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位处于窘迫境遇中的淑女来说,在她的面前存在着两条路,」我的姨母阿德莱德说过,「一条是择偶完婚,另一条是谋求职位以维持体面。」
火车载着我越过林荫覆盖的山峦,穿过绿草如茵的牧场,这时我正走上第二条路;我思忖着,我之所以这样做,部分原因是由于我从来没有尝试前者的机缘。
当我在旅伴们面前出现的时候,如果要他们不厌其烦地向我投来目光,那是不大可能的。我想象着自己: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女人,年纪二十有四,已过豆蔻年华,身穿领口镶有米色花边、护腕处由花边组成一个个小球的美利奴羊毛连衣裙;我所以选用米色,是因为阿德莱德姨母曾对我说过,米色比白色更耐用些。
我的黑色披肩在靠近喉部是解开的,因为车厢里很热。用棕色天鹅绒带子系在颔下的棕色天鹅绒女帽,对于象我的妹妹菲利达那样的女性来说是合适的,但戴在象我这样的头上,我总觉得有点儿不相称。
我那厚厚的头发呈现出浅铜色,从头顶中缝分开,顺着过长的脸披散开去,在帽子后面形成一个突出的讨厌的结。我的双眸大大的,在某些光线的映衬下呈现出琥珀色,这是我相貌中的最佳部分;不过这双眼睛太惹人注意了——阿德莱德姨是这么说的。这意味着它们对于女性相适应的魅力全不明白。我的鼻子太短,嘴则过宽。
事实上,我觉得,似乎没有什么是相称的。当我为了将消磨我余生的许多职位四出奔波的时候,对这种旅行我只得采取听天由命的态度,因为,对我来说谋生是极其必要的,我将永远不会得到两个选择中的前者:出嫁。
当我们穿过了萨默塞特的绿色牧场,来到德文的荒野和林木覆盖的山峦的深处。有人告诉我要认真记下桥梁建筑的杰作——布鲁内尔先生之桥,它在萨尔塔什那儿跨越塔马河;过了这座桥,我就把英格兰抛在身后,进入康沃尔地区的杜奇。
过桥时,我激动得颇为可笑。这时我可并不是一个爱幻想的女子——也许在以后我发生了变化,不过在梅林山庄稍做滞留便足以使最讲求实际的人沉湎于幻想;因此,我不理解为什么我当时会有这种异乎寻常的激动。
这是可笑的,我自言自语道。梅林山庄可能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厦,康南·特里梅林本人大概会象他的名字那样富于浪漫色彩,但那将与你毫无关系。你只能局促于仆人所住的地方,或者栖身于顶楼上,做些关照小阿尔文的事情罢了。
这些人取的是多么有奇怪的名字啊!我深思着,目光凝视着窗外。开阔的沼泽地上太阳高悬,然而那石骨嶙峋的灰色小山看上去却是怪骇人的。那些山头宛如木然滞立、全无活力的人们。
我要去的这一家是科尼什人,科尼什人有自己的独特语言。或许我的名字——马撒·利在他们听起来也是奇特的。马撒!每当听人喊起时,我总是给吓得非同小可。阿德莱德姨母总是这样喊我,可是在家里,我父亲还健在时,他和菲利达从未想到喊我马撒。我一直是叫马蒂的。我情不自禁地感到马蒂比起马撒来是个更加可爱的人。我有些忧愁,也有点害怕,因为我觉得塔马河将会长期地把我与马蒂这个名字分割开来。在我的新职位上,我猜想,要用利小姐这个称呼了;也许带上个小姐,或是,随随便便地直呼利而已。
在阿德莱德姨母的无数朋友中,有一位曾经说起过「康南·特里梅林的困境」,他需要一个合适的人帮助他从中摆脱出来。她必须具有足够的耐心来照料他的女儿,受过充分的教育以便教她学习,并且风度文雅,这样,阿尔文便不致因接近与她身份不合的人而蒙受其害。显而易见,康南·特里梅林需要聘请的人是一位财源枯竭的贤德淑女。姨母确信我符合这一要求。
在我那当过乡村牧师的父亲谢世之后,阿德莱德姨母骤然而至,把我们带到伦敦。她告诉我们,二十岁的马撒和十八岁的菲利达,都一定会有个社交的旺季。菲利达在这个季节临近末尾的时候终于完婚;而我,仍然守着阿德莱德姨母,历时四年,没有婚配。于是,有一天,她给我指出了上述的两条路。
我向窗外看了一眼。火车进入普利茅斯车站。旅伴们纷纷下了车,可我还是端坐在座位上,注视着月台上的忙碌景象。
就在乘警吹响哨子、火车载着旅客又要启动的时候,车厢的门打开了,走进一个人来。他面带歉意的微笑望着我,仿佛在暗示要与我同坐在一个分隔间,希望我不必介意,而我却把视线移开了。
在我们离开普利茅斯、接近大桥的时候,他开了腔:「你喜欢我们这儿的桥吗,嗳?」
我转过头来,端详着他。
眼前的男人,三十不到,衣着讲究,带有一种乡村绅士的风度。他身穿深蓝色的燕尾服、灰色的裤子;戴的是我们在伦敦称之为「罐式帽」的硬顶礼帽,因为它的形状很象一只罐子。他把帽子放在座位旁边。他的棕黄色的眼睛讥讽地眨着,以致使我感到他有些放荡;他似乎完全了解我一定接受过与陌生男子交谈是不妥当的警告。
我回答道:「是的,的确喜欢。我认为这座桥的技艺是精湛的。」
他微微一笑。这时我们已经越过大桥,进入康沃尔。
他用那棕黄色的眼睛打量着我,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外表有点邋遢。我寻思:他对我感兴趣,是因为此地再无别人值得他注意。我想起来,菲利达曾经说过,因为没有别的女人在场,男人们对我流露出兴趣时,我便应傲然地把他们摆脱开。「把你自己看作是个临时的代用品,」这是菲利达的格言,「那么,你就会变成这样的一个代用品。」
「旅途遥远吗?」他又问道。
「我想还有一段短短的路程了。我在利斯克德下车。」
「啊,利斯克德。」他伸开双腿,把目光从我身上转移到他的一双靴子的尖端。「你是从伦敦来的?」他又继续发问。
「对。」我回答道。
「你会怀念那个大都市的欢乐的。」
「我曾经在乡下住过,所以我知道自己希望什么。」
「你要在利斯克德呆下去吗?」
我不敢断言我喜欢这种盘问,不过,这时我又想起菲利达的话来:「对于异性你也太生硬了,马蒂。你把他们给吓跑了。」
我决心至少要维持礼貌,于是回答说:「不,不在利斯克德呆下去,我要去海滨一个梅林的小村庄。」
「噢。」他沉默了片刻,又一次把注意力转向那双靴子的尖端。
他紧接下来的话使我吃惊不小:「我猜想,象你这样明白事理的年轻姑娘不会相信预感……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
「怎么……?」我张口结舌地说,「一个多么离奇的问题!」
「我可以看看你的手掌吗?」
我迟疑了,带着怀疑的目光审视着他。我能就这样把自己的手伸向一个陌生人看吗,阿德莱德姨母准会猜想下面就在出现什么不规矩的事了。在这点上我想她可能是对的。毕竟,我是个女人,唯一近在他身边的女人啊。
他微笑地说:「我向你起誓,我的唯一愿望是看看你将来的情况如何。」
「可是我并不相信这一套呀。」
「让我看看好了。」他俯身向前,急速地抓住我的手。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轻得几乎象没有触到;他出神地瞅着我的手,头歪向一边。
「噢,」他开始说道,「你已经到了一生中的转折关头,就要进入一个陌生的新世界,那儿的一切与你过去所了解的不大一样。你必须谨慎……要极其谨慎。」
我冷冷一笑:「你看我是在旅行。如果我对你说我是去探亲,不太可能进入你所说的那个陌生的新世界,你又将如何解释呢?」
「我要说你不是一个非常实在的姑娘。」他的微笑带着顽皮的意味。我不禁对他产生了一点好感,觉得他尽管有些随随便便,但却是个乐天派。与他在一起,在某种程度我也被的乐天性格所感染了。「不,」他接着说,「你是在走向新生活、新职位。准没错儿。在这以前,你在乡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以后你到了城市。」
「我认为,在我的话中已经暗示了这一点。」
「你不必暗示这一点。不过,象这样的场合,这不与我们利害攸关的过去,对吗?这是将来。」
「那么,将来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是去一个素味平生的人家,那里充满亡灵。你将要在那个家时在谨慎行事,呃……小姐……」
他等待我接过话头,但我并没有回答他,于是他又继续说道:「你得自谋生计。我见到那里有个孩子和一个男人……也许那人是孩子的爸爸。他们为幽灵所环绕。那儿还有另外一个人……不过也许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的话语与其说不时使我困扰,倒不如说其中包含着深沉忧郁的调子。
我猛地抽开手。「瞎扯!」我说。
他没理睬我,双目半闭着。然后又继续说道:「你得照看好小艾丽斯,你的职责将不限于照看她。你一定要当心艾丽斯。」
我感到一阵微微的震颤,这种感觉从脊骨底端开始,仿佛一直蔓延到颈项。这一点,我揣度,就象是使人产生鸡皮疙瘩的感觉。
小艾丽斯!可是她的名字不叫艾丽斯呀。是阿尔文嘛。这使我好一阵困惑不解,因为这个名字听起来与艾丽斯相近。
这时我感到难受,也有点恼火。那么,我看上去象那个角色罗?难道我竟带上了处于窘境中、只有这一条路可走的女人的印记吗?一个家庭女教师!
他在讥笑我吗?他仰靠在车厢的布套上,眼睛依然闭着。我向窗外望去,象是对他和他那荒唐的预言毫无兴趣。
然后他睁开眼,取出手表,带着严肃的神情仔细地看着。完全象是对这段离奇的对话在我们之间没有发生似的。
「再过四分钟,」他轻快地说道:「我们就要到利斯克德站了。让我帮你拎包吧。」
他从行李架上把几只提包取了下来。「马撒·利小姐」几个字清晰地写在标签上,「康沃尔,梅林,梅林山庄。」
他并没有用眼去瞥标签,我感到他对我失去了兴趣。
我们到站时,他下了车,把我的几只提包放在月台上。然后他拎起自己的提包,取下戴在头上的帽子,常常鞠了一躬,便离开了我。
就在我低声道谢的时候,我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向我走来,喊道:「利小姐!利小姐!你就是利小姐吧?」一时之间,我忘记了那位旅伴。
我面对着一位乐呵呵的人。他有着满是皱纹的棕色皮肤,一双红棕色的眼睛,身上穿着灯芯绒夹克衫,戴着一顶推到脑后、似乎已被忘记的圆锥型帽子。淡赤黄色的头发从帽子后面露了出来,眉毛和胡子同样也是淡赤黄色。
「嗳,小姐,」他说,「那么我把你认出来了。这些包是你的吗?把它们交给我吧。我和你以及老彻里·皮很快就到家了。」
他拎起我的提包,我跟在他后面,可是他很快就放慢步子,和我并排走了。
「府邸离这里很远吗?」我问道。
「老彻里·皮会按时把我们带到那里的。」他一边回答,一边把我的提包放进双轮弹簧马车上,我从他旁边上了车。
他似乎是个喋喋不休的人,我克制不住自己,想在到达之前,了解一下即将生活在我周围的一些人的情况。
我说:「梅林山庄这个宅第,听起来象是在山上。」
「可不是,它是建在峭壁顶上,面朝着海,花园伸向海边。梅林山庄和威德登山庄象是一对双胞胎。这两座宅子,立在那里,胆子可大啦,也不怕海水冲过来把它们卷走。不过,它们倒是建磐石上。」
原来有两个宅子,」我说,「我们有近邻罗。」
「说起来,住在威德登山庄的南斯洛克家族在这里已有两百年了。他们离我们一英里多,中间隔着梅林海湾。两家原来一直是好邻居,直到——」
他停住了,我从旁提醒说:「直到……?」
「你很快就会听到的。」他回答。
我想在这个问题上寻根究底会有失我的尊严,于是使改变话题。「他们雇用了很多仆人吗?」我问。
「这里有我、塔珀蒂太太和我的女儿——戴茜和基蒂。我们住在马厩上面的房子里。住在府里的有波尔格雷太太、汤姆·波尔格雷以及小吉利。你不要把吉利称作仆人。只是他们收养了她,她被看作是仆人。」
「吉利!」我说,「那可是个不寻常的名字。」
「吉利弗劳尔。雷铿·詹尼弗·波尔格雷有点傻气,给她取了这样一个名字。难怪那孩子是这么个样子呢。「
「詹尼弗?是波尔格雷太太?」
「不,詹尼弗是波尔格雷太太的女儿,有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腰身挺细,你可能还没见过象她那样细的腰身哩。她一直不与别人来往,直到有一天她躺在草堆里——可能是在紫罗兰的花堆里,与一个人在一起。于是,在我们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小吉利隆生了;至于詹尼弗——一天早上她走进大海去了。我们认为,谁是吉利的爸爸是没有多大疑问的。」
我缄默不语。见我对此缺少兴趣,他感到失望,接着说道:「她并不是头一个。我们晓得,她也绝对不是最后一个。杰弗里·南斯洛克无论到哪里,都要留一串私生子。」说到这里,他笑了,侧过脸来望着我。「你不必拘束,小姐。他不可能伤害你。鬼魂不可能伤害一个姑娘哩。关于杰弗里·南斯洛克现在就这些了……只不过是个鬼魂罢了。「
「那么他也死了,他并没有……跟着詹尼弗投入大海?「
我的问话使塔珀蒂吃吃笑了,「没有。他是在一次火车事故中死的。你一定听说过那次车祸。那里火车正好开出普利茅斯,出了轨,翻到河岸上。死伤很惨重。杰弗里先生正在火车上,当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罗。于是他就完了。「
「嗯,我将碰不到他了,不过我想,我会见到吉利弗劳尔的。仆人就是这些吗?」
「还有几个古怪的小伙子和姑娘——有些在花园里干活,有的在马棚里干活,有的在家里干活。不过现在不象过去了;女主人死后,情况变了。」
「特里梅林先生大概是个非常悲伤的人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