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顺白他一眼,嗤之以鼻,「哟,这里哪轮得到你作主?你还以为你是江家四少爷,只管命令下人啊?」
江照影没去理会他的话,仍是沉稳地道:「我估算过了,若下午不榨油,今天可以出一百斤的麻油,炒好待磨的芝麻有两百斤。」
喜儿这时才发现,她竟然连每天最基本的工作都忘了。
每天进了作坊,她一定会先估好出油量,再吩咐伙计依量去仿准备,譬如要出一百斤的油,就得搬出二百五十斤的芝麻粉来扎榨饼。
可今天她只记得去拿铁铲炒芝麻,甚至打算炒几斤都没主张。
「小姐,别管有几斤油了。」小梨护主心切,强行架起小姐。「我看这个月来,你身上都掉十斤油了,我扶你回房。」
「等一等,还有帐册……不能失信于主顾……」
喜儿想到很多该做的事,却是头痛欲裂,力不从心。
「爹,侯公子带人来了。」程大山和程大川把头抬得高高的,前呼后拥带着侯观云进入作坊,后面又跟了六个拿着算盘的帐房先生。
「好热啊!」侯观云一脚踏入,差点立刻缩回,但为了见到心爱的喜儿姑娘,他还是悲壮地踏进了第一步。
「喜儿姑娘,你在这里吗?」侯观云在蒸煮芝麻的热气白烟里找人,却只看到十几个光着上身、胸背上布满汗水的精壮汉子。
「吓!你竟然在这种水深火热的地方干活儿?还有啊,这些伙计怎么一个个如此不知礼数,竟在小姐面前光着膀子!」他大呼小叫的。
喜儿终于让小梨给扶了起来,面对这个不懂油坊作业的富家公子,她并不想多作解说,只是勉强扯出礼貌性的微笑道:「侯公子,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有话请到前头说。」
「对!前头说去。」侯观云掏出帕子猛抹汗,忙不迭地走出门,又指了他身后那一挂人马,陪着笑脸道:「我听程二爷说,你们这里缺掌柜,这里有我们侯家最能干的帐房,你挑几个来用吧。」
程大山也跟着敲边鼓,「喜儿妹妹,侯公子关心你,特地找人过来帮忙,他们不懂油坊的事务,我们兄弟俩也可以指点一二。」
小梨心直口快,马上说道:「你们早不帮、晚不帮,就这个节骨眼儿来帮?我看是想藉收钱管帐之便,顺便揩点银子吧。」
「主子爷说话,你这小丫头竟敢插嘴?」程大川比他老爹更加凶狠地瞪眼道:「小心我卖你到妓院去!」
「小梨,别跟他们说了。」喜儿低声道。
一个月前,曾伯伯才倒下,叔叔和堂哥就摆明了插手油坊经营的姿态,准备和侯家合作扩大油坊规模,藉以做上更赚钱的大生意。
以前还有曾伯伯打发贪心的叔叔,如今又有谁能帮她分劳解忧呢?
她望向一个个忧心看她的伙计,他们都很好,做事也认真,可却没人懂得记帐管事的工作,除了——
她疲倦的目光定在那张有着一对剑眉、不多话的沉静脸孔上。
「阿照,拿去,这是放帐本柜子的锁匙。」她掏出一把钥匙。
「小姐,我不行。」江照影知道她要他做的事,立刻回绝。
「你可以,不用我教,你看一下,也一定会做。」
「我有力气,还是做撞油的活儿……」
「你可别跟我说你不会写字,还有,你会打算盘吧?」
「会。」
「好,作坊的活儿你搁一边,现在先帮我理好帐册,该出帐的、该送货的,全交给你去处理。」
「理帐册?!」所有的人吓了一跳,同时望向了江照影。
「等等啊!」程顺更是惊叫道:「喜儿,你怎能叫江照影记帐?你知道他是谁吗?以前我看他跟人斗蟋蟀,那赌金可是三十两、五十两,甚至是一百两的出,他家就是这样被他败光的啊!你如果将油坊的钱财交给了他,不到一时半刻就给他搬空了。」
其他伙计也是心存疑虑,虽说阿照努力干活,但他过去的劣行太过不堪,又是初来半年的新伙计,怎么小姐就敢委以重任叫他管帐?
「小姐,我做不来。」江照影焉能不知他人的想法。
「我现在只能信任你了。」喜儿一双明眸大眼直直望定了他。
「拿去!」小梨迫不急待拿起小姐的钥匙,直接塞到江照影的手里,叉了小姐就走。「小姐不会用错人的,你快去忙,小姐她很累了。」
阿推率先过来拍了拍江照影的肩膀,「阿照,小姐看得起你,你可得认真做!兄弟们该做什么事,你就交待下来吧。」
栗子附和道:「是啊,阿照你脑袋好,想得周全,就靠你了。」
其他伙计也撇下了疑虑,为了油坊、为了小姐,现在必须同心协力。
「好!我们总算有新掌柜了。」
「不行啊!」程大山和程大川眼睁睁地看着江照影拿了最重要的掌柜钥匙,两张肉饼脸顿时变成了酱青色。「江照影吊儿郎当,品行恶劣,怎可让他当掌柜?爹!现在程家你最大,你要出来说句话啊!」
程顺「悲愤」地道:「程家我最大吗?错了,是那个完全没有流一滴程家鲜血的喜儿小姐最大!人家是小姐耶,我死鬼老哥临死前,还不忘当着众亲族长辈面前,硬是将油坊托给了她,我这个叔叔算什么?呜,哥哥啊,你怎宁可不要亲弟弟,却去疼一个外面捡来的野丫头啊!」
「爹!我们去找族中长辈评评理。」程大山和程大川继续火上添油,一人挤了一滴眼泪,义愤填膺地道:「我们到伯伯坟前……不!还要到爷爷、曾祖爷爷坟前,焚香告知,让他们知道,现在油坊让外人给占了,程家子孙却是给赶出门呀!」
「里头吵什么啊?」侯观云坐在作坊外面,正猛挥袖子纳凉,一见到小梨扶喜儿出来,立即从他的专属座椅跳起来,殷勤地道:「喜儿姑娘,你还没挑掌柜呢,这里有六个人,个个经验丰富……」
「不用了。」喜儿只是向他点个头,继续往前走去。「谢谢侯公子的关心,油坊已经有新掌柜了。」
「谁呀?」
「江照影。」立刻有旁边的随从报告。
「咦,是他?」侯观云探进门里,先是看到三个捶胸顿足、哀号不已的父子;然后是一群又回去卖力干活的伙计;还有一个站得挺直、身形高大挺拔、胸膛肌肉结实、目光深邃幽远的俊雅男子。
「哇勒!他就是江照影?百闻不如一见,我还以为他是过度纵情酒色的痨病鬼呢,想不到还长得人模人样的——吓?!他怎么一直瞧着我?是我长得太俊美了吗?还是怨我占了他以前住的院子?」
江照影并没有注意到侯观云,他的视线穿过大门,越过一大群吱吱喳喳的侯家随从,只凝定在那个柔弱的素白背影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手心里的钥匙握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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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入静,江照影坐在柜台桌边,就着烛光,检视各项单据,拨打算盘,仔细算清楚了,再一一记录在帐册上。
沙沙……拖着鞋板的脚步声传来,他不必抬头,只要闻到那淡淡的麻油香味,就知道是平时走路轻快无声的小姐。
他立刻起身,却是不敢伸手去扶明显消瘦、几乎不盈一握的小姐。
「小姐,才三更天,你怎么起来了?」
「都三更天了,你还没睡?」喜儿扶住了桌沿,反问道。
「我想尽快将帐务整理完毕,天明了好做处理。」
「好。」喜儿掩不住疲倦神色,向来明亮如星的瞳眸底下出现了黑影,声音也不复平日的清脆,只是慢慢地道:「给我瞧瞧吧。」
「小姐请坐。」江照影让了身。
喜儿没有坐到掌柜椅子上,而是直接坐到桌边的凳子。
江照影怕她坐不稳,就站在她身边护着,递过帐册,解说道:「这是上半个月的帐目,一共是七十八笔应付款,共计一千三百五十两,还有九十六笔应收款,共计二千五百六十两,请小姐过目。」
帐册摊在桌上,喜儿瞧了两行,揉了揉眼睛,又抬头问道:「一些紧急的事儿办完了吗?」
「办完了。几家催油、催帐的主顾,下午我都请弟兄们送去了,详细帐目在这里,包括铺子里的交易,今天一共结余一百三十七两五钱八分六厘的银子,我都锁在柜子里了。」
「呵!」喜儿露出浅浅的笑靥,摇头道:「阿照,我现在脑袋像团芝麻糊,你跟我念这些数字,我是越听越糊涂啊。」
「小姐,还是请你回房睡觉。」
「我睡两个时辰了吧,就再也睡不着了,想说过来理理帐。」
「小姐交待我做的事,我会尽快做好,请小姐不必担心。」
或者,小姐仍然不放心他,依然要亲自过来查帐算钱?
江照影抑下心底莫名涌起的空虚感,他被人误解惯了,就算小姐再找另一个人来监督他,或是取而代之,他也无话可说。
「这是我的印章。」喜儿从衣袋下掏出一个绣花小锦囊,放在桌上。「我力气乏,你帮我盖个印,当作我已经看过了。」
「可是,小姐……」江照影迟迟不敢接过去。
「等我身体好些,自然会仔细核帐,现在你能做的,就是帮我。」
「是,小姐。」他慎重地拿起小锦囊,倒出一方玉石印章,再沾了印泥,在帐本结余金额的位置盖下「程喜儿」的朱红印记。
这份信任感也将他胸口那块空虚的地方瞬间填实了。
「我还要跟小姐报告,我打算明天起三天,作坊的榨油活儿歇工半天,请所有的伙计出去送油、进料、收款、付款,这才能尽早处理完上半个月搁置的事情,小姐你看这样妥当吗?」
「好。」
「小姐,我想……你应该请一个经验老到的掌柜……」
「喔?」喜儿仰头看他,那双略显惺忪睡意的大眼亮了一下,嘴角扬起轻笑道:「阿照,你坐下来呀,你那么高,又老站着,教我老抬头看你,我很累的!」
「是。」在小姐面前,他很本分地下去坐掌柜的椅子,而是去拖了一把凳子坐在旁边。
喜儿看他一板一眼的动作,也顾不得倦意,轻声笑了出来。
「不管我教你什么活儿,你都能掌握到窍门,一学就会,你这么聪明,又念过书,所以我知道你一定做得来掌柜的工作。」
「这……」
「好了,从今天起,你就是程实油坊的掌柜,别再给我推辞了。」
「是。」望着小姐疲惫却期待的黑眸,他也无法推辞。
喜儿又朝他一笑,顺手拿起桌上的算盘,拨了拨珠子,心思一下子就转到这里。
「我真没想到你会打算盘,我告诉你喔,小时候,爹教我打算盘,曾伯伯考我算盘,考得好,娘还会煮一颗蛋给我吃……」
睹物思情,她怔忡看着算盘,脸上的笑靥缓缓褪去,声音渐渐地哽咽了,豆大的泪珠也随之掉落桌面,形成两洼小水潭。
水潭还在慢慢扩大,她再也克制不住压抑多日的泪水,低声啜泣。
「可他们一个个走了,娘不在,我还有爹;爹走了,还有曾伯伯帮我撑着;现在曾伯伯也走了,叔叔和堂哥又想抢走油坊,他们天天烦我,我是晚辈,实在不知怎么应付……」
那滚落而下的泪水有若山洪爆发,重重地冲刷着江照影的心坎。
不!他怎么会为小姐心痛呢?这是小姐的家务事,他当伙计的只要干活赚钱,谁来当油坊的主人,都不干他的事。
他握起了拳头,重重地压在膝盖上,只能静静地看她流泪。
「还有,油坊也仰赖着我维持下去,我一定要顾到大家的生计,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要坚强地扛起来……」她嘴里说着要坚强,那泪珠儿还是不听话地滴滴落下。
这是他所没看过的小姐,或者说,这是小姐不为人知的脆弱一面,平常她总是笑脸迎人,从容自在地应付各种人事;然而,她毕竟也只是一个年方十九岁的姑娘家,在他十九岁时,恐怕还没有她的成熟懂事吧。
「小姐,有我在,请你放心。」他脱口而出。
喜儿心头一跳,抬起泪眼,望进了一对深深凝视她的黝黑瞳眸。
有他在,她可以放心了——这是一个男子亲口给予她的承诺。
她痴痴地看着他,因着他的话,她全身有如笼罩在一股暖意里,将惶恐孤独的她给煨得暖和了起来;而且,仿佛只要继续凝望他,她就能全然地依赖他,全然地放心……
平安欢喜的泪水款款流下脸颊,心情全然平静。
「小姐?」江照影倒是紧张地唤道。
「啊!」喜儿发现自己又哭了,忙用袖子抹了抹脸,强笑道:「唉,我没事,有点累,该回去睡觉了。你也早点睡,办不完的事明天再说。」
「小姐,请小心脚步。」江照影立刻站起身子,跟在她身后。
「对了,这个给你吃。」喜儿停下脚步,从衣服口袋拿出一团东西,她小心地捧在左手掌心里,再用右手指尖轻轻掀开巾子,露出一块枣泥核桃糕、一块芝麻雪花糕。
两块糕饼香味扑鼻而来,江照影却是绷着脸,不好意思去拿。
「这是小梨怕我半夜肚子饿,帮我准备的点心。」喜儿捧好点心,抬头看到他那「欲吃又止」的表情,笑道:「我本想拿来这儿,吃了好有力气熬夜,现在换你忙,你就拿去吃吧。」
「谢谢小姐。」
江照影正待伸手去拿,一低头,看见点心摊在她的手掌上,脑海里瞬间闪进了某种熟悉的感觉。
活了二十九年,他生命中发生过太多大大小小的事,但很多事情在转眼间就让他忘了,再也不复记忆。
就在此刻,他苦苦思索着那份熟悉的感觉,又将目光移到她的睑。
因为她比他矮,所以总是仰起脸看他,而就在这张清丽的脸蛋上,有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还有一种极为认真又执着的神情,好像给的不是小小的两块糕,而是十分重要的东西。
很久以前,也有一个小姑娘以这样的神情捧着铜板、玉镯子,说要帮他……
「阿照,拿去吃呀。」
「你……」
「我怎么了?」喜儿很想摸摸脸颊,她知道自己眼皮红肿,又长了黑眼圈,模样儿丑是丑,但也不至于让他好像见了鬼吧?
「嘻!」她展露笑靥,睡意全消。「阿照,你的眼珠子怎么了?好像快要掉下来了,快,拿去吃呀。」
记忆串连,还有一个笑嘻嘻吃着酸橘子的小女娃,她全身脏兮兮的,活像个泥娃娃,唯独两颗亮晶晶的眼睛眨呀眨的,清亮如天上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