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定的询问视线投向靳永群,然后是靳水馨。
他们都不约而同避开了他的注视。
「她在美国吗?还是在台湾?大学应该早就毕业了吧?」向槐没有放弃,他继续问。感受到气氛有些沉重,他笑了笑,伸手帮糖糖把黏在嘴角的饭粒除去,故作轻松的说:「不知道糖糖以后长大,会不会也被宠成像宋小姐那样无法无天?嗯?」
小女孩圆圆如钮扣般的眼睛认真地看着干爹,不是很懂,所以没回答。
而她的外公和妈妈,也都没有回答。
这下,向槐真的困惑了。锐利的眼神,审视着相识多年,曾经关系极为密切,曾经疏离,而今已经变成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的靳家父女。
他们的神态很奇怪。
「纭珊她……发生了什么事吗?」虽是询问,沉冷的语气却明白显示着,他知道事有蹊跷,而且,他要一个答案。
靳永群叹了一口气,他的容颜仿佛迅速苍老了几分。
该来的还是会来,他早该知道,一向冷调,不轻易受人影响或让人接近的向槐,不可能轻易忘记那个曾经和他那么贴近,在他生命中掀起波涛的女孩。
「大小姐她……」还是改不了旧时称呼,靳永群才开口,又顿了一顿。「我知道的是,她没有回美国读大学。」
向槐诧异了,忍不住挑了挑眉。
「是那一年没有回去?还是后来都没有回去?难道她一直待在台湾鬼混、胡闹过日子?」
靳永群又沉默了。
好半晌,是靳水馨接口。「我们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可能?
向槐的疑惑越来越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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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阳光在窗帘上跳跃。
又是夏天了。
气温居高不下,每天都上探三十度,然而室内冷气开得超强,凉到让人待久了会发抖。
也可能是来到这里,心会静下来,心静,自然就凉。
图书馆,够清静了吧?而且访客不多,静得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阅览室不算太大,但窗明几净。桌上没有散落的纸张或杂志,统统收拾得整整齐齐。柜台边,有辆小推车,上面堆着一些待归架的书。只有一名职员在柜台后面,面对电脑查询着资料。除此之外,一个人都没有。
一身铁灰色笔挺西装的向槐,安静伫立在门边,眼神深沉,打量着室内,不放过一点点蛛丝马迹。
他又迅速在脑海里回忆一次。地址没错,应该就是这里。
可是,怎么会是个私人图书馆呢?
柜台底下的印表机发出声响,开始印出文件。那名职员让印表机运作,自己站了起来,绕过柜台,走出来到推车前,开始检视新到的杂志、以及需要归位的书本。
她有着不长不短,普通至极的发型。白色长袖衬衫、及膝,不,过膝的深蓝直裙,配上低跟包鞋,完全符合世人对于「图书馆管理员」的形象期望。
若不是那光亮却带点红褐的特殊发色,雪白的肤色,以及窈窕有致,保守服装也遮掩不住的玲珑曲线……向槐几乎要以为自己走错地方、找错位置了。
然而,确定了之后,向槐现在开始怀疑,自己若不是记忆出错,就是眼睛有点坏掉。
那个正在仔细排列书本的端静女子……不会是宋纭珊吧?
外型只有些许改变,但是,她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气质,已经完完全全不一样了。
八年时光,从十八岁到二十六岁,可以说是一个女孩子改变最大的时期。但是再怎么改变,怎么可能会变成另一个人呢?
长腿跨开,他踏入了静谧的阅览室。脚步声被地毯吸收,但宋纭珊还是警觉地抬起头,一个职业性的浅笑浮现,她转过身--
「嗨,好久不见了。」向槐开口,刻意放轻的嗓音,在完全安静的室内,还是突兀得让人吓一跳。
而面对着他的宋纭珊,手里拿着两本书,大眼睛只是眨了眨,没有被吓一跳的样子。
相反地,她实在太冷静了。
她好像瘦了几分,以前Babyfat已经不复见,此刻是一张心形的小脸,衬得眼睛更是大得惊人。一点粉饰都没有,肤色也不再是少女时的白里透红,而是一种瓷器般的白,让弯弯的秀眉看起来更黑,那张柔软的唇更是红润。
长大了,很美了,却美得像个搪瓷娃娃。
向槐不由自主,想起她一身配色诡异的暴露装扮,以及一看到他,就会突然亮起来,绽放甜蜜笑靥的小脸。
不见了。
浓眉锁起,一双鹰眸锁定目标,锐利地审视。
而被锁定的目标呢,则是睫毛闪了闪,和气地说:「稍等一下,我马上就好。请坐。」
请坐?
她……把他当来借书的客人?
一股无名怒火,莫名其妙在他胸口点燃。
阅览室除了长桌以外,角落还有几张看起来很舒服的小沙发,可以让人放松而优闲地阅读;不过,向槐根本就没打算坐下。
他还是站在原地,注视着那个动作不疾不徐,在把书本一一归位的宋纭珊。
等到书都放好了,她熟练地把推车推回柜台边,然后,才走到向槐面前。
「要不要喝咖啡?还是热茶?」她问,语气熟稔得像是老朋友。
向槐忍不住了。
「妳……记得我吗?」他实在不确定,面前这个好像很熟悉,却又很陌生的女孩,到底有没有把自己认出来?
本来,在见到面之前,向槐承认,他揣想过两人再度重逢的情景:她的眼泪是少不了的,一直都那么爱哭:可能会冲过来扑到他怀里,开心地埋怨他,为什 多年都没有联络,然后死缠着他,追问这几年来他的一切……
自认已经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却没料到,重逢会是这样的。
「当然记得啊。」她眨眨眼,有点莫名其妙,「你是向槐,我怎么会不记得?」
向槐一窒。
记得?那,怎么会是这样的反应?
他无法解释那股巨大的,陌生的失落感。
原本一直隐约相信,无论如何,他在她的心中占有特殊、无可取代的地位;虽然很隐讳,但是每次想起,都会有一股极淡的,酸中带甜的滋味,悄悄蔓延。
结果,要到此刻,他才发现……其实,真正忘不了,把那段短暂相处时日妥贴放在心底特殊角落的,是他自己。
见他没有回答,脸色也不太友善,宋纭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自我解嘲道:「不是什么太美好的记忆,你不想多提也是很正常……喝咖啡好吗?我早上刚煮的,要不要糖或奶精?」
一直到啜饮着热腾腾的咖啡时,向槐还是不能相信,以前那个连烧开水都不会的小公主,居然可以泡出如此浓、醇、香的咖啡。
「这是妳泡的?」他从冒着蒸气的杯沿上方盯着她,锐利提问。
「是啊。图书馆里空调总是太冷,我需要靠热饮才不至于冻死。所以,天天早上开门前第一件事,就是先煮热咖啡。」她笑着解释,态度大方温和。「喝得惯吗?我习惯喝很浓。」
向槐点点头,没有说话。
沉默,带着点重量,压在他们两人之间。
如果在以前,她总是静不下来,吱吱喳喳,什么琐事都要讲给他听,一下问他意见,一下要发表自己的想法,吵得要命。
而现在……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她却没有开口的打算。
「妳是怎么回事?」忍不住的居然是向槐。他饮尽杯中香浓咖啡,开口问了。「我问了很多人,大家都不晓得妳的近况。好不容易从一个已经转行很久的记者口中,问出妳在这里……妳怎么没有回美国读大学?又怎么会跑来做这个……工作?」
对于虽然不算借言如金,但实在也不多话的向槐来说,他能说这么多,已经是非常罕见的状况了。
而更罕见的是,宋纭珊看了他一眼,搪瓷娃娃般的脸蛋上,只有一丝淡淡的笑。那双一向表情丰富的美丽大眼睛,此刻却让向槐迷惑--
看不出来。他看不出她的情绪、思虑。他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有什么感受。
这太不可思议了!她以前是全天下最单纯,最好预测的小鬼。
「这工作很好,很安静。」她简单地说,没有多解释的打算,就是那样而已。
关于过去,关于他缺席的这几年,关于一切,关于她的转变……她没有打算说什么。
要到沉默了很久之后,向槐才领悟到这一点。他再等,宋纭珊也不会多说。
向槐感觉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冷静,已经开始出现裂缝。
这个阴阳怪气的女人……到底是谁?她不是宋纭珊!
僵硬的沉默中,阅览室的门被打开了,一个妈妈带着一个小朋友走进来。
小男生大约五、六岁,一出现就是全速奔跑着,一路冲到柜台边,完全无视向槐的存在,直接越过他,对着宋纭珊大叫:「宋姊姊!我要来还书!还有CD!」
「好啊,把书给我。」她弯腰,接过小男生手上抓得紧紧的袋子。「谢谢小宏,你好棒喔,还会帮妈妈还书!」
「一早就吵着要来借新的。」男孩的母亲这时才赶上,也是望了向槐一眼之后,就直接把他当作无物,转向宋纭珊问:「那上礼拜说的几本新书……」
「有两本来了,我刚才帮妳查过。」宋纭珊绕到柜台后,熟练地把印表机上的纸张拿起来,开始和那位妈妈讲解着。
向槐瞇细眼,不太相信地注视她。
全然职业化的语气与动作,温和地服务着客人,不管是年轻太太,还是那个很吵闹的小男生,她都以惊人的耐心,详细解说着、回答着问题。
陆续有其他的客人进来,有的是上班族在上班前绕过来还书或借书,还有是家庭主妇要去买菜前先到这儿一趟,虽不算络绎不绝,但也是生意不断。
宋纭珊的语气、态度始终没有改变,好像天生就是个称职而安静的图书馆员。
然而,向槐不相信。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对!
一直被忽视、冷落在一旁的向槐,冷眼看着她,默默地下定决心--
本来是打算看一看、聊两句就走的,现在……不是那么简单可以了结的了!
第七章
把装满书本的棉布袋随手一抛,宋纭珊长长吐出一口气,也跟着把自己抛到小床上。
仰头,她看着天花板,是一种很单调的白色。
她的生活,不是应该就像这样单调下去吗?她已经早就接受了。
为什么……向槐会出现呢?
老实说,重新见到他的第一眼,她没有很震惊,那时的平静,不是装出来的。
因为她以为自己看错了。
就算后来认清楚、向槐也开口和她讲了话,她还是觉得,这一切都是梦。
只要是梦,不管多美,不管作多久……都是要醒的。
反正她常常梦到他,又不是什么很新鲜的事情。梦里,他们重遇的场景有千百种版本,她都已经「演习」过好多、好多次了,怎么可能失态或惊慌失措呢?
翻了个身,闭上眼,她马上能清楚在脑海里,描绘出那张英俊脸庞。
岁月对他非常优厚,三十三岁的他,只变得更深沉,更有男人味。本来已经够高大的身材,现在更加结实,整个人散发出的气势,与多年前那个保全公司的系统工程师,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向槐,现在是总裁了呢。三十三岁的总裁、亚洲区总负责人。好几本商业周刊都有专文报导,俨然是新一代的传奇。
像他那么冷静、笃定又认真的人,一定会成功的。宋纭珊笑了笑。
而像她这样,没有专长,个性软弱,从小被宠坏的烂苹果……除去家世,她其实根本什么都没有。
现在,她连唯一的优点都不见了。家世,变成一个笑话,变成沉重的负担,让她几乎抬不起头,挺不直腰。
她才二十五,不,快二十六岁,却觉得已经好老好老。
「呼!」吐出一口气,她用力闭上眼,试图能睡一觉。晚餐没吃,却没有胃口。该洗个澡换衣服,却不想动。她只想瘫在这里,最好中断一切思绪,连梦都没有地好好休息几个小时,然后,明天一早,在天亮之际便起床,准备再去图书馆度过平静无波的一天--
突如其来的刺耳电铃声,把她吓得从床上跳起来。
她住在这小公寓也有五年了,访客根本用十只手指头就数得完,何况,来访前一定都会打电话联络好时间。这种时候,到底有谁会来找她?
一头雾水地来到门边,从窥视孔一看,她的心立刻漏跳一拍,好像一跳就跳到喉头。
不就是她这几天早也想,晚也想,作梦都在想,刚刚也没例外的人吗?
他还是一身整齐的,看起来很贵的西装,工作了一整天,却还是完全不露疲态,有神的眼眸定定注视着门上小孔,好像知道她正在里面窥视。
宋纭珊反射性按住窥窥孔,随即失笑。他当然看不见,自己是在慌张什么?
拉开门,她还来不及开口,皱着眉的向槐已经先发制人--
「妳开门前,怎么不先问是谁?」
「因为我有看到是你呀。」她指指门上的窥视孔,啼笑皆非。
她好歹也快要二十六岁,还已经独自居住了这么久,实在不需要再把她当作年幼无知的小女生了。
向槐沉默不语,他浓眉还是锁着,一脸不以为然。
巡视过室内,他不以为然的神情更加深了。
房子很小、很简单。一房一厅,厨房小得像个笑话,整理得还算干净,但就是朴素--没有皮沙发、水晶吊灯,没有白纱窗帘,也没有全套娱乐视听设备……
这是宋纭珊住的地方?
「妳住在这里多久了?」向槐责问,口气仿佛在怪她似的。
「快六年了吧。」宋纭珊笑笑。「你怎么会知道我住在这里?找我什么事?」
找她什么事?她居然问他有什么事?口气要不要再生分一点!
「我找人查的。」他简单回答。「还查出了一些有趣的事情。妳要不要说一下?」
他老大双手盘在胸前,高大身材靠在门边,一副冷面判官审犯人的样子。
宋纭珊诧异得睁大了眼。
「你找人调查我?」她不敢置信地问:「为什么?」
好问题。向槐答不出来。
不过没关系,他知道怎么处理这个状况,扭转局势。
「不要闪避问题。」看吧,这就是恶人先告状,先讲的先赢。何况,论气势、论经验、论年纪、论……不管论什么,宋纭珊都不是他的对手。「先回答我问的问题。」
「你问了什么?」她低头,轻描淡写想带过去。「请坐吧,要不要喝什么?不过我家里只有即溶咖啡……」
「纭珊。」向槐的口气又冷了几分,充满威严。「告诉我,妳家里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