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明看见我有事。另外找个时间再谈吧,我的孩子。」
「不,就现在……这很重要。」
「不会所有的事都重要的。让我们明天再谈吧。」
「不……不……现在!」阿尔文语气里带着歇斯底里;我还从来不知道她会如此固执地抗拒他。
特雷斯林夫人低声说:「我看阿尔文是个挺有决心的孩子。」
康南·特里梅林冷冷地说:「利小姐来处理这件事吧。」
「当然啦。十全十美的家庭女教师嘛……」特雷斯林夫人的语气里带着挖苦的意味。她的话那么深深地刺激了我,于是我粗暴地抓起阿尔文的胳膊,几乎是把她拖回到了我们来的路上。
她抽抽噎噎,不过直到我们进了家里她才说话。
这时,她说:「我恨她。你难道不知道,利小姐,她想做我的新妈妈。」
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我认为那样做危险。因为,我总感到很容易被人听见。直到我们进入她的房间之后,我关上门,才说:「这话说得多奇怪,她自己有丈夫,又怎么能想做你的妈妈?」
「他快要死了。」
「你怎么知道?」
「大家都说他们只是在等着他死。」
我感到很吃惊,她竟然知道这样的流言。我想:我得把这件事对波尔格雷太太说说,要他们在阿尔文面前谈话当心些。是不是那些姑娘们或是塔珀蒂对她说的?
「她老是到这儿来,」阿尔文接着说,「我不让她占我妈妈的位置,我不让任何人占。」
「你对不可能的事过于敏感了。不要让我听到你再讲这样的话,我坚持这一点,这对你爸爸来说是不名誉的。」
这句话使她陷入沉思。她是多么爱他呀!我暗想。可怜的小阿尔文,可怜的孤独的孩子!
刚才,当我置身于那座美丽的花园,在树荫下被迫听那个美人的讥诮话时,我还在为自己感到委屈。我自言自语:这不公平。为什么有的人拥有那么多,而别的人一无所有?我若是戴上薄纱、佩上钻石,会不会美呢?也许比不上特雷斯林夫人,但是我敢断定,那一定比祖母留下来的棉布衣裳、美利奴绒线衫和绿松石别针要合适得多。
而现在,我忘记了为自己抱屈,我的同情完全倾注到阿尔文身上。
我望着阿尔文上了床,便回到自己的卧室,感到心头有一种消沉的情绪。我一直想着康南·特里梅林在树荫下与特雷斯林夫人在一起的情景,暗自沉吟着,他是否还在那里,他们谈些什么。卿卿我我,我猜想。当然我和阿尔文干扰了他们之间的调情。他竟然沉溺于有失尊严的私通,我感到惊讶,因为在我看来,这完全是不体面的。
我走到窗前,使我欣慰的是,从这儿看不到南面的花园和大海。我的双肘撑在窗台上,在这香气飘溢的傍晚,我望着窗外,天色此刻还不太暗,但是太阳已经隐去,黄昏的蒙胧的光照在我身上,我的眼光转到那边我曾在帘子上看见人影的窗上。
帘子已经拉起来,我可以清楚地看到蓝色帷幔。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帘子,不明白自己期待着什么。是要在窗口见到露出的一个面孔,或频频挥动的手吗?有时我可以为自己的幻觉嘲笑自己一番,但是这个黄昏却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这时我见到帘子移动了,我晓得有人在房间里。
那天晚上,我的心境十分反常。这与在树荫下遇到了康南·特里梅林和特雷斯林夫人有关系。但是,直到这时为止,我还从不曾充分分析自己的心理状态来解释今晚的反常。我感到我们这次的邂逅是一桩羞辱,但是,我随时准备再冒一次风险,这种机会还会有很多。艾丽斯的房间不在我的房间这一边,但是我完全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花园里散步,如果我想那么做的话。一旦给我撞上了,我会被认为相当愚蠢。不过我不顾后果。我不管这些了。对于艾丽斯的思绪萦绕在我的心头。有时我有一种强烈的欲望,那就是要揭开她的死亡之迷,以致准备一切在所不惜。
于是我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房间。我离开我的房间所在的府邸的这一翼,沿着画廊来到艾丽斯的梳妆室。我轻轻地敲门,心儿在怦怦直跳,我很快地打开了门。
一刹那间,我没看见有人。而后我发觉帘子在抖动,有人藏在后面。
「谁?」我问道,声音足以掩饰我心头的恐怖。
没有回答,不过任何躲在帘子后面的人都是很想不被发现的。
我大步走过去,把帘子拉到一边,看到吉利缩在那里。
她那茫然若失的蓝眼睛的上下眼脸惊恐地颤动着。我伸出一只手抓住她,她却挣脱开我跑到窗子那里去了。
「没关系,吉利,」我轻声说,「我不会伤害你的。」
她继续凝目注视着我,于是我接着说:「告诉我,你在这儿干什么?」
她还是一言不发,她开始用目光扫视着房间,好象她是要找人来帮忙,一时之间我产生了一种神秘的感觉:她见到了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而我对此是看不见的。
「吉利,」我说,「你晓得你是不是应当到这个房间来的。不是吗?」她离开我越来越远了,我重复着我说的话。
这时她点点头,但又立即摇摇头。
「我要带你回我的房间,吉利。然后我们再谈一会儿。」
我搂住她。她的身体还在颤抖。我把她拉到门口,但她走得非常勉强,到房门口时,她回过头来望望;这时她突然喊道:「夫人……回来,夫人,现在……来吧!」
我紧紧抓住她,把她从房间带走,随手把门关上。然后几乎不得不把她拖到我的房间。到了我的房间,我牢牢地把门关上,背靠着门,她的双唇在颤动。
「吉利,」我说,「我真地不会伤害你的,你一定要记得这一点。我想成为你的朋友。」她那迷惘的神色依然存在,我抓住机会,又继续说道:「我想成为你的象特里梅林夫人那样的朋友。」
这句话使她大吃一惊,刹那间,迷惘的神色消失了。我偶尔有了另一个发现:艾丽斯对这个可怜的孩子过去一直是很好的。
「你到那儿去寻找特里梅林夫人,对不对?」
她点点头。
她看上去是那么悲哀,以致于我被感动得表现出异常的神情。我跪了下来,伸出双臂搂住她;现在我们脸对着脸了。
「你找不到她了,吉利。她死了。在家里找她是没有用的。」
吉利点点头,我弄不清她点头的含义——是同意我说找也无用呢,还是她仍相信在家里会找到特里梅林夫人。
「那么,」我接着说道,「我们得忘掉她,对不对,吉利?」
苍白的眼皮垂了下来,不让我看见她的眼睛。
「我们会成为朋友的,」我说,「我希望我们会。如果我们是朋友,你就不会孤独了,对吗?」
她摇摇头,我认为她那双审视我的眼睛已经消失了茫然若失的神色,她现在不发抖了,我相信她不再害怕我了。
突然她从我紧握的手中挣脱出来,向门口跑去。我并没有去追赶她,她在开门回头向我张望的时候,嘴唇上挂着一丝儿微笑。然后,她离去了。
我相信我已经在我们之间建立起友谊。我相信她已经克服了对我的畏惧心理。
这时我又想起艾丽斯,她以前对这个孩子始终很好。我开始在脑海中更加清晰地勾勒出艾丽斯的肖像。
我走到窗前,目光扫过「L」形建筑,望到那个房间的窗户,想到我在帘子上望到人影的那个夜晚。我发现了吉利并不能理解这一点,我所见到映在那儿的人影绝对不是小孩子的,而是一个妇人的。吉利可以藏在艾丽斯的房间里,但那天晚上,我在帘子上见到的影子并不是她的。
我到波尔格雷太太的房里喝茶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她很高兴地招待我。「波尔格雷太太,」我说,「有一件事我觉得有些重要,我很与你商量商量。」
她自豪地昂起头,我可以看出,征求她意见的家庭女教师,在她眼里,一定是理想的家庭女教师。
「我很高兴陪你坐上一个小时,请你喝一杯我最好的厄尔格雷茶。」她对我说。
一边喝茶,她一边带着近似慈爱的表情打量着我。
「好,利小姐,请你告诉我,你要问的是什么?」
「我有点不安,」我告诉她,若有所思地搅拌着茶,「这是由于阿尔文的话引起的,我敢说,她听信了流言,我想这对象她这样年龄的孩子来说是很讨厌的。」
「对于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因为我肯定,象你这样明白事理的年轻女士一定会感到的。」波尔格雷太太回答道,我不禁觉得她的话中有某些程度的虚伪。
我告诉她,我们是怎么在峭壁上的花园里散步,碰到主久与特雷斯林夫人在一起,「阿尔文说了一句令人不快的话,她说特雷斯林夫人想做她的妈妈。」
波尔格雷太太摇摇头。她说:「茶里一匙威士忌怎么样,小姐?要想振作精神,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我并不想喝威士忌,但是我可以看出波尔格雷太太是想喝的。如果我拒绝与她一起在茶里加烈性酒的话,她一下会感到扫兴,因此我便说道:「请来一小匙吧,波你格雷太太。」
她打开食橱上的锁,拿出瓶子,给我斟威士忌要比给她自己倒茶精细得多。我下意识地感到奇怪:她在食橱里究竟放了什么别的东西?
现在我们两人就象一对共谋者,波尔格雷太太显然十分怡然自得。
「我恐怕你对这件事会觉得有些吃惊,小姐。」她开了口。
「我有思想准备。」我让她确信这一点。
「呃,托马斯·特雷斯林先生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几年前,他才娶了这个年轻太太,一个女演员,有人说她是从伦敦来的,托马斯先生到那儿游览,便把她带回来了。我可以告诉你。小姐,她的到来轰动了四方邻里。」
「我完全可以相信这一点。」
「有人说她是全国最漂亮女人中的一个。」
「行为漂亮才算漂亮。」
「不过外表也还是漂亮的。」我补充一句。
「男人们会发傻气。我们的主人也有他的弱点。」波尔格雷太太承认。
「如果有流言,我极希望不要传进阿尔文的耳朵里。」
「你这样想当然合乎情理的,小姐,不过既然有这种传闻,那个孩子的耳朵可象兔子一样灵。」
「你认为是戴茜和基蒂唠叨出来的吗?
波尔格雷太太走近了些,我闻到她呼出的酒气。我吃了一惊,不知道她是否闻到我呼气中的酒味。「人人都这么说,小姐。」
「噢,是这样。」
「有些人说他们不是那种要等牧师祝福的人。」
「呃,或许他们还不至于吧。」
我感到沮丧,心中暗道:我恨这一点,这太卑劣了。对于象阿尔文这样一个敏感的姑娘来说这是多么可怕。
「主人是受性格的影响,用特有的方式来喜欢女人的。」
「所以你认为……」
她沉重地点点头。「如果现在托马斯先生死了,这个家就会有一个新的女主人。他们现在所必须等待的是让他死去。特里梅林夫人,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话到口边。我本不想提问,但是似乎有某种力量在我心里,不容我回避开去:「当特里梅林夫人在世的时候……情况也是如此吗?」
波尔格雷太太缓缓地点了点头。「他经常去看她,几乎从她刚回来的时候就开始了。有时晚上他骑马出去,直到早晨才回来。呃,他是主人嘛,他自己爱怎样就能怎么样。烧饭、打扫、料理家务,或者教育孩子,是我们的事……我们在这儿就是干这类事的。这是有个尽头的。」
「原来你认为阿尔文只是重说众所周知的事情罗?托马斯先生一旦死去,特雷斯林夫人就要做她的新妈妈了。」
「我们中有些人认为这是可能的。有些人对于这件事不会感到懊恼。她的夫人身份于我们这些家里人不会有多大干扰;所以我倒是说,最好让这件事情正规化。」她道貌岸然地继续说,「我不久以后就能见到我服待的主人过上正常的婚姻生活,而不是做孽,我如实告诉你,我们都是这样想的。」
「我们能不能提醒姑娘们,不要在阿尔文面前唠叨这件事呢?」
「那就象不让杜鹃在春天里唱歌。我可以揍她们两个,直到我累得揍不动为止,但是她们还会饶舌的。她们实在没有办法,生来就是这样嘛!她们两个之间没有多大差别。如今……」
我表示同感地点点头。我想到了艾丽斯,她曾目睹她丈夫与特雷斯林夫人之间的暖昧关系。难怪她会随时准备和杰弗里一起出走。
可怜的艾丽斯!我想。嫁给这样一个男人,你不得不忍受何等的痛苦啊。
波尔格雷太太兴高采烈,因此我觉得还可以与她谈谈其他一些我凑巧很感兴趣的问题。
我说:「你曾想到教吉利认字吗?」
「吉利!啊,那可是一种不明智的行为。你要明白,小姐,吉利现在并不象她原来那样。」波尔格雷太太敲敲自己的前额。
「她能唱好些歌儿。她一定学会了不少,既然她能学会唱歌,就不能学会其他东西吗?」
「她是个很怪的小东西。她以这种方式来到人世。我不常谈起这类事情,但我敢肯定你已经听说有关我詹尼弗的情况了。」波尔格雷太太的声音有点异样,动了感情。我在想是不是与威士忌要关。「有时我想吉利是个该死的孩子,我们并不想要她;可不是吗,詹尼弗离开的时候……她还是个在摇篮里的小东西……刚满两个月。两天后海浪才把她的尸首卷到岸边来。是在梅林海湾找到的。」
「很遗憾,」我柔声说道。
波尔格雷太太摆脱了伤感。「她已经去了,但是吉利还在。从一开始她似乎就不象别的孩子们。」
「也许她意识到了这个悲剧。」我冒味地说。
波尔格雷太太带着傲慢的神情望着我。「我们对她仁至义尽——我和波尔格雷先生两人都是这样。他为她考虑得很多。」
「你什么时候注意到她不象其他孩子的?」
「慢慢想到这一点的,大约在她四岁的时候。」
「那是几年时间了?」
「大约四年。」
「她肯定与阿尔文同龄;她看上去要小得多。」
「比阿尔文小姐晚生几个月。她们有时在一起玩……在一个家里,你想,又是同龄。让我想一想……她快到四周岁时,出了一桩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