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油坊的三成利润。」
「说好你拿一成的,不能再多了。」
程耀祖悻悻然地道:「你最好,拿五成,程大山两成,程大川两成,我最辛苦,却只有拿一成!」
程顺冷冷地道:「你本来哪有资格拿这一成?如果你想当程家的子孙,拿程家的钱,就得照我的话去做!」
「做就做!」程耀祖瞪视片刻,咬牙拂袖而去。
「不肖子孙,每个都是王八蛋,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程顺粗口骂个不停,再匆匆离开。
在堆叠如山的麻布袋后面,江照影剑眉紧锁,手掌摊着一把芝麻,正拿指头拨开查看。
有的受潮、有的长虫,就算残缺变色,但仍看得出是芝麻。
即使一个人离家三十年,亲情淡薄了,性情冷漠了,再怎么数典忘祖,也不至于说错父亲的名字吧。
除非……他用力挥掉手上这把败坏的芝麻,深深吸了一口气。
脑海浮现喜儿殷殷期盼的欢喜神情,他愤怒地沉声低吼,双拳紧握,猛地用力击向麻布袋。
带有腐烂气味的芝麻肉布袋开口涌泻而下,他的拳头更加用力,坏掉的芝麻流出的越多,洒了满满的一地。
他盯住不断流泄的芝麻,神情转为静肃、凝重,拳头缓缓松开,一对黑眸更加深沉不见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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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坊里,江照影正在教几个伙计做榨木。
「我们找不到可以两臂合抱的大树,所以就用四根樟木并紧,我已经请铁匠用铁箍包紧,这么大的榨木凹槽可以放一石芝麻……大山少爷,你在听吗?」
程大山被他一唤,慌地张开眼睛,抹掉打瞌睡掉下来的口水,无所谓地笑道:「啊?叫伙计们好好学吧,我大概都知道了。」
程大川更是早已睡死在外头的躺椅,呼噜噜地鼾声大作。
江照影不再理会他们,又继续道:「这里要凿一个小孔,撞出油来,就可以让油流下……」
程大山知他向来就是这张冷脸,也不以为意,当着伙计面前就开始哀叹,「唉,江爷你不知道我们兄弟的苦衷,我爹年纪大了,两脚一伸的日子也不远了,二哥又离家几十年,样样不懂,因此这油坊的担子也就落到我们兄弟肩头,你瞧,我们可是很认真跟你学榨油啊!」
程大川被吵醒,伸完一个懒腰,便生龙活虎地接腔道:「是啊,接下来还得跟江爷学几招绝活儿,看是怎么记帐、收帐……」
「收帐?是想直接收到自己的口袋吧?」程耀祖冷不防地走了过来,冷言冷语地插嘴道:「我想江爷应该很清楚,我程耀祖才是油坊的主子爷,再说,两位堂弟大字认不得一斗,又有本事看帐了吗?」
程大山冷哼一声,「你离开三十年,是谁在帮你看着油坊?」
「那又是谁帮程家拿回油坊?」
「吵什么?」程顺也出现了,环视三个不肖子孙,怒道:「叫你们做事,却是一个个不济事!还得我老人家亲自出面,叫阿照也看笑话了。」
「二爷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江照影平静地道。
二老爷程耀祖却是抢着道:「江爷,我就是来找你谈事情,想赚钱还是得重根基,你手上应该有全部提供上等芝麻的农家名单,也知道怎么拿捏收购价格,这一切我都得仰仗你。」
「这得坐下来慢慢说。」
「那我请客,找个地方,咱们边吃边谈。」
这还得了!程大山和程大川相视大惊,急忙道:「我们也要去。」
「去去去,大家都去。」程顺干脆带兵打仗,发号施令,「阿照回来一段时间了,也该为他准备一席接风酒了。」
程耀祖斜视程顺一眼,从鼻子哼出声音,还是拉了一张笑脸。
「江爷,今晚就上万花楼吧。」
即使话题绕着他打转,江照影的神情仍不受波动,问什么,回什么,彷若事不关己,直到听到了万花楼,他才缓缓抬眼,眸子里闪出异光。
「万花楼的女人俗艳,酒质低劣,倒不如上邀月楼。」
「好!果然是四少爷!」程家四人一起点头。
被晾在一边的伙计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上酒楼?!难道,那个浮浪公子江四少爷又回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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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星光稀疏,人间华灯初上。
邀月楼灯火灿然,纱缦轻扬,柳浪莺啼,浓烈的酒香随风四散。
「爹,我实在不能喝酒。」侯观云垮着一张俊脸,卷起袖子露出手臂,又指了指自己破相的脸孔,「您瞧,都起疹子了。」
侯万金当着知府大人面前,不好发作,忙哈哈笑道:「我这儿子年纪轻,不堪酒力,请大人不要见怪。」
知府既想表示严重关切,又伯被侯观云的疹子传染,忙起身退后两步,远远地眯眼审视「病情」,吃惊地道:「哎呀,这疹子可严重了,侯老爷,不如快送侯公子回府,延医诊治。」
「呜!头好晕,我一定醉了。」侯观云又惨呼一声。
「还不快回去休息!」侯万金瞪了儿子。
「大人,您慢喝!这酒太毒了,我的疹子好痒!」侯观云抓了抓脸,摇摇摆摆地起身打揖,又吓得知府连退三步。
两个随从闪进房间,抬走少爷专居的黄花梨木圈椅,外头另外六个待命的随从见到少爷出门,立刻浩浩荡荡地为少爷开路。
侯观云摸摸脸颊,娘妆台上的那些什么香膏、花露还真有效,他随便偷抹了几把,就让他有如水豆腐似的俊美脸蛋变成了一碗红豆汤。
唉!娘成天往脸上抹「毒药」,难怪爹总是敬娘而远之了。
「哟!侯公子您不多坐一会儿?」倚在廊边的娇媚姑娘喊住他,蓦地个个花容失色,「赫!您的脸怎么了?被蚊子叮成这样?」
他故意歪了一下脚步,笑咪咪地道:「我让两只叫作贪财的蚊子给叮得满头包,再不回家吃解药,就要毒发身亡了。」
「呵!邀月楼哪有什么蚊子?要有也给熏香熏死了。」
「先蒸死的是我吧?」侯观云摇头晃脑,闭住气息走过长廊。
前头房间传来清越的琵琶声,几个男人大声说笑,他听着声音十分耳熟,忙打手势要随从停下脚步,自己则往窗格子缝里探头探脑。
「这么说来,还请江爷教我们了。」说话的是程耀祖。
「要选最好的斗鸡,体型并不是最重要的。」江照影的语气一如平日的平板,但整个人已是满脸通红,双目微醺。「有的公鸡看来瘦小,但是腿细、足长、颈深、胸阔、头小、嘴粗,总是高昂着头,眼晴锐利有光,这表示它有昂扬的斗志,也较有耐力缠斗。」
程大山立刻睁大一双「锐利」的眼睛,有意无意地望向程耀祖,「所以不管是人还是鸡,空有外表和声势是没用的。」
程耀祖也反瞪道:「至少我还会押对斗鸡,赢了好几把,不像你们兄弟一进赌坊,十赌九输。」
程大川嗤道:「你想跟江爷比赌钱的功夫?到后头等着吧。」
「今晚阿照是客人,你们还吵?」程顺及时打断三兄弟,赔着笑脸道:「阿照,都是我管教无方,上次我没搞清楚状况,害你被喜儿赶出门,我在这里正式跟你赔罪。」
「过去就算了。」江照影淡淡地道。
「我知道你易醉,特地请她们沏了一壶最醒酒的浓茶。」程顺殷勤地为江照影倒酒,「来,给我老人家一个面子。」
「二爷,请。」江照影没有犹豫,立刻举杯。
「江爷,我也敬你。」其他三人也纷纷举杯,抢着发言,「以后油坊还得靠你赚大钱了。」
程顺忙喝呼着,「你们两位漂亮的姑娘,快去江大爷身边服侍!弹琵琶的姑娘,为我们江大爷唱一支开心的曲子吧。」
修长柔荑划过琴弦,轻拢慢捻,莺声燕语,间杂着被男人偷摸时的惊呼娇笑声。
侯观云甩甩脑袋,又揉揉眼睛,头昏眼花地走了开去。
他一定是醉了,真的醉了,所以看错人,听错声音,搞错了。
他醉得还真不轻啊!
第九章
「喜儿,你听大娘说,虽然李家三少爷不像侯公子那么有钱,但李家田产殷实,做的是正派经营买卖,三少他又对你有意思……」
「大娘,我都说了,我心里已经有人了。」喜儿脸蛋微红。
「如果他是好男人,我这个当了二十年的媒人婆当然无话可说。」说到这里,张大娘不禁替喜儿生气,「那是花花大少啊,狗改不了吃屎,十年前这个性情,十年后还是这个性情,喜儿,就算你想报答他当年送你进程家的恩情,也不必以身相许啊!」
「张大娘你在说什么?」喜儿脸上红晕不褪。
「你不知道?!」张大娘瞠大眼睛,望向旁边的小梨。
小梨苦恼地摇头,又拿起双手猛摇,忧愁地看着她的小姐。
「小梨,劝劝你家小姐吧。」张大娘也不说了,轻叹一声,「这种事情,女人永远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或者说,知道了,却不想承认。」
送走张大娘,喜儿掩起铺子大门,噙着笑意,拿起扫帚扫地。
「小姐,别扫了。」小梨再也看不下去她那若无其事的模样,伸手抢下扫帚,气愤地道:「你知道阿照哥最近都很晚回来吗?」
「我知道,我每天扫地,帮他摊好铺盖,等他回来了才睡。」
「你没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吗?」
闻到了,她想问他去哪里,但他总是很累,头一沾枕就睡着了。
她猜想,或许他路过酒楼,让风给沾上了酒味;又或许是叔叔喝了酒,喷着酒气跟他说话。他酒量那么浅,他不可能去喝酒的。
「阿推下午来铺子说的话,你没听见吗?」小梨又追问。
听到了,阿推说,江照影——他不再亲切地喊他阿照——成日和三位少爷厮混,前天程耀祖带他去斗鸡,昨天程大川带他去万花楼赌钱玩姑娘,今天他不顾多年交情,硬是将客栈订购的精制麻油转送到侯老爷的货车,气得客栈大娘发誓再也不买程实油坊的油了。
她想,阿推一定误会了,他在油坊忙着,不免要和三位少爷打交道;也或许来不及榨油,所以得再让客栈大娘多等几天。
心思缜密的他一定会将事情处理得井然有序,不会出问题的。
小梨见她神色恍惚,又气又急,恨不得举起扫把,将蒙在小姐心眼上那层的灰尘扫得一干二净。
「小姐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早听侯公子说过了,我当他是嫉妒阿照哥,故意说坏话中伤他,就把他骂了回去,连包子也不给买,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真的吗?!喜儿心头一紧,紧闭双眼,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流出来。
难道她闭上眼睛,事实就不存在吗?掩起耳朵,外头的纷纷扰扰就能安静下来吗?
「小梨,这不是真的。」她的心好乱,无法去想有关他的种种,只能不住地摇头,嘶声呐喊道:「我信任照影,我一直相信他的。」
「不能信了!」
「我相信他!我要亲口问他,要他告诉我,这一切都是误会!」喜儿说完便打开大门,冲进黑夜的街道。
「小姐,你去哪里?」小梨慌张地跟着她。
「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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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找江照影很容易,他是宜城最令人瞩目的话题人物,只要随便街上一问,就知道他今晚和程耀祖上邀月楼喝酒了。
喜儿失神地站在邀月楼外,空洞的大眼盯住大门里头来往的人影。
张灯结综,衣香鬓影,红男绿女,纸醉金迷,这就是他所喜欢、沉迷、根深蒂固、永远都无法改变过来的生活方式吗?
「小姐?」小梨握住她的手,好怕她会倒下。
马蹄声响,侯观云拉住缰绳,神情紧张地翻身下马。
「听说喜儿姑娘在这儿,我就赶来了。」
「最好你帮得上忙。」小梨快人快语。
「再等下去不是办法,不到三更半夜,没有客人会出来。」
侯观云瞧见喜儿苍白的脸孔,更感担忧。
不帮忙,她伤心;帮了忙,她更伤心,他可如何是好呀?
「那个老婆子不让我们进去。」小梨又催他。
「好吧,跟我进来。」
侯观云无言轻叹,转身踏步向前,优雅地掀起袍摆,跨进门槛。
「侯公子,您来啦!」花枝招展的老嬷嬷立刻迎了上来,堆满笑容道:「咦?您怎地带姑娘进来了?这种姿色还不够在我们邀月楼……」
「我找人。」侯观云掏出一大绽银子,塞到老嬷嬷手中。
老嬷嬷喜孜孜地吹了吹银子,反正她也管不着油坊的家务事,今天就出借地方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呵呵,找江大爷吗?他和二老爷在后头的香云阁里。」
香云阁?喜儿全身僵冷,如此旖旎的名称所在,又是一个充满美酒佳人,令他意乱情迷的温柔醉乡吗?
双脚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而是让小梨推着在走。
前头走来两个男人,脚步有些不稳,身边各有两个妖娆美艳、薄衫若隐若现的姑娘扶着他们。
「我的意思就是卖掉油坊,大山和大川也有此意。」
「一切由二爷做主。」
「只要你扶起油坊,就能卖到好价钱。」程耀祖狂笑道:「嘿!要真卖了油坊,喜儿那边你怎么交待?她对你可是有救命之恩呢。」
「该报的恩都报了,我不会再顾虑她。」
因醉酒而颠踬的脚步陡然停住,江照影心头一震,用力眨眼,试图看清楚近在咫尺的素白身影。
为什么看不清楚她的面容了?是他醉眼迷蒙,视线模糊?还是她脸庞泪痕交错,教他再也看不透她原有的柔美笑靥?
「江大爷怎么不走了?」左右两个美艳姑娘扯着江照影的手臂,睨视他所注目的喜儿,千娇百媚地笑道:「这位可不是我们邀月楼的姑娘,就算你看上了,也没办法叫她陪酒喔。」
这一刻终究到了。
喜儿凄恻地望向眼前的男人,没错,这个左拥右抱、说出最无情言语的男人,就是她全心依恋信赖的江照影。
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她全身颤抖,小梨几乎撑不住她,还是侯观云帮忙一起扶住。
但喜儿不知道是谁在扶她了,此时此刻,她好像被抛进大江里,随波逐流,载浮载沉,一个大浪打过来,立时将她沉进了最黑暗幽深的江底。
他就是那狂涛巨浪,彻底吞没她的魂魄,从此不见天日。
好冷、好黑、好孤单,她的心,死了。
「小姐,我们走。」小梨压根儿不愿意看江照影,更不愿白费力气骂人,直接拉人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