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与习兴元约好在老地方见面。
他一看见我便说:“哗,色若玄檀,不用说,我未来岳母又在打我的毒针了。”
我叹了口气,“拖下去真不是办法。”
“早就可以结婚了,我不是要离间你们母女感倩、实在是略为文明的人都不会干涉子女的婚姻,我弄不懂她的意思,还是你,你还在考虑什么?”
“我不想跟她的关系更恶化。”
“她哪里就会同你脱离关系了?”
“嘿!你别向她挑战,你会後悔的。”我说:“她是一个倔强的人。”
“当然,我怎麽会不知道,你已经得了她的真传。”
“我还没过门,你就非议我们两母女,你这个人太没意思了。”我不高兴的说。
“你爱她是不是?”
我当然爱母亲。我点点头。
我自幼在老式家庭长大,我当然爱父母。
“船到桥头自会直。”他叹一 口气。
我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总有不幸的例外吧,你抱著这种侥幸的心理,难怪会有一次离婚的记录。”
他很不悦,过很久他说:“过去是过去,不能拉在一块说。”
我顿时说:“对不起。”
“我怕我们的感情会变酸。”
“见了面好像除了争执,就没有其他谈话的题材。”
“我们结婚吧。”
“我再跟妈妈商量一下。”
“是你嫁,不是你妈妈嫁,你妈若能够找到个叫她称心的好女婿来代替我,我没话说,但是现在——”他住了嘴。
我不出声。
“我比你大这麽多,”他苦笑,“我应当忍耐,怕又怕你母亲说我故意推搪,不负责任,耽误你的青春。”
我微笑,“我都廿六了,严格些说,青春早已不再。”
他无奈的说:“你回去再同她求求人情。”兴元送我回去。
母亲坐在一角抽烟看报纸,不知怎地,此刻地看上去便有点像银幕上的反派中年妇女。
我打趣她,“当心中尼古丁毒。”
她见是我,笑了,一边按熄香烟。
我亲昵的走近去问:“想什麽?”
“没有什麽。”她长长叹口气。
“是不是为我担心?”我明知故问。
“我不为你担心,为谁担心?”
“妈,我已经廿六岁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就放下心来吧。”
她很幽默:“是,廿六岁了,真是非常老了,一切事情可以自己作主了。”我笑。
“跟习兴元在一起?”她问。
“是的,他又提出婚事。”
母亲叹一口气,“有许多事是注定的,避也避不过,像这件事就是,看上去你是非嫁他不可,若果早两三年要躲他,还躲得过,现在就难说了,每个人都知道你同他的事。”
“妈,我不介意人家怎麽说。”
“将来你会介意的,你会发觉,即使你到了英国,唐人街的人还是忍不住要把你的过去一直派司出去,传到学校,传到一切华人的耳朵里去,让你身无立足之地。”
“这些人,他们自己是纯洁的吗?”我微笑。
妈妈又点起一枝烟,“这我就不知道了。”
“现代人的嘴巴——”
“比以前更坏,”妈妈呼出一口烟,“以前还不敢过火,现在?”
“那看样子我只好同习兴元结婚了。”我微笑。
“是的,看样子只好如此。”
“妈妈,你不反对?”我太惊奇意外。
“反对有什麽用,拖下去更不好。”她说。
“妈妈谢谢你。”我雀跃,“我叫他来同你说。”
妈妈拂袖而起,“同我说什麽?我与他没有什麽好说的,这是你们两个人的事。”
“妈妈——”
“我只是没有能力反对,别以为我赞同。”她回房间里去了。
习兴元知道後,也不问母亲有些什麽牢骚,我这个中间人自然一字不提。他跟我们母女俩相处这麽久,还有什麽不知道的,多说也无益。
他很振奋,立刻要筹备婚礼。
我问:“不是说越简单越好吗?”
“此刻仍然是很简单,你放心好了。”他说:“举行一个酒会,立刻乘飞机走。”
“什麽样的酒会?”我笑问:“请一千多个人那种?”
“正是。”他吻我的手,“否则别人怎麽会知道我娶得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我的情绪也重新高涨起来,“随你去办,总而言之,我必然奉陪,那好了吧。”
没想到我们的婚礼引起其馀人的不快,是习的前妻。
她赶了来大吵大闹。
就当看我的脸与兴元驳火。
“结婚?我的孩子怎么办?”
兴元很耐心的说:“孩子跟以前一样生活。”
“你们搬出去住?”
“不,我们仍然在此地住。”
“什麽?叫我的孩子跟一个陌生女人住?不可以!”
我冷笑,兴元以恳求的眼光要求我冷静。
她说下去,“不可以,我会找律师商量,我会领回我的孩子。”
“法官早就判了孩子由我抚养。”
“那是因为我不提出反对!”
兴元沉默了。
我实在忍不住,“你那么爱孩子?兴元,我们不要受她恐吓,把孩子还给她。”
兴元摆摆手,示意我噤声。
她嘿嘿嘿地冷笑出来,“还没过门,晚娘脸就拿出来了,要驱逐孩子了,好,还给我,给人虐待,不如我自己动手,还给我好了。”我气得发抖。
兴元非常沉著。“到底你要怎麽样?”
她忽然哭了。
我像看一场戏似的,非常意外,闹完了,别人没反应,她自己先哭了起来。我真是没有这种本事,是以母亲说我是要吃亏的。
“你不外是要钱。”兴元说。
“我要人,你肯跟我走吗?”她百忙中还要飞出一个媚眼。
是有这样的人的,我很受刺激:我未婚夫的前妻是个这样的人才。
“要多少?”
“三十万。”
“我劝你下次别再来吵。”
她苦笑,“到时米已成饭,我还吵得起来吗?”很委屈的样子,“她做了女主人,要赶我走,我也吭不了声。”
这个女人真是全褂子的武艺,一点都不含糊。
“不得骚扰孩子。”
“别忘了,他们也是我的孩子。”
兴元开出现金支票。
不知怎地,我有种感觉,如果嫁了习兴元,这种场面会时常发生。
要不我就容忍下去,要不回头是岸。忽然之间,这次肉帛相见,使我心乱如麻。
她凯旋离开之後,我意料之外的沉默。
兴元说:“她是孩子的母亲。”
“她这样零零碎碎的上来勒索吵闹,你不应怂恿她。”
“我怎会纵容她?”
“你当然有,否则她怎麽会来完一次又一次?”
“我说过,她是孩子们的母亲。”
“你不会为我而改变?”
“这种小事——”
“兴元,孩子都那麽大了,依兰已是青少年,就算把她交还给她,依兰也不一定肯。”
“何必把事情闹大?”
“你一直护著她。”
“我是老式人,”他说:“我以前的女人,我也得负责,否则她沦落了,一家人面子都不好看,我要照顾她到底,我有这个能力。”
我更加沉默。
“这又无损於你的势力范围,除非你存心赶尽杀绝。”
什麽?我成了奸犯?
这个角色太难扮演了。
我勉强的笑一笑,“兴元,我们的婚礼,还是押後一阵子吧。”
“你又生什麽气呢?你应当同情我,了解我,明是非才对。”
我抬起头说:“兴元,说是容易,我很难做得到。我怎么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女主人呢?你受她控制,而我却受你控制,难怪她那麽洋洋得意,原来我才是真正的奴隶。”
“你想怎麽样?”兴元问。
“我想静一静。”
他很痛苦的用手托著头。
我离开习宅。我们的美满婚姻之间充满敌意灾难的不讲理女人。
开头得不好,难免有无限纷争会跟著来。将来他一定会有许多大事小事瞒著我,怕我同他吵。
很奇怪,在那一刹那,我决定离开习兴元。
我相信如果母亲早些答应这头婚事,我会早些退出。
我呆在家中一个星期不出来,每个晚上都做恶梦。闭上眼睛,就看见习兴元向我放飞刀,奇怪,怎麽会是他。
也许我终於发觉,一直伤害我的正是他。醒来的时候我心头倏倏有种剜肉之痛,压迫得呼吸都不畅通,但我忍著。
妈妈问:“怎麽就在家中不出去?很少有这样的闲倩。”
我不出声。
她笑问:“不是闹翻了吧?”
我说:“是我自己害怕。”
“初生之犊还有恐惧?”
“也不是初生了。”我说:“这一两年长大很多。”
“看出什么瞄头来了?”
“以前你一直反对!我非得护著他来对抗外敌不可。”
“哦,”母亲点点头,“女儿有了爱人,妈妈便成为外敌。”
我尴尬十分。
“说下去呀。”
我只得继续,“现在没人反对,我精神很集中,忽然发觉他不是德配,我们在一起不高兴。”
“是因为他的前妻?”
“通过他的前妻,我发觉他不爱我。”
“他是爱你的,不然干嘛追了三年整。”
“也许因为我比别人更纯?”我苦笑。
妈妈笑,“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我不会快乐。”
“决定分手?”
“是的,再吵下去没意思,他说除非我要赶尽杀绝,否则他不能不理不睬他前妻,我真明白,两个人感情那麽好,离什麽婚?”
妈妈的眼睛看著窗外,“早提醒过你,他们俩很复杂,你应付不来,除非你打算做他的影子。”
“我有我的前途,我要好好的想一想。”
“习天天打电话来。”
“我知道。”
“他人为什麽不来?”妈妈问:“追求要有追求的样子呀,未婚妻要临阵退缩,他似没事人,什麽意思?”
我诧异,“你一直不要他来——”
“我不稀罕他!但是他要尊重你才是。”妈妈怒道:“我最看不顺他把你当小鸡小鸭似看待。”
“是我自己不好,我太大方。”
“你自己想清楚。”妈妈叮嘱。
习兴元没来,依兰倒来了。
依兰眉宇间非常像她的母亲,但态度大方得多。
“是你爸爸叫你来的?”
“他怎麽会叫我,他烦得不得了,是我自己要来的。”
“你来干什麽?”我问。
“有话同你说。”她很可爱。
“什麽话?”
“别跟爸吵了。”她说:“你是他唯一的安慰。”
“依兰,我知道你很懂事。但我不要做别人的安慰,我要做别人的伴侣,你明白吗?你父亲根本不欲过新生活,他只想在旧日的痛苦中过活,不过他要我在旁边安慰他,那么我呢?谁安慰我?”
依兰呆一呆,隔一会儿她说:“如果你爱他,就不该计较那麽多。”
“这个我真的得怪自己,我没有那么伟大,我也爱我自己,我不愿牺牲到底。”
“想想他的好处。”
“如果他不爱我,再大的好处,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绝望的说。
“这倒是真的。”依兰很为难。
“回去吧。”我说:“不关你的事。”
“你们就这麽散了?天呀。”
我也苦笑。
“或者你可以改变他。”依兰又说。
“女人最大的痛苦便是由此而生,妄想可以改变一个男人,或是觉得这个男人会得因她而变。依兰!你要好好记住我的话,千万不要认为自己有这个魅力。我知道有一位女士,照顾家庭无微不至,兼三份职.做得一身汗与泪,出钱出力,结果她丈夫甚至不肯戒烟,这种一面倒的付出,日子久了,非常苦闷。”依兰呆呆的听著。
说完这些话,我自已忍不住笑起来,我这口气多麽像母亲,我简直得了她的真传。
“这么说来,你是决定放弃父亲了?”她急急追问。
我不想说,我想是的。
我心头虽然戚戚然,但并没有意思因此退缩,虽然食欲与睡眠都大减,但相信仍可以支持得下去。
“依兰,回去吧。”我说。
她不得不走了。
母亲问:“那是习兴元的女儿?这麽大了,亭亭玉立,看上去像跟你差不多大。”
我说:“我才不要做那个年纪的女孩子!旁徨得要死。我甚至不要做三年前的自己。现在这一刻虽然肩负重压,我还是情愿做现在的我。”
母亲笑说:“可是现在你的终身问题尚没有解决。”
“嘿,迟早可以解决的。”
妈妈说:“时间过得快,再隔些日子还没追逐的人,你就知道了。”
“从来没有人追我,想想也真气馁。”我笑,有些女同学,在高中时期就被男生誉为“四大美人”之一什麽的,但我就永久像只丑小鸭,每次舞会都胡乱结伴而往,人家阵仗又各不同,人家有专车接送,还有鲜花糖果。我完全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好日子。
“别胡说,谁谁谁不是也迫你?”
“哦,那几个,那几个是逢人追,哪里作得了数,只要穿裙子的他们都上去,哈哈哈。”我居然大笑起来,“不不,我没有什麽选择,一晃眼青春小鸟已经振翅欲飞,总共也只不过一个习兴元。”
母亲不以为然,“你比较端庄。”
“不得不端庄呀!有男人向我献媚的话,我照样的轻骨头。”
电话铃响。
妈妈问:“如果是习兴元,说你在还是不在?”
“不在。”
“你这样避下去可不是办法。”
“避一阵子再说,他又不是小孩子,只有小孩子才问十万个为什麽,避完之後他淡下来,便就此烟飞灰灭,岂不是好。”
妈妈摇著头去接电话,铃声早已停止。
她咕哝:“为什麽不多响几下?”
中年男人谈恋爱,再热烈还似温开水,中年男人失恋,犹如失去的金手表,慨叹之馀,立刻作罢。
男女间年龄的巨额差距,致命伤不是谁比谁先死,而是心怀的相差。
兴元对我,算是尽过一番力的了。
我对母亲说:“不能怪他!他公务实在缠身。”我停一停,“况且刚才那个电话,可能
是李伯母唤你去做牌搭子的。”母亲不置可否。
以後的几日,我在办公室比较活跃。
敏感的男同事马上觉得了。
廿多岁的女孩子,找约会的出路是不愁的,嫁不嫁得到理想的配偶,又是另外一件事。
我零星的跟男伴出去看戏吃饭。表现并不是那麽好,但也许他们见得一团火太多,偶而找个清淡的伴,也算是转变口味。
我仍然牵记著习兴元,不过他没有同我联络,每晚睡前难免有不值的感觉,但并不强烈,时间抹除一切伤痕。我单身出来走的情况不到半个月就传开,约会排得密密麻麻,另外有一种苦闷,天天穿了不同衣裳同不一样的男人并排走是一件相当落魄的事,感觉很坏,大家都仿佛在看货。
也许我是过份了。
回到习兴元那里去?我没有想过。
终於有一日,我同公司里的小陈在一间海鲜馆子吃饭时,遇到了习。
他同朋友说公事,一桌上有男有女.吃完为我们也结了账。过来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