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处的记忆虽模糊,但当脚踏入的那一刻,零落的印象又鲜明起来。
杂草有如人高的空旷地,是娘和姊姊们晒染丝的地方,每回到了用晚膳的时候,调皮的她总爱躲在布后,让奶娘找不着。
扔下王老板一行人,金梓拉着李默寒走进后院面目全非的木造空房,熟悉不用人带路的举动,看在王老板眼底,嘴角露出阴狠的笑痕。
「默寒,这里,是爹娘替蚕丝染上颜色的地方。」
「默寒,这是捡蚕茧的工作房,你知道挑出好的茧丝有多花眼力,我挑的二十个中,只有五个合格,以后,姊姊们都不让我来动手了。」
口气是兴奋,小脸却布满哀伤,眸中还闪着泪光,李默寒不语,任她牵领着,走遍一问问充满她回忆的地方。
「这里……」金梓声音一顿,目光逐渐空洞起来,「是我第一次做错事,被爹娘罚跪的大厅,娘很凶的说,如果我再这么坏,她就不要我了……可是,我明明之后都很乖呀!为什么爹和娘还是不要我了。」
彷徨无助的模样揪痛了李默寒的心,在她忍不住要哭出声时,他将她扯入怀里,任她压抑的泪滴落在胸襟上,她咬着唇,不敢放肆的低鸣。
「梓儿,想哭就哭出来。」金梓的举动已经清楚表达出来,她与杨柳绣庄的关系有多密切。
他的劝哄,终于让她放声大哭,伸长双臂紧紧的环搂住他的颈项不放,她嚎啕大哭,像是要把十年的泪水全流出。
李默寒搂紧金梓,脸色阴鸷。
若一切属实,十年前,她才多大,就要饱受亲人全逝去的痛苦。
厉眸一扫,他看向站立在角落里,朝他微笑的王老板。
哭到累了,金梓顶着双红肿的眼,抽咽着拿出帕子,不是抹自己的泪珠,而是擦着眼前湿成一片的衣襟。「对……对不起,我……又把你的衣……弄脏了……」总是在他面前做出丢脸的事情。
方帕遭人截走,李默寒擦去她满脸的泪痕。「听好,我让妳痛痛快快的哭一回,但这是妳最后一次哭泣,以后不准妳再掉泪,否则,就别怪我教训妳。」
「哪……哪有这种规矩!」她一惊,泪眼汪汪的瞅着他。
「从现在起,这就是李家的家规。」
「家规?李默寒,是人都会哭的呀!哪有人这样定……」
「谁都可以哭,就妳不可,妳哭的样子太丑了!」让他看了心会痛。
「丑?你……你不讲理!哪有人哭起来会好看呀?」她含泪指控,难过的情绪全让他霸道的规定给转开了。
而这就是李默寒的用心良苦。
王老板驱步上前,打断这对夫妻的斗嘴,提醒道:「夫人,该是时候到杨庄主和夫人的坟上上香了。」
杨云天夫妻的坟就在绣庄后山山腰处,坟前杂草丛窜,毫无有人祭拜过的痕迹。
李默寒手搂着脸色哀伤的妻子,锋利视线没放过神色有异的王老板。「王老板,不是说你是绣庄唯一存留下来的人,那怎么杨庄主夫妇的坟,看来却从来无人照料过?」
王老板面有惭色,支吾的道:「公子,当年杀害杨庄主一家的人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厉杰,他要灭杨柳绣庄,就绝不会留活口,我承认我愧对庄主和夫人,我怕自己的命不保,所以不敢前来参拜。」
此话破绽百出,但李默寒没点破,佯装信了。
香烛点燃,金梓手握香,走近坟前,「咚」一声,她跪下。「爹、娘,心儿回来看你们了;心儿下孝,忘了你们,也忘了大家,居然一直没有回来祭拜爹娘。」
先前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要溃堤,「请爹娘接受心儿三拜。」
金梓磕了三个头,一旁王老板却瞪突了双眼大叫。「妳……妳是心儿小姐!我的老天,原来心儿小姐没死!」
夸张的惊呼听来让人直皱眉,李默寒不着痕迹的靠在金梓身后,搀扶她起身,阻绝王老板的靠近。
「心儿小姐,妳是如何躲过厉杰的迫害?我记得前来调查的官吏说绣庄里无人幸免,许多尸体都被烧得面目全非,我还以为……心儿小姐也遇害了。」
「娘将我带到树上躲藏,才逃过一劫。」金梓朝坟上一望。
「原来妳当年躲在树上呀!」王老板顿悟。
「娘将我放在树上后,便丢下我去找爹……她点了我的穴,我什么都看不见,也动不了。」金梓的身子不自觉的发起颤来。「我听见大家的呼救声,听见坏人的狂笑,听见大家的痛苦哀号,我好怕……」
「够了!」突如其来的大叱震撼了在场所有人,也包括忘了哭泣的金梓。
李默寒用一种让人头皮发麻的阴寒目光,注视着王老板和他的家丁,最后才落在金梓脸上,同时敛去一身戾气。「我不是叫妳不准哭,妳还落泪!」大掌毫不温柔的抹去她的泪痕。
「我……只是难过……」金梓可怜兮兮的瞅他一眼,哀怨地抽了抽鼻子,又不是他,除了生气外什么都不会。
「难过也不准哭!」是警告,也是命令。
「你……怎么这么霸道,讨厌死了……」
「我是妳相公,我说什么妳就给我照着做,别忘了,妳脑袋瓜要不要留在妳颈上,是我决定的。」
「军令如山,你说过不会动你妻子的脑袋,不能出尔反尔。」她缩着头,两手护着自己的颈子。
「朝令夕改,妳没听过吗?」
「你……」金梓红着眼,敢怒不敢言,他安慰人的方式,非得这么拙劣吗?
两人说的话外人听不懂,倒是遭人遗忘的王老板,心中不满。「心儿小姐,我真是太高兴能见到妳一面,能不能请心儿小姐再多逗留几日?让老夫能和小姐多聚聚,知道小姐这几年来生活过得如何?」
「当然……」
「不必了。」李默寒早一步拒绝,「我和梓儿今日就得赶回京城,有人等着我们回去。」
衣袖让人一扯,他垂眸盯着一脸气鼓鼓的金梓。
「妳有意见?」他的妻子愈来愈敢挑战他的威严。
「我……我不要回去。」她小小声抗议。
「我必须回去。」已经迟了,若再不赶回京,也没捎信报平安,后果将非常严重。
李默寒的坚持和独断,金梓不是第一次见到,转了转眼珠,她用力勾下他的头,软言道:「默寒,我遗忘爹娘十年了,如果不是那天被你扔在树上,我可能一辈子都想不起杨柳绣庄的一切。」
再恼,也没胆和他硬碰硬,只有出软招了,依昨晚成功的情况来看,她的将军爷吃软不吃硬。「我想多陪爹娘几天,也想跟认识爹娘的王老板多聚聚,想听些爹娘以前的事情,默寒,我们多留一两天,好不好?」
她的相公冷冷瞪她一眼,再也没出声反对。
表示……她成功了!
金梓不让他有机会反悔,劈头就道:「王老板,我和我夫婿说好,那就多打扰你两日了。」
「不打扰,怎么会是打扰,小姐和姑爷能住在老夫家,老夫兴奋都来不及了,我这就要人回去准备,给你们做顿好吃的。」王老板打了眼色给几个家丁,一行人急速掉头先行离开。
「如妳的愿了。」李默寒冷哼一声。
「默寒,谢谢你。」
知道他喜欢自己唤他的名,她决定多叫个几声,拉着他,金梓走到父母坟前,
「爹,娘,这是我的夫君默寒,你们别被他外表斯文的模样给骗了,其实他的脾气很不好,动不动就绷着脸,说话也冷言冷语的,人家是他的妻子耶!也不会轻声细语的安慰人;他还不准女儿哭,你们说,他是不是太坏太霸道了?」
「梓儿!」他声一沉。
她吐吐舌,「爹、娘,你们看,他又在凶女儿了,很讨厌对不对?可是爹、娘,他同时也是皇上敬爱的大将,英勇非凡,身手厉害得不得了……」
风吹散她低絮的声音,李默寒的注意力转移至马车旁窃窃私语的几个人。
不回去吗?
眼色一黯,嘴角浮现浅浅的上弯度。
也许,这才是他该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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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一直挤我啦!」草丛堆里,传出娇嫩的低叱声。
「小蓝,你把他管好,不要让他一直靠过来,这样我很难看到人耶!你看、你看,他们都上马车走了。」绑辫子的娇俏姑娘着急得想追赶上去。
被唤作小蓝的男子叹了口气,才扛起被小姐推过来,半死不活的干扁人包时,这人包却干呕起来。
「小蓝,你快把他放下来,没见到他又在吐了吗?」
辫子姑娘蹲在脸色惨白,半趴在地上的男子身边,不开心的说道:「我说你呀!明明身体就不好,做什么要跟着我出门?你看,我好不容易等到小金出现,要是因为你而跟丢她,你就小心点!」
「我……我会这样,到底是谁害的?我……呕!」拜金女功力实在深厚,绝非一朝一夕能改,他的努力显然有待加强,不过,也得要他命长能跟她耗。
「喂喂喂,你怎么又吐了,你都吐一天了,小心你连小命都给吐掉了!」辫子姑娘花容失色,她跪在情况不妙的男子身边,取来自制精油,替他按摩目穴,减轻他身体的不适。
阵阵熏香从她的十指传来,配合她轻柔的力道,被按摩的莫修逐渐放软身子,好似许久都没这么舒服了。
「明明受不了长途跋涉,还硬是要跟来,搞得我还要伺候你,有没有搞错!到底我是主子,还是你是主子,喂,你怎么这样睡着了?」嘟嘴抱怨,手劲依然没停,沾了点清凉舒缓疲劳的熏香露,她让莫修的头枕在自己膝上,持续按摩着穴道。
「小蓝,把马车上那些让小修子不舒服的『东西』都扔下,然后,带小修子上车,对了!」声音骤冷下来,「那几个碍路的家伙给我处理掉,我不想再见到他们。」
她指的是马车旁,遭捆绑的一群人肉。
敢拦路打劫她,这群家伙是活得不耐烦了。
「是。」观了眼那自找罪受的莫修,蓝衣男忍不住想翻白眼。
明知道小姐的座车一定会镶金带银,莫修偏要跟来;明知道莫修见不得这些光亮刺眼的高级品,小姐偏要找辆钱府最豪华招摇的马车,这两个人真是够了!
驻足在发光、发亮的马车前,蓝衣男龇牙咧嘴起来。
金轮轴,银车顶,镶着花纹和珠宝的车座,和车厢周围价值高昂的雕工饰品,敢问一句,要他怎么扔下这些「东西」?
「动作快一点!」
「是,小姐,我马上扔。」
只留两匹马,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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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不懂李默寒为何如此交代,金梓还是乖乖依他的要求,从头到尾不泄漏钱府和他的身分。
「这么说,心儿小姐这些年来是住在城里的金家,老夫见妳气色如此好,看来这收养妳的人家待妳是极好啊!」那双小眼睛将她从头到脚细细的打量。
衣帛虽简单,却是顶级质料;颈上是罕见的碧血玉环,头上那根金玉花簪想必也是上等货,有这等背景显然金家非富即贵。
金梓点头,「他们待我就像自己人一样好。」
「可否告诉老夫,是京城哪户全家?老夫想找天登门拜访,谢谢他们照顾心儿?」
「登门拜访呀……」金梓觎了她相公一眼。
该回还是不该回?把决定权扔给他。
「听闻厉杰擅长以无名小卒的模样骗取受害者的信任,等人其宅后,再来个里应外合,大开杀戒的抢夺宅内的财物,同样的招数用久了会不灵验的。」李默寒垂眸低看酒杯,嘴里的话却是说给王老板听的。
心一惊,王老板脸上闪过一丝慌张的神情,「这……我不懂姑爷的意思。」
「不懂便罢,你也没机会去明白。」
李默寒的话令人心生疑云,王老板盯着兀自喝酒的他,脸色阴沉,但转向金梓时,又恢复原本和蔼亲切的态度。「对了,小姐,老夫有一事想向您请教,金蚕宝衣是小姐带走了吗?」
「金蚕宝衣?什么金蚕宝衣?」金梓困惑的问。
「小姐,别跟老夫说妳忘了金蚕宝衣,那可是杨柳绣庄的宝物,庄主和夫人用了千只极品金蚕王吐丝所织成的丝衣,穿在身上百病不侵,延年益寿。」
金梓敲敲额头,想抓住些回忆,却又抓不住般。「抱歉,我记不大清楚了。」
「小姐不是在骗老夫吧?整个杨柳绣庄老夫都翻遍了,却怎么都找不到金蚕宝衣,不是被小姐带走,难道还藏在绣庄里?小姐请想清楚点。」口气不复以往和善的王老板,让人心生困惑。
「王老板,你为何如此急欲想知道宝衣的下落?」
「这……宝衣是绣庄重要的东西,老夫当然急着知道。」
「王大叔,你不是说怕贼人怕得要命,又为何敢进绣庄里翻找?」金梓脸色转为凝重,她感觉到不对劲了。「怎么不说那是让贼人偷去了,却说在我身上?」
没想到一个丫头也能如此的咄咄逼人,王老板似乎也不想再装下去了。「金蚕宝衣根本不在厉杰手上。」
他找了十年,却仍无所获。
「你为什么可以……」这么肯定?
金梓尚未问完,李默寒已不假思索的回答,「因为他就是厉杰。」
再怎么有心理准备,金梓仍是被他点出的事实给吓到了。
李默寒替自己斟了杯酒,似乎不怕对方在酒里放毒。「事到如今,你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王老板脸上凝着残酷冷意。「你为何能识出我的身分?」
「你杀戮太多,身上的血腥味重。」他轻易便感觉得到,「那双有神的亮眸,不该属于老态龙钟的老人家。」
面对李默寒处之泰然的回答,厉杰的表情更为凶狠外,眼底也多了份证赏,不过,他不会对自己有威胁的人给予同情。「小子,你很有胆识,可惜,除非我亲信的手下,凡见过我真面目的人,下场都只有死。」
厉杰的音调不再苍老,他扯下那副白老皱纹的面皮,那是一个面相丑陋的男人,左颊被大火焚烧过,满是坑坑洞洞的肉块。
「你……」金梓呼出声。
这张脸、这个眼神,难怪她是这么熟悉,她有记忆,娘在路上救了一个被大火烧伤的垂死之人,让他在绣庄里暂居,还替他找大夫治愈,那人脸上的伤就是那场大火烧出来的伤疤,想不到……
「原来是你!娘救了你,还让你在绣庄住下养身子,你怎么能这样恩将仇报、赶尽杀绝?!」
「怪就怪在妳娘太相信我,毫不保留告诉我杨柳绣庄里有件价值连城的宝衣,让我不动杀机也难。」没有心狠手辣,是坐不稳贼头儿的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