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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身老婆  第10页    作者:杜默雨

  穿过大门,原本微感懊热的初夏忽然变凉了,冷风不断地从庙宇正殿吹了出来,发出呼呼声响,彷佛是来自阴间的悲鸣。

  田三儿心脏一缩,他不怕鬼,却极端害怕那真的是小芋!

  进到屋内,只见一字排开十余具棺木,有的还是新寄放的,有的则是布满灰尘蜘蛛网,也不知道在这里摆多久了。

  老头子走到最旁边的一具棺木,推开棺盖,发出刺耳的吱吱声,顿时让丁初一起了鸡皮疙瘩。

  「姑娘,打扰妳了。」老头子先向里头问候一声,再抬起头道:「田将军,你可以看了。」

  田三儿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沉住气,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乍往黑黝黝的棺木里看去,什么也看不清楚,但尸身胸前一片闪亮的光芒却立刻攫住他的目光。

  「田将军,我帮你掌灯。」老头子点了烛火过来。

  微弱的火光照耀下,那片闪光更加明亮,也立刻凝聚成型,出现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田字。

  田三儿的魂魄瞬间被抽离,只留下一个空虚的躯壳。

  好冷!这屋子真的好冷,冷得像是寒冰地狱,不但将他的生命冻死,还让利刃般的冰柱刺得他鲜血淋漓。

  「三儿哥!」丁初一已经猜到了,忙扶住高大的三儿哥,忍着眼泪道:「你再看仔细啊,这尸体……她的脸都枯掉了,这不是……」

  「是小芋……」田三儿泪水迸出,声音嘶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任男儿泪流个不停。「就是小芋……瞧,那条项链……是我亲手做的……」

  尸体胸前挂着一条红棉线,系住一块世间绝无仅有的田字铁片,那是他送给小芋的定情礼物,也是属于他们俩之间的秘密,没有其他人知道,也不会再有别人打得出这块铁片。

  「就算小芋她……她嫁了人,至死……死还是戴着我送她的项链……」田三儿泣不成声,心里的痛苦和酸楚已是言语无法形容,只能不断地拿拳头猛捶自己的胸膛,恨不得就此跟了小芋而去。

  怨苍天啊!为何要有战乱?又为何忍心让相爱的人分离?小芋一定是不得已才嫁了人,可那人却不懂得疼惜她,任她红颜薄命,病死异乡,久久无法落叶归根……

  天可怜见,孤单睡了两年的小芋终于让他找着了!

  痴痴望向棺里,他的泪水依然狂奔不止,心也紧拧得快要爆裂了。

  昔日的甜美佳人,如今竟成干尸一具,这里这么冷,她睡在这儿,甚至没盖一条薄被,这教怕冷总爱躲到他怀里取暖的她怎堪忍受啊!

  「小芋,我来了,妳不冷了……」他难捺悲痛,一心只想让小芋取暖,泪眼模糊里,伸长手就想抱起尸体。

  「田将军,等等啊!」老头子急得大叫想阻止。

  来不及了,干枯朽烂的尸身不堪这一拉,头骨连不住身体,立刻往后掉去,咚地好大一声,撞到棺木底,而身体上面呈现黄土颜色的衣服一经碰触,也立即成了片片碎屑,扬起了淡淡烟尘。

  「啊?!」

  田三儿心头大恸,只能呆呆地看着身首异处的尸体。

  他做了什么傻事?小芋生前已经不得安宁,死了竟还让她断头?!

  「呜哇!小芋啊!」他放声大哭,涕泪纵横地跪坐下来,一拳又一拳地捶着棺木,捶得一口薄棺出现了一个个破洞。他痛心疾首地哭道:「是我不好,一切都是我不好!妳要怪就怪我好了……呜呜呜……」

  「小芋姐姐……」丁初一也哭红了眼。

  老头子叹了一声,安置好尸体,重新掩上棺木。

  冷风依然在义庄四处奔窜,发出呼呼哈哈的诡异笑声,嘲弄着这世上所有的痴情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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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幡飘飘,烛影幢幢,夜风惨惨。

  将军府的大厅改成了灵堂,香烛终夜燃烧,冒出一缕缕的轻烟。

  田三儿一身白衣,形单影只,面容憔悴,就痴痴地坐在灵前,双眼无神地望着小芋的画像。

  「三儿哥,吃燕窝粥。」壮壮的童稚嗓音在身边响起。

  「我吃不下。」

  壮壮熟练地将托盘放到桌上,小脸蛋出现稚气却真实的忧心。

  「可是娘说,三儿哥再不吃,会饿坏的。」

  「婆婆在外面?」田三儿目光稍微移动了一下。

  「嗯。」

  「壮壮,乖,很晚了,你跟婆婆都去睡吧。」

  壮壮只是瞧着他的脸,又好奇地拉拉他的白麻衣袖子,「三儿哥,你为什么不吃饭也不睡觉?胡子都长一圈了。」

  「想她。」田三儿摸摸他的头,凄凉一笑,目光又移回画像。

  「喔。」壮壮捧着脸,也盯着画像看。

  田三儿任他去看,三天三夜来,别人跟他说话,他全部置若罔闻,什么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大丈夫何患无妻……全都是没用的废话!还不如深夜的一碗热粥,这才能稍稍忘却他心头的一丝哀愁。

  然而,失去小芋的伤痛,这辈子是不可能忘记了。

  生,不能相聚,唯有此时,能多陪着她,就多陪一会儿吧。

  壮壮瞧了画像半晌,回头看到三儿哥水水的黑眼睛,他也想哭了。

  「三儿哥,你很爱、很爱、很爱小芋姐姐,就像壮壮很爱、很爱、很爱娘,离不开娘?」

  「壮壮很聪明。」

  「唔。」壮壮走过去摸摸那上好的柳州棺木,一副很懂事的样子道:「那把小芋姐姐放在这里,三儿哥你就可以跟她在一起了。」

  「傻孩子!」田三儿摇头苦笑,眼睛酸涩极了。「人走了,还是得入土为安,我再怎么想她,还是得让她走……」

  「什么是入土为安?」

  「唉!」望着那两只亮晶晶的好奇大眼,田三儿只能叹一口气。

  壮壮太小,不懂世事,每回他在悲伤难过时,这娃娃就是会来吵他。

  吵吗?不,一点也不,壮壮不像大人会说一些无谓的话,就说他自个儿的童言童语,不是安慰他,却总能将他从悲伤中拉回来。

  小家伙应该还没有善体人意的能力,可好像天生就懂得他似的。

  真像小芋!

  五、六岁的小芋,稚气未脱,连话都还讲不好,却能在他被村中顽童嘲弄他们孤儿寡母时,默默地带他到溪边,拿小帕子沾水,为他擦拭打架流血的伤口。

  犹记得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眸,饱含着担忧的泪水,却又拼命眨眼,很努力不给流下,教他瞧着好心疼:而下一刻,她已经绽开稚甜的笑靥,拉他去林子采野果,让他忘记刚才打架不愉快的事情了。

  思及过往,心又紧紧绞痛,泪水也潸然落下。

  「三儿哥,不要哭……」

  一双小手掌慌张地摸上他的大脸,到处乱抹,搓着他的胡渣。

  又来吵他了!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索性将踮着脚尖的小身子抱起来,放在膝头,拿袖子帮小人儿抹抹豆大的泪珠。

  「傻壮壮,你跟我哭什么呀?」

  「呜呜,三儿哥难过,壮壮也难过啊!」小脸仰头看他,扁着小嘴,长长的睫毛眨了又眨,好像想将泪珠儿给眨回眼底。

  那拼命眨眼的神情……田三儿震楞住了,两眼直直盯住壮壮。

  小胖脸再缩小一些,扎成一束小尾巴的头发改梳成两条高高的小辫子,浓眉大眼换作小芋的清秀眉眼……这……这不就是六岁的小芋吗?

  他忽地全身发热僵直,虽说小孩儿的模样差不多,都是一样圆滚滚的可爱,可壮壮根本就是男娃娃模样的小芋啊!

  或者,这只是他伤心过度的错觉呢?

  壮壮被三儿哥瞧得莫名其妙,忘了陪他一起哭,就两只小眼盯住两只大眼,眨也不眨,互相对望。

  「嘻!」累死他了,壮壮咧开笑容,再用力搧了搧睫毛,拍手道:「三儿哥,你先眨眼了,你输了。」

  他心头更惊,为什么?为什么壮壮也会玩他和小芋小时候常玩的游戏?这游戏并不特别,很多小孩会玩,但特别的是输的要让赢的……

  「三儿哥,我给你捏鬼脸了。」壮壮说着便笑呵呵地举起小手往他脸颊捏去,又搓又揉地挤出左眼高、右眼低的怪脸。

  「壮壮,谁教你玩的?」顾不得嘴歪眼斜,田三儿激动地摇着那个小身子,颤声问道:「快跟我说,是谁教你这样玩的?」

  当!他一直握紧在左手掌心的田字铁片项链掉落地面,和水磨地砖相撞击,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

  那声音吸引了壮壮的目光,他立刻跳下三儿哥的膝头,大眼闪亮闪亮的,兴奋地就要蹲下去捡,「哇!在这里,我……」

  「壮壮!」一个粗嘎刺耳的叫声划破宁静的夜空。

  田三儿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婆婆独一无二的破锣嗓。

  「壮壮,快出来!别乱拿东西!」一身黑衣的婆婆就站在门边,头脸又蒙了黑巾子,简直就是一只大黑布袋。

  「可是,娘……」壮壮瞧着地上的铁片,又瞧着门外的娘。

  「壮壮,别吵大爷,回去睡觉了。」戴了黑布手套的右手猛招着。

  「娘,妳这个……」

  「壮壮,别捡大爷的东西,快来呀!」

  壮壮疑惑地歪着头,这不是娘的东西吗?怎么变三儿哥的了?

  「大爷,壮壮打扰你了,我这就带他回去。」大黑布袋的声音很急。

  「婆婆。」田三儿站起身子往门外走去,可怎么他走一步,婆婆就弹开一步,一下子就躲到门外去了。

  待他走到门边时,婆婆已经退开七、八尺远,且还在踉踉跄跄地后退。

  「娘!」壮壮人小,脚步倒快,一溜烟钻了出来,赶忙去扶娘亲。

  婆婆一手撑住墙壁,一手紧握壮壮的小手,低头道:「走了。」

  田三儿心头一热,都这么晚了,婆婆明知他吃不下,依然定时为他准备三餐和消夜,还撑着病弱的双脚站在门外痴痴守候,就像个娘亲看爱儿吃饭了没。

  「婆婆,多谢妳的关心。」他哀戚消沉的心头涌过一股暖意,声音不觉哽咽了。

  「大爷吃点东西吧,这才有力气守灵。」沙嘎的声音也有些哽咽。

  壮壮回头道:「三儿哥,你要吃饭喔,你不吃,娘会偷偷哭……」

  话未说完,婆婆突生神力,扯了壮壮跑了好几步。

  夜深沉,大黑布袋和小壮壮消失在暗夜的院子里,天上星子稀稀疏疏,厚重的乌云飘过来挡住那仅剩的幽微星光。

  田三儿心情又变得沉重,一回首,仍是那凄凉的白布幔,还有长长的挽联,在夜风中轻轻飘晃着。

  挽联写什么他不知道,也听不懂那拗口的诗句,但敬挽人写的是杖期夫田三儿,师爷的意思是说,丈夫因为妻子死了,伤心痛哭到全身无力,必须拄着一根棒子才能站稳,为妻子守一年期的丧,这叫「杖期夫」。

  而摆放在灵堂的牌位则是依他的要求写下--爱妻小芋之灵位

  爱妻小芋啊!他心一酸,眼眶又湿了。

  他捡起地上的铁片,放在左手掌心,以右手轻轻摩挲着。

  瞧她将这铁片坠子保存得多好啊,快七年了,铁片依然光亮如昔,就像他当年刚打磨出来时的模样,只是红棉细绳已褪尽了颜色。

  凝视铁片,他的眼泪一滴又一滴地掉落,溅湿了铁片,在泪水的浸润之下,那铁片的光芒显得蒙胧黯淡了。

  当年,他只是个穷小子,只能拿打铁店不要的劣铁做成这块坠子,一沾水就很容易生锈……他猛然心头抽痛,忙将铁片拿到袖子边擦拭,务必要擦得干干净净,这才能放回棺木永远陪伴小芋……

  等等,生锈?

  不要说普通铁器,就算是好铁打造的刀剑枪矛,都还得时时上油保养,这才能保持锋利不至于锈蚀;而这块铁片放在棺木两年,尸体都已经干枯见骨、面目难辨,衣裳也朽烂殆尽,棺木又摆放在阴冷潮湿的义庄一角,铁片竟能保持光亮如昔?

  是小芋显灵了吗?让这块铁片指引他找到她吗?

  他不由得泪如泉涌,将铁片握紧,好像那是小芋的化身……

  等等,还是不对,他又打开掌心,瞧着那条陈旧、洗得十分干净、也没有朽坏的红棉细绳,再定睛一瞧,上头还有几处细细的缝线,扎起毛了边的松脱细线。

  不对!衣裳都烂成灰尘了,这条棉绳却只是变旧而已?

  望向巧笑倩兮的画像,再将目光转向棺木,他收止了泪水,一双眼眸变得幽深,心底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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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呜呜,田将军,你饶了我啊!」

  「要本将军饶你可以。」田三儿面带怒容,眉头紧皱,不客气地抓住老头子的衣襟吼道:「那你就跟我说实话!你给我看的尸体,是男人,是不是?」

  「是……是……」

  「我已经请来大夫看过,我再替你说了,那尸体不只是男人,而且已经四十几岁,死了大概有五、六年了,是不是?」

  「是……」老头子面对发怒的大将军,吓得全身发抖,若不是田三儿抓着他,恐怕早已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了。

  「为什么骗我?」

  「呜……我……」老头子牙齿打颤,立时尿湿了裤子。

  丁初一赶忙掩住鼻子,倒退三步。

  他是看过三儿哥生气,却从来没见过气到快杀人的模样,他再不阻止的话,这义庄大概就要再多摆上一具棺木了。

  「三儿哥,你先放了他,让他好好说,你这样逼他不成的。」

  「他骗了我呀!你知道我差……差点……」田三儿仍是激动莫名。

  差点就要跟小芋姐姐殉情了!丁初一暗自庆幸,幸亏他了解三儿哥,加上婆婆也担心,所以他拼着小命不睡,就是要盯牢失魂落魄的三儿哥。

  原来,今天赵大哥神神秘秘地进来又离开,就是查验尸体呀!随后三儿哥便发狂地跳上马匹,一路冲出了城门,吓得他也紧跟在后,就怕三儿哥想不开,跑去投河、撞墙,或是找棵大树挂了上去。

  还好,三儿哥不是自杀,而是跑来杀人。

  「三儿哥,田将军找未婚妻的事情,应天府老少皆知,要说有人想骗你,那可是从城南排到城北,可只消我问一两句话就会露出马脚,接着就会被我赶跑。问题是……」丁初一指向惊慌坐倒在地面的老头子,「他怎么会有那块你亲手做的、没人知道的铁片呢?」

  「为什么?」田三儿转而厉声质问老头子。

  「我……我……呜,有人给我的……」

  「谁?谁给你的?」

  「不……不能说……」

  「是一个年轻姑娘吗?」丁初一插嘴问道。

  「不……不是,是老的,老婆婆……」

  「到底是谁啊?」田三儿按捺不住,又去扯老头子的衣襟。

  「真的不能说啊!她要我发誓不能说的,不然我会被雷打死,呜!」

  「这样可以说了吧?」丁初一摊开手掌,上面是一锭亮澄澄的元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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