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至正二十二年。
秋风起,晴空一碧如洗,几朵白云晃悠悠地垂挂在天边尽头。
一个清秀姑娘坐在山头边上,垂首专注于手上的编织。
只见她灵巧的指头拿着两条青绿色的细长蔺草,捏啊拗地,转来折去,很快就编出了一只小巧可爱的绿色蚱蜢。
清风流动,几片黄叶再也攀不住枝头,飘飘荡荡地掉到她的脚边。
她拾起头,望向蓝天,突然一双大手掌从后面伸了过来,蒙住她的视线。
「猜猜我是谁?」
「哎呀!三儿,别闹了。」她笑着拿开那两条健壮的手臂。
「嘻!」田三儿双手一滑,顺势抱住她纤细的腰枝,坐到她的身边。
「讨厌!」花小芋顿时胀红了脸,推他推不动,干脆不去理他,又低下头去编弄她手中的蚱蜢。
田三儿抱着她,将下巴靠在她的肩头,瞠大眼睛瞧着她的动作,大大的黑眼珠千转,瞄到了摆在她身边的小竹篮。
「妳那荷叶包了什么东西?做来给我吃的吗?」
「你就是馋嘴!」她将蚱蜢的尾巴收了边,直接往后一递,堵上他的嘴巴,笑道:「来,给你吃虫子!」
他趁机亲了亲她那嫩葱也似的指头,一脸陶醉迷蒙的模样,「好吃!我的小芋最好吃了。」
「我才不给吃,你爱吃芋头糕,自己去篮子拿。」
她羞得挣开他的怀抱,起身就跑,他当然不放过她,也开心地追向前去。
嘎!嘎!嘎!数声鸿雁鸣叫打断了一对小儿女的追逐,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一齐抬头仰望天空。
一群野雁排成人字型,斜迎着西风,飞翔在高高的青天上。
「看我的!」田三儿一转身,迅速地拿起竹篓里的弓箭,俐落地摆好架势,挽弓搭箭,眼睛一瞇,立刻找到了一头最肥美的野雁。
啪!咻!弓弦将长箭弹射而出,划过小山头上的晴空,直直穿进了雁群里。
无声无息,一只大雁中箭掉落,其他野雁浑然不知,继续向南方飞去。
「今天加菜了!」田三儿兴高采烈地道。
小芋忘了去瞧野雁坠落的方向,只是凝望着英姿飒爽的三儿。
好俊的三儿啊!他长得好高大,好似围绕着村子四周的高山,庇护着所有的人们;再看那挽起袖子的手臂,既黝黑又结实,任何粗重的活儿都难不倒他;还有那像星星一般明亮的黑眼睛,不爱瞧别的姑娘,就爱瞧着她,直瞧到她脸红心跳。
「小芋,瞧什么出神了?」那张好看的大脸晃了过来。
「啊……」小芋如梦初醒,臊红了脸,故意探向他肩头后方的碧蓝晴空,「我在看……嗯,天边的那头,不晓得那里有什么喔?」
田三儿张起右手手掌搭在眉毛上,煞有其事地望向远方,目光越过山里村收割后的田地,翻过对面的山头,飞上了青天,直到漫着烟氲的天边。
「你瞧着什么了?」小芋对他大费周章的动作很好奇。
「哈!我看到了,天边那儿有京城,皇帝老爷坐在龙椅上,旁边有宫女帮他捶背、捏大腿,还为他脱衣服准备睡觉了。」
「你就爱胡说!」小脸蛋红了又红,小手去扯他的手。
「还有哩!」他的手让她扯了下来,顺势握住那柔弱无骨的手掌,再咧开了笑容,望着她道:「天的那边是大海,我还看到了龙宫,哇!那宫殿可有咱们山里村的一百倍大,里头都是闪闪发光的珠宝,照得我眼睛都张不开了,差点没看到东海龙王在跟我招手呢。」
「我看你是想去当海龙王的女婿,去!别回来了!」
「我才不敢娶一只小母龙回家!要是半夜醒来,看到一只头上长角、身上都是鱼鳞的丑八怪张着爪子要吃人,恐怕我吓得魂儿都没了。」田三儿说着还笑呵呵地挤眉弄眼扮鬼脸。
小芋笑了出来,「人家是龙王的公主,可以让你享尽荣华富贵,你就别嫌她是丑八怪了。」
他注视着她,「我不要荣华富贵,我也不娶丑八怪,我要娶就娶咱们山里村最漂亮的小芋。」
小脸蛋的红晕不褪,染得她白皙的脸颊更加娇美动人。
「小芋,不敢看我?」田三儿捏捏她的指头。
「我怎么不敢!」才抬眼望见他爽朗的浓眉大眼,她还是不战而败,只管垂着眼睫,以她软甜的声音细细叨念道:「等我老了,脸上皱纹长得像蜘蛛网,背驼得像一座山,眼皮垂得像布帘子,牙齿也掉光光了,变成了丑八怪,那你还敢娶我啊?」
「当然敢了,因为我也跟妳一起老,一起牙齿掉光光,一起变成丑八怪了啊。」
「丑死了!」她笑着戳戳他的胸膛,「到时候你没了牙,我还得帮你将菜肉剁得碎碎的,天天熬粥给你吃。」
「小芋?!」田三儿欣喜若狂地搂住了她的身子,目光灼热地望定她又害羞而垂下睫毛的眼眸,「妳愿意为我烧饭烧到老?」
「谁帮你烧了?有本事自己去烧!」
「哇哈!」田三儿乐得跳起了身子,长手一构,便抓着了高高的枝干,身子再一荡,又往上头拉了另一条粗树枝。
「哎呀!三儿别闹了,好像猴子荡秋千。」小芋是见惯他这般玩闹的,倒也不怕高大的他会摔下来。
田三儿在上头摆荡着,笑咪咪地道:「那我再扎个秋千,咱们公公婆婆一起来荡秋千,荡他个一生一世都不下来。」
「才不呢!」
那娇憨的脸蛋仰看着他,看得他欢喜心痒,立刻跳了下来,一把又拥住她,低下头用力吸闻她身上的淡淡清香。
那是带着点泥土味、清晨露珠的凉爽气息、青草芳香,还有溪畔荷花的幽幽香气所揉和成的一股她独特的清香。
「好香,小芋妳好香啊!」
「爱胡说!我爹娘从来没闻到什么花香,你的鼻子一定有毛病,把我的汗臭味闻成香味了。」
「这种病好啊,臭的变香的,丑的也变漂亮了。」
「所以,其实我很丑的,是你看走眼了?」她笑着眨眨眼。
「不……」他以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痴情注目。
他的小芋有一张美丽的脸蛋,细柔得比那难得一见的丝绢更细柔,又像那清清溪水,嫩滑得教人不敢伸手去点,只怕点破了那雪白的肌肤;而一对巧眉衬上一双黑白分明的水眸,还未开口,那灵动的眸子早已说尽千言万语;更不用说她娇嫩的樱桃小嘴,令他好想一口吞下……
「天哪!」田三儿看傻了,喃喃地道:「小芋,妳真好看!妳知道吗?打从我四岁那年见了妳,我就好喜欢妳!」
「我那时才刚生下来,有什么好看的?」她只能将脸埋到他的胸膛里。
「很好看啊,软软的、红红的,抱起来还香香的。」他满足地以脸颊摩挲她的乌黑秀发,语气愈来愈兴奋,「我看了十六年,怎么看也看不腻,小芋,我还要妳嫁给我,天天让我瞧个够。」
「就爱说不害臊的话,不理你了。」那甜软的声音还是腻在他胸前。
「我明天就去跟妳爹娘提亲,趁着过冬前娶妳回家。」
「你都决定好时间了,还跟我说做什么?」
「呵呵,生气皱眉头会变丑喔!来,这个给妳。」
「咦?」
小芋抬起头来,望向他塞进她掌心里的冰冰凉凉的东西。
那是一块镂空的铁片,约莫有她手心一半大小,方方正正的,中间挖空四个方方正正的洞,两端用一条红色的细棉绳扎了起来,成了一条铁片坠子的项链。
「哇,好漂亮!」她翻来覆去地看着那铁片,又拿到日头下反射出亮晶晶的光芒,兴奋而好奇地问道:「三儿,你怎么有这个?」
「我做的。」田三儿脸上尽是得意的神色。
「你做的?!」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又去看那块磨得圆滑的铁片。
「我前几天进城买杂货时,央打铁老孙教我做的,很好看吧?」
「你只会拿锄头种田,不然就是射箭打野味,一双手又粗又大,怎会做这种小玩意儿?」
「没办法呀,我没钱为妳买上金项链,只好自己努力做了。」他可怜兮兮地翻着十根指头给她看,「瞧,这边是打铁被烫到的,肿起来的是被铁锤敲到的,呜呜,这个伤口是让铁片给削了……」
「你呀!谁要你买金项链了?」她心疼地抚上他的大手,摸了摸他差不多愈合的小伤口,埋怨道:「还学什么打铁?弄得手上都是伤。」
「我学会了打铁,以后还可以帮妳打菜刀。」
「那你可别将菜刀打成像这样一个洞一个洞的,笑死人了。」
「这不是洞,这是一个字。」他以粗指头顶了顶铁片上的四个小正方形空洞,笑出两个大酒窝,「看出来了吗?这是一个『田』字,嘿!我田三儿虽然大字不识一斗,但有六个字一定认得的,那就是我的『田三儿』,还有妳的『花小芋』。」
他说着就蹲下来,拿着石块在地上歪歪斜斜地画了这六个字。
小芋只是楞楞地望着这两个并排的名字,她不识字,但这六个字她也是认得的。自幼她就知道,田三儿和花小芋这两个名字是连在一块儿分不开的,他们一起长大、一起玩耍,将来,他们也要一起生养娃娃、一起变成满头白发的老公公和老婆婆……
这是一辈子的事啊!
田三儿拿起那条项链,往她脖子后头打了一个结,再拢起她的长发,让田字铁片项链安安稳稳地贴在她的胸口前。
「妳戴了这条项链,就得当我田家的媳妇,不能反悔了。」
「啊?!」小芋伸手按住铁片,心头又暖又羞,脸上泛起浓浓的潮红颜色,小嘴嘟了起来,「三儿,这不算,你趁我不注意拐我!」
「不算吗?那还我好了。」田三儿大笑,作势要扯项链。
「不要!」她将铁片按得更紧,头垂得低低的,嗫嚅地吐出四个字,「我好喜欢。」
「嘻嘻!妳是喜欢这订情信物,还是喜欢三儿我啊?」
「不说了!我回去帮我爹打谷。」
她扭头就跑,却让他抓回怀里,紧紧拥住,再寻着了那娇艳欲滴的樱唇,迫不急待就亲了下去。
年轻男儿的热情比天上的太阳更炙热,向来只会犁田打猎的双手笨拙地摸索着、探寻着,粗大的指头轻轻抚过姑娘的柔嫩娇躯,前所未有的亲密接触令她、也令他一下子就迷醉了。
「三儿,去……去捡野雁……」她软甜的声音融化成一汪糖水了。
「掉在钟老爹的田里,他捡了,就送给他了,明儿我再打两只更肥的给妳。」他火速地说完话,又毛毛躁躁地亲了她的嘴。
彷佛再怎么亲吻也汲取不完她的甜蜜,他浑身燥热难耐,一双星眸爆出火热的光芒,索性打横抱起她娇软无力的身子,走进了树林间的深处。
天,依然一碧如洗;秋风,依然清爽宜人。
平静山村的人们,理当就这么过上一辈子的平静日子;然而,在天的尽头那边,不平静的烽火四处弥漫,且已经慢慢向着这边烧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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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儿,等等娘呀!」
「啊!」田三儿拎着一袋米,提了两只清晨刚打下来的野鸭,倏地停下脚步,赶紧回头扶住娘亲,胀红了一张大脸。「差点忘了娘。」
「瞧你要去花家提亲,走得像刮大风一样,连老娘都不顾了?」
「老婆要娶,老娘也要顾。」田三儿配合娘亲的脚步,乖乖地一步步走着。「我这就娶小芋回来孝敬妳,让妳安心享福。」
「唉!我也只能指望小芋来孝顺我了。」田大娘笑着看长得高大魁梧的儿子,「你这个粗心的孩儿啊,娘在后头走丢了都不知道,要是换作小芋,一定是陪在我旁边说话解闷,哪像你走得不见人影!」
「娘,只有今天嘛,我……嘻,有点紧张……」
「我们只是去跟你花大叔和花大娘话家常,有什么好紧张的?」
是提亲耶!哪是像平日一样去跟花大叔闲扯淡?在这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里,平日见了大山猪也不怕的田三儿竟是额头冒汗,慌乱得不得了。
他是等不及要娶小芋回家了,一想到昨天下午,小芋在他怀里流泪喊痛,任他怎么安慰亲嘴都止不了她的泪水,他就好心疼、好心疼。
但是后来小芋笑了,笑得像是蓝蓝的晴空,好清朗、好明亮。
他疼惜地紧拥着她,恋恋不舍地抚摸她柔软的身子,两人一起坐在树下,任林子间的清风吹抚他们火烫的身心,直到一轮红日掉到西边的山头上,起了寒凉的夜风,他才送她回去村子。
田三儿不觉露出一抹傻笑,「娘,那么……婚期就订十天后,不,七天后,愈快愈好!」
「那订今天,好不好?」田大娘微笑看着他,「你呀,新房布置好了吗?去裁红布了吗?请村人喝的酒打了吗?喜宴的大鱼大肉猎到了吗?唉!你火烧眉毛般的急,就没想到花家就这么一个水灵灵的人儿,就算如今世道不好,日子艰苦,我们也该让小芋风风光光的嫁过来啊!」
「这……」田三儿搔搔头,准备明天就进城采办必备物品。
「娘也没什么东西给小芋,等她进了门,就拿这只镯子送新媳妇吧。」
「娘!」田三儿大吃一惊,望着娘亲左手腕的翠绿玉镯,「这是爹省吃俭用买来给妳,妳很喜欢的!」
「娘疼小芋,你死去的爹将这镯子送给了娘,娘再给小芋,咱们都是一家人,以后还指望小芋传给我的孙媳妇呢。」
「娘啊……」田三儿心头一热,激动地道:「我以后一定要好好孝顺娘,跟小芋生一窝娃娃让妳开心,让妳享受天大的福气!」
「娘等着呢。」田大娘漾出慈祥满足的笑容。
寒风吹过山林,枯黄的树叶落了一地,铺洒在通往村子的山路上。
「不好了!」路的那头跑来一个瘦小的少年,一路惊慌地狂奔大叫。
「初一,发生什么事了?」田三儿停下脚步问道。
「官……官府来拉人了,三儿哥,你快逃啊!」丁初一神色惊恐,气喘吁吁地道:「他们抓年轻人充军夫,花大叔要你快逃!赶快逃啊!」
「什么?官府怎能随便拉人?」田三儿义愤填膺,反倒大步向前。
「快走啊!我也要走了!」丁初一紧扯着田三儿的衣袖,拉他往回头路跑去。「你再不逃,就娶不了小芋姐姐了,走呀!」
「三儿!快进山里避一避。」田大娘失去了笑容,忙推着儿子。
「谁敢逃?全部给爷儿抓回去!」一声暴雷似的吼声传来,随即就是惊天动地的马蹄声,瞬间来了四个骑马的军士堵住山路。
丁初一吓得就往旁边的林子窜去,一道长鞭立刻飞了过去,啪地刺耳一声,丁初一痛得大声惨叫,瘦小的身躯缩成一团,背部衣服裂开,出现了一条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