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碎了可以修补的吗?对母亲的崇拜仰慕转成了恨还能够有救吗?还有我身上的血……」朱紫紫伸手自发上拔出一只金钗,在沈孀等人的尖叫声中,用力插入自己的手腕,任着殷红鲜血在雨中淌流下来。「我想要换掉它,我不想再姓朱了,我不要当他的妹妹,也可以吗?」
「紫儿!妳别这样,别这个样……」
沈孀被吓坏了,和金满手忙脚乱地想靠近朱紫紫阻止她,却让她给挣逃了。
「够了!朱紫紫!」
喝斥出声的是洛伯虎,只见他大步走出茅庐来到她身前,冷冷夺过她手上染了血的金钗,看也没看地扔掉了。
「想疯想死,都回妳的荠王府去,别在这里弄脏了我的地方。」
雨中的少女不能动了,她瞠大眸子,即便遭到了雨丝袭打也不肯闭上,她无法置信地瞪着眼前男子,迟缓出声。
「你……你说什么?」
「我说……」
大雨中的他眼神冰冷,漠瞳无情。
「妳和妳的母亲同样令人作呕至极,一个是仇心太重,一个是不可理喻,我不懂我为什么要忍受这一切。」
「你……」朱紫紫在雨中发抖,澄灵的大眼里虽经强抑却明显写着受伤,「为什么要这么说?你不是说过……说这一世的洛伯虎是非……非朱紫紫不可的吗?」
他冷笑,「傻郡主,对个素来滥情的男子,妳实在不必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原先我是让妳给缠烦了,想着反正身边没人,和妳玩玩也无妨,却没想到原来妳母亲竟与我母亲有过这么段渊源往事,妳以为在知道了妳母亲的狰狞面目之后,我还会对妳有兴趣吗?」
她乏力摇头,眼神悲凉,「你骗人的,你只是在骗人的!」
泪水混合着雨水,她彻底成了个水人儿,但那向来最能牵动他心绪的泪水,却似乎再也无法得着他的眷顾了,他视若无睹,甚至还能够微笑。
「是的,我是在骗人的。」洛伯虎漫不在乎地扯笑,「之前我所说的全都是在骗妳的,什么喜欢、什么提亲都是在骗妳的,省得妳整日缠着我不放罢了……」他降冷了嗓音,「但现在够了!我已经受够这一切了,如同方才我说过,要死要疯都回妳们家里去,别弄脏了我的眼睛!」
话说完,他毫不留恋地转身,谁也没看地回到屋里,关上了门,月老欷吁摇头,快步跟了进去。
而那还僵挺在雨里犹如幽魂一般的少女,在无声了良久后,终于僵着脚步,让沈孀及金满,以及那些守在不远处,护驾着王妃出门的王府侍卫给簇拥着,半劝半搀地带回荠王府。
雨仍是在下着,始终没断,没断。
第七章
荠王府的紫郡主病了,所有被请去应诊的大夫都摇头了。
不仅苏州,附近几座省城的知名大夫,甚至连皇宫里的御医都被千里请来,群医束手无策,人人摇头叹息,若真是身子上的毛病还好想办法,但紫郡主的病却似是生在心里的,她镇日昏沉,总在梦呓,她压根无法进食,即便是被强行灌入了汤药,灌入了稀粥灵芝水,也都会立刻吐个精光,末了只能仰赖针砭在维系着那奄奄一息的芳魂了。
数日之后,翠竹茅庐前来了一名贵客。
虽已迈入中年却依旧高大英挺的朱载荠摒退了侍从,独自一人推开门,进入茅屋里。
屋里关着显得有些阴暗潮湿,他看见了一个老人朝他瞪瞪眼、张张嘴,然后从他的装束中猜出了他的身分。
老人没作声,赶紧起身离开屋子,将那稍嫌狭隘的空间留给了朱载荠及那背对着他,正在打包行李的年轻男人。
朱载荠环顾屋内,鼻头猛地发酸了起来。
千疮百孔、聊以蔽日,是他对这间屋子的唯一印象,他想起了那远在北京城意气风发的三个儿子,个个名下都有着良田千亩、豪宅数栋,他唯一的女儿打小任性娇蛮,要啥得啥,却偏偏他与生平最挚爱女子所生的唯一儿子,竟是打小靠着乞食、仗着别人怜悯度日。
甚至于……他想起了沈孀的愧疚告白,他还受到了上一代的牵连,二十多年来屡屡遭受打击,无法得志,他看见了挂在屋里几幅龙飞凤舞的字画,又是欣慰又是心酸,雨凝也是爱画的,这孩子像她,却可怜地打小吃尽了苦头,是他这做父亲的疏忽了,没能照顾好他,且害得雨凝在九泉下无法安心。
「你要走?」
堆积了满肚子的歉疚,朱载荠艰困地开口,说的却是不相干的话语。
洛伯虎停住动作,转过头认出了来人。
眼前中年男子与他在唇鼻间有一些相似,他蹙眉打量微生恍神。
小时候他曾经臆想过千遍和亲人相认时的激动及欣喜,但随着年纪增长,这种念头早已被深埋入了土里,却在此时,这赐给了他骨血的男人出现了,在他全然不再有渴盼,不再有想象的时候,他却出现了。
停下杂绪,洛伯虎淡淡回视他,「这个地方已经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东西了。」
「孩子……」朱载荠甫开口却遭打断。
「别这么喊我!」洛伯虎伸掌阻止他,好笑地瞟了眼窗外天色,似是怕引来个青天霹雳,然后再回首继续看着他,「我承受不起。」
朱载荠目眶潮红,「孩子,我知道你恨我,但是天知道,为父真的不知道你的存在,如果知道了我一定……」
「别跟我说如果的事情。」洛伯虎笑得冷清,「拜生活所赐,我这人是很实际不谈如果的。我不恨你,真的,荠王爷,我没有骗你,要恨一个人还得要先爱上他,我对于你既是无爱亦是无恨……」他的眼神有些怜悯的看着对方,「我对于你,只是毫无感觉。」
朱载荠闭上眼睛,心中哀恸,他的亲生儿子对他毫无感觉?他这一世,究竟是成功抑或是彻底的失败了?
张开眼后,朱载荠先深吸口气才开口,「孩子,我知道要你乍然接受我的存在并不容易,但我希望假以时日你能够试着原谅我,原谅一个失职的父亲。今日我来此,是想请你去看看紫儿的。」
「去看她?然后呢?」
眼神平静观着窗外,洛伯虎淡淡启口。
「给她一个错误的认定?给她一个不可能实现的诺言?由着她继续陷在她想要的世界里?荠王爷!」他转过眸子,「你不笨,应该知道我若去了根本无济于事,对于她的未来更是毫无益处的。」
「我也知道,但是孩子……」朱载荠神情苍凉,没了平日的过人风采,此刻站在洛伯虎眼前的,只是个为着病重爱女而心急的父亲。「你先去瞧瞧她,哄哄她,至少让她愿意吃点东西,愿意吃药,肯对人生多点指望……」
「多点指望?然后呢?」洛伯虎接口,表情难掩萧索,「再度将她打回地狱?你明明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可偏偏,那却是无论你或是我,即便再如何疼她,都无法给的。」
朱载荠震愕了,因为从这孩子的眼睛里感受到了他的痛苦,紫儿一人难过全府上下跟着受罪,但这孩子的苦呢?又有谁来为他分担?在这段不容于世的感情里,那正在受苦的人,并不是只有紫儿。
「我知道这么做对你并不好受,也知道充其量只是在暂缓她的痛苦,但是孩子……」朱载荠恳求,几乎想跪下了,「你去瞧瞧她,只要一眼就会明白,我何以非来求你了。」
片刻后,朱载荠离开了翠竹茅庐。
他人刚走,月老便忙不迭地冲进屋里,瞇着老眼看着洛伯虎,见他一声不吭扔远了打包中的行李,颓然坐在躺椅里,仰头闭目养神,在听见月老的脚步声后他悠悠开了口。
「我要你在最短的时间里,为我制出最有效的药。」
药?什么药?作什么用的?
月老傻眼,好半天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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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定是又在作梦了,朱紫紫伤心地想。
这些日子里她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梦境里过的,梦见了和他下人棋,梦见了和他在沼泽里甩泥巴,梦见了在大街上故意主动吻他而引来七女战火,梦见了和他在书房里吟诗作画,梦见了陪他去散姻缘……当然,她梦见最多的,还是那天在宝塔上他所说过的话,他说--
别说妳倦了这一切,我也是的,我受够了,无论月老再说什么、再威胁什么天命,我都不会再顺由着他了,这一世的我,是我自己的主人,我不要去为上一世的我负那种早已被遗忘了的责任,这一世的洛伯虎……是非朱紫紫不可的了!
梦果真是梦,她淌下眼泪,因为他说过了,说那些都只是在骗她的。
「别再哭了,妳才几岁,就想当个小瞎子吗?」
她愕然一震,那嗓音促狭邪肆,是他!是他!
还有那正徘徊在她鼻端的好闻男人气息都在在证明着,这不是梦、不是梦,真的是他来了……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张开眼睛确定,却发现自己连张开眼睛的力气都没了,她无力地瘫软在他怀里,一边滚着泪水,一边贪婪地听着他的声音,就怕下一瞬就要听不见了。
「瞧!」他又取笑她了,「没力气了吧?蠢丫头,滴水未进,粒米不沾,妳当自己是仙女呀?这会儿就算我骂惨了妳,妳也没力气回辩,更没精力想要报仇了。」
她想要摇头,更想张开眼睛,却焦急地发现她什么都办不到,她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去挤出气如游丝的声音,喃喃求着,「别走……你别走……」
「放心吧,蠢丫头,我是不会走的……」
洛伯虎伸臂将她榄紧在怀里,只敢让她听见他故作轻松的语气,不敢让她瞧见他心痛的眼神,「在妳好之前,我都不会走的。」
他没有骗她,自那一日起,洛伯虎真的在荠王府中住了下来,他的存在,对于朱紫紫比任何灵丹妙药都还有效,她的病情终于有了转机。
但他只是待在紫苑里,谁也不愿见,包括荠王爷、王妃在内,只除了一次,他主动向朱载荠要求,说是想要去看他母亲的坟冢,但即便是在他母亲的坟前,即便是朱载荠早已老泪暗垂,他依旧没有掉下眼泪。
他是不会哭的,早在三岁的时候,他这一生所能流的泪水早已枯竭。
他住了下来,衣不解带地日夜照顾着朱紫紫。
因为断食过久,她连进食消化的本能都起了退化,最后她凭借着活下去的东西,竟是他日夜不断在她耳畔时而玩笑、时而温柔的磁嗓,此外还有,他身上的气味,她嗅喘着、确定着他的存在,才能够安心地养病,并且乖乖地吞服药,不再狂呕了。
日里他守着她哄她吃药,到了夜里,他就会将那瘦弱得不成人形的她搂在怀里,好方便在她作恶梦时,能够及时为她拂去恐惧。
这一夜,朱紫紫冷汗涔涔地由梦中惊醒,陡然乍醒的她在他怀中转身撑起身体,看见了那为着照顾她数日不曾好眠过的他,沉沉熟睡着。
他睡着了也好,才能容她将他端视个仔细,一边审视她一边自问了,问她为什么会那么爱他?爱到就是不肯罢手?
她断食禁药绝非刻意,也不是手段,她只是在想到无法和他相守一起时,真心的不想活了。
她探过纤指,失神地抚着他俊美的五官不舍地游移。
即便倦容满面,他依旧是她这一生所仅见的最好看男人,他有着俊美的五官,又有着浓烈的男人气息,性格多变,时而阳光,时而不近人情,像口深邃无底的井,总会引人想一探究竟,也难怪会有那么多女人喜欢上他了。
他总说他待谁都用了真心,对于这一点他倒没骗人,只是他贪鲜易倦,动情难以持久,也真难为他这些日子里这么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了,至少在目前为止,她在他心中的分量,确确实实是凌越了其他人的。
她心疼地继续以指腹游移。
他瘦了,下颔处冒生出了一片胡碴,她回想起了他在茅庐前的绝情话语,当时情况太乱,她又受到了母亲说出的真相的震撼,所以才会信了他那时候的话,但此时她神智清明,总算明白了他的用心。
他是不想她再继续受苦,而宁愿让她对他彻底死了心吧!却没想到她仍不死心,转而用病体缠住了他,是不是只要她活着一天,她就不能放过他呢?
她的长指继续在他脸上游走,泪水却开始失控了,她咬紧唇瓣不许自己哭出声,深怕惊醒了他,他看来真是累坏了,行行好,就别再折腾他了吧!
「折腾」两字让她生惭,是的,折腾,他这一生里,一个她的母亲一个她,究竟还要将他折腾到了怎生的地步?
她抹去泪水安静偎入他怀里,听着他稳定的心跳,想起了方才的梦境。
是梦抑或是真?她已经分不清楚了。
总之她见到了一个像煞传说中阎王的男人,他盯瞧着她,恶笑启口。
「丫头,那时候妳在我殿前推翻前言,说是宁可舍弃一世的幸福也要得到他的真心一回,现在妳得到了,这样的结果,妳是否还满意?」
她骇然醒悟,终于明白了是自己前世过重的执念,死也不肯松手的执意,将两人逼到了今日的困境。
她爱他,他也爱她,他们却不能够相守,因为是她说的,说宁可要他的真心而不要幸福的。
所以,她静静淌泪,真心忏悔,是她,是她始终在拖累着他的吗?
是她害他无法去寻他这一世的真命天女,去寻那属于他这一世的幸福?
所以,只要她活在世一日,只要她始终没对他死绝了念头,那么他就得陪着她一块捱苦?
这真的叫爱吗?
用霸道执意来阻碍对方得到幸福,她彻底茫然了。
也许,是到了该放手的时候了,终结两世的纠缠,若能再有来世与他相逢,她真的宁可放手,放过他,不要再那么的、那么的爱他了吧!
那一夜她想了很多很多,而在那一夜后,朱紫紫彷佛重生了。
她乖乖吃药,乖乖吃饭睡觉,不再泼蛮撒野,不再刁钻作怪,她配合着所有大夫的所有良方,只求在最短的时间里,变回一个健健康康的朱紫紫。
她的转变洛伯虎都看在眼里,却仅是讶然接受没问原因,静观其变。
但不管她的原因是什么,她的转变却是有目共睹的,五日后她可以起身了,十日后她可以下床了,又是几日后,紫苑里响起了众人久违的琳琳然娇笑。
是郡主吗?是郡主吗?
池婆婆、袖儿、司棋、司画等人,个个又是瞠目又是掏耳,一个个挤蹭着全往那传出了笑音的池中亭子奔去,果然在艳阳下的水阁间,看见了一对正在对弈中的俊男美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