻印上下吻,在矮身进入船舱前,他忍不住抬高头,朝天空挥动拳头,似是想搥死那躲在云间,坏着心眼的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