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当然我克制了这种冲动,我很清楚,阿尔文并不需要我的同情。
我看到康南·特里梅林在与塞莱斯蒂尼·南斯洛克交谈,彼得也在,我暗想,如果彼得是我所曾见的最英俊的人之一,那么康南则是最优雅的人。在这辉煌的聚会中,没有多少张面孔是我熟悉的,但是我确实看到了特雷斯林夫人在那儿。即使在这场豪华、令人羡慕的聚会中,她也是鹤立鸡群的。她穿着似乎由一码又一码的薄绸制成的长袍,其颜色为火红色,我猜想敢于穿这种衣服的人为数不会多。然而,如果她要取得引人注目的效果,那就没有比这便合适的了。她的黑发在火红色的映衬下显得越发地黑;她那健美的胸部和白皙的双肩,是我所从没见过的。她的头发上戴着许多钻石,仿佛王冠一般,在她身体的周围发出璀璨的光辉。
阿尔文的注意力被她吸引去了,正如我一样。她的双眉紧紧锁着。
「原来她也在那里。」她低语道。
我说:「她丈夫在吗?「
「在,在那边,那个瘦小的老头,正在对彭兰兹上校说话。「
「哪一个是彭兰兹上校?「她便把上校指给我看,我看到他与一个驼背老人在一起,那老人发如银霜,皱纹满面。而他竟是那个妖艳女人的丈夫,这近乎不可思议。
「瞧!「阿尔文耳语道,」我爸爸就在宣布舞会开始了。他总是与塞莱斯蒂尼阿姨一起跳,我妈妈与杰弗里叔叔一起跳。我不知道这次他要和谁一起跳。「
「他和谁一起跳?」我茫然地喃喃着,不过我的注意力也和阿尔文一样完全被下面的场景所吸引。
「乐师们就要开始演奏了,」她说,「他们总是用同一支曲子开始。你知道是哪一首曲子吗?是《弗里舞曲》。我们祖先中的一些人来自赫尔斯顿地区,当时就演奏这支曲子,从那以后一直这样。你瞧瞧!爸你和妈妈总是先跳,或是与他们的舞伴们一道先跳,其余的人也就跟着跳起来。」
乐师们开始演奏,我看到康南拉着塞莱斯蒂尼的手,把她引入大厅中央;彼得跟在后面,他选择了特雷斯林夫人作舞伴。
我望着他们四人跳这个传统舞蹈的最初几步,我想:可怜的塞莱斯蒂尼!虽然穿着蓝缎长袍,但是按照四部合奏曲跳舞时还那么紧张,她缺乏康南的优雅和冷静、特雷斯林夫人的美貌和她哥哥的仪表。
我认为康南选择塞莱斯蒂尼来宣布舞会开始是令人遗憾的。不过那是惯例。这个家庭洋溢着传统气氛。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一直这样做,常常不为别的什么原因。呃,那就是大家庭行为的方式。
阿尔文和我似乎对观望翩翩起舞的人们并不感到厌倦。一个小时过去了,我们还在那儿。我想象康南的眼睛向上望了一、两次。他知道女儿有在此观望的习惯吗?我想一定已到阿尔文就寝的时间了,也许在这样的场合。宽容一点是许可的。
她看着跳舞的人群时的狂热把我弄呆了,仿佛她确信只要观望的时间够长的话,就可以见到她久已盼望的那张面孔。
夜色降临,月亮升了起来。我把目光从舞场转向透过玻璃屋顶向我们微笑的凸月。它象是在说,你们没有蜡烛,你们被放逐在欢乐和光明之外,不过我要把我的柔和的光辉赐给你们。
这个长长的房间,由于受到轻柔的月光的抚摸,有了自身的神奇性。我感到在这个房间里任何情况都可能发生。
我又聚精会神地看着那些尽情跳舞的人们,他们在下面跳着华尔兹舞,我觉得自己被乐曲的节奏所憾动,当我曾被证实是个跳得很出色的人时,没有谁比我自己更为吃惊的了。
我那优美的舞姿把舞伴们都吸引过来,那还是在阿德莱德姨母认为可能为我寻到佳偶而带我去参加舞会的日子里。哎呀,阿德莱德姨母,参加舞会的请帖到头来并没有演变为其它的追求。
就在我听得出神的时候,我发觉一只小手碰到了我的手,我被吓得透不过气来。
我低头一看,站在身旁的是个小个子,待到看清是吉利弗劳尔,我才安下心来。
「你是来看跳舞的人吗?」我问。
她点了点头。
她没有阿尔文高,够不到星形孔。于是我用双臂将她举起来托住。在月光下我看得不甚分明,但是我相信她目光中那茫然若失的神情定然离她而去了。
我对阿尔文说:「拿个凳子来,吉利可以站在上面,那她就会看得很清楚了。」
阿尔文说:「让她自己去拿。」
吉利点点头。我把她放到地板上,她跑到一个凳子跟前,把它随手拿来。我琢磨,既然她能听懂,为什么就不能与我们其他人交谈呢?
阿尔文似乎不想看下去,因为吉种来了。她离开了窥视孔。下面舞厅的乐师们开始演奏总是让我神魂颠倒的华尔兹的几节序曲——我指的是斯特劳斯的《蓝色的多瑙河》——阿尔文在日光浴室的地板上跳了起来。
音乐象是对我的双脚也起了作用。那天晚上我不知道什么样的情绪支配了我。似乎某种冒险精神闯进了我的体内,我抵御不住《蓝色的多瑙河》那迷人旋律的诱惑,便向着阿尔文舞过去。我过去曾随阿德莱德姨母去舞场跳过华尔兹,但是我相信自己还从未象那天晚上在日光浴室里那样尽兴地跳过。
阿尔文喜不自禁地喝起采起;我听到吉利也笑了。
阿尔文嚷道:「接着跳,小姐,别停下来,小姐。你这个舞跳得真好。」
于是我又继续与想象中的舞伴跳起来,在月光辉映下的日光浴室里跳着,一轮弯月正我向投以微笑。当我跳到房间的尽头时,一个人影缓缓向我走来,我不再是形影单只地独舞了。
「你妙极了。」一个声音说道,彼得·南斯洛夫穿着雅致的夜礼服,他挽着我,犹如跳华尔兹舞时挽着舞伴那样。
我的双脚迟疑了,他说:「别……别。听,孩子们在抗议了,你一定要陪我跳,利不姐,就象你命定要跟我跳舞一样。」
我们继续跳着。我的双脚跳起舞来,仿佛再也不肯停止似的。
不过我说:「太越轨了。」
「太高兴了。」他应道。
「你应当与客人们在一起。」
「跟你在一起更有趣。」
「你忘了……」
「你是个家庭女教师?我能忘记,如果你愿意让我忘记的话。」
「你完全没以理由忘记。」
「我只是想,如果我们都能忘记的话,你一定会更快乐。你的舞跳得多美呀!」
「那只是我逢场作戏而已。」
「我肯定,这只是你被迫在这个空房浪费的许多才艺的一种罢了。」
「南斯洛克先生,你是否认为这句小小的俏皮话说完了呢?」
「这绝不是什么俏皮话。」
「我现在要回到孩子们中间去了。」我们跳到离她们很近的地方,我看到小吉利的脸上露出狂喜的神色。阿尔文的脸上显出羡慕的神情,在我继续跳的时候。我简直成了一个得意忘形的人了。
我想,我怀有的念头是多么荒唐;不过,今天晚上我想索性荒唐一番,我想放纵自己。
「原来他在这儿。」
使我骇然的是,我突然看到几个人走进日光浴室里来,当我见到身穿火红长袍的特雷斯林夫人在他们中间时,我的领悟能力并未减退,因为我知道,那火红色衣服不论到了哪儿,康南·特里梅林就会出现在哪儿。
有人鼓起掌来,其他人也跟鼓掌。这时《蓝色的多瑙河》的乐曲声停了。
在极其局促不安之中,我把手举起来拢了拢头发,我知道跳舞时一定把发夹弄松了。
我想:因为我的不检点,明天我要被解雇了,也许我活该如此。
「这个主意多么了不起呀,」有个人说道,「在月光下跳舞。什么能比这更适意呢?人们在这上面几乎同下面一样可以听到音乐。」
另外一个声音说道:「这是个美丽的舞厅,康南。」
「那么就让我们把它派作那个用场吧。」他回答道。
他走到窥视孔前,透过洞口喊道:「再来一遍——《蓝色的多瑙河》。」
这时,乐曲声又开始飘起。
我转向阿尔文。抓住吉利的手。人们已经团团起舞了。他们互相交谈着,并不想费心压低嗓门。他们何需放低嗓门呢?我不过是个家庭女教师而已。
我听到一个声音说:「那是家庭女教师,是阿尔文的,你晓得。」
「冒失的家伙!我估计是彼得的又一个水性杨花的情人。」
「我为这些可怜虫感到惋惜。生活对她们来说一定是单调乏味的。」
「不过在敞亮的月光下!还有什么比这更堕落的呢?」
「最近一个必须解雇的人,我相信。」
「要轮到这一位了。」
我的脸火辣辣地发烧。我想正视着他们所有的人,告诉他们我的行为并不会比他们中的一些人更为堕落。
我感到一阵狂怒,又觉得有点害怕。我察觉到月光下有康南的面孔,因为他就站在我的附近,注视着我,我害怕,那目光意味着极不赞同的态度,我肯定他是这么感觉的。
「阿尔文。」他说,「到你房间去,把吉利也带去。」
当爸爸用这种语调说话时,她是不敢不服从的。
我尽量冷淡地说道:「对,让我们走吧。」
但是,当我正要跟着孩子们走的时候,我发现我的臂膀被人握住了,康南向我走近了一点。
他说;「你跳得好极了,利小姐。我从来就不会放过一个好的舞伴。也许这是因为我自己几乎不擅长艺术的缘故。」
「谢谢你。」我说。不过,他还是继续挽住我的手臂。
「我肯定,」他继续说,「《蓝色的多瑙河》是你最喜爱的一支曲子。你看上去……销魂荡魄似的。」说着,他就用双臂搂住了我,我发现在他宾客围绕之中,我正与他跳着……我穿着淡紫色布衣,戴着绿松石饰针,而她们穿着薄绸和丝绒,戴着绿宝石和钻石。
我很喜欢如水的月光。但我不胜羞愧,因为,我认为他生气了,目的是要进一步使我蒙受羞辱。
我的脚合上乐曲的节奏,暗自思忖:《蓝色的多瑙河》对我来说将永远意味着——与舞伴康南·特里梅林在日光浴室里忘情地跳舞。
「我向你道歉,利小姐,」他说,「为了我的客人们的无礼。」
「这是我必须料到的,毫无疑问也是我应该承受的。」
「胡说。「他说。我暗想,我是在梦境之中,他凑近我耳边的声音听起来是温柔的。
我们跳到房间的尽头,使我不胜骇异的是,他掀起帷幔。一下子把我旋转到门外。我们来到两段石阶之间的楼梯平台上。这是我过去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我们停下舞步,但是他有双臂依然搂着我。墙上亮着一盏绿玉煤油灯,灯光足以使我看清他的脸。那张脸看上去有点儿肉欲的成分,我想。
「利小姐,」他说,「当你不那么严肃的时候,你是非常可爱的呢。」
我惊愕地屏住呼吸,因为他正把我抵到墙边,亲吻我。
我感到毛骨悚然,一半为我自己的情感,一半为所发生的事情。我知道那亲吻意味着什么:既然你不讨厌与彼得·南斯洛克适度地调情。那为什么不可以与我温存一番呢?
我是那么气愤,简直遏制不住自己。我使尽全力将他推开,他受到如此突然一击,不由得向后趔趄退去。我提起裙子,尽快地奔下楼下。
我不知道自己置身在何地,但是我盲目地继续跑着。终于找到画廊,这才顺着路向我的卧室走去。
我一头扑倒在床上,伏在那里直到喘过气来。
只有一件事我可以做到,我自言自语,那就是赶快离开这个家庭。他现在已经清楚地向我表明了他的用意。我可以毫无疑问地断言,詹森小姐之所以被辞退就是因为她拒绝接受他的殷勤。这个男人是个恶棍。他似乎认为他所雇用的任何人都完完全全属于他所有。他把自己想象成东方的帕夏了吗?他怎么敢用这种方式来待我呢?
我的喉咙里有一种哽塞的感觉,这使我感到仿佛快要窒息了。有生以来我还从来没有这样痛苦过呢。这完全是他造成的。我不愿正视事实的真相,但是我的确比对任何别的情况都更为深切关注,那就是他竟如此轻蔑对待我。
这些都是危险的信号。
我现在需要的是常识。
我从床上爬了起来,锁上房门。我在此度过的最后一夜里,我必须万无一失地把门锁好。此外到我房间的唯一通道必须经过阿尔文的房间和书房,我知道他不会试图从那条道进来。
然而,我仍感到一种不安全感。
废话!我暗暗地说,你可以保护自己。如果他胆敢闯进你的房间,你就立刻拉铃。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信给菲利达。我坐了下来,想草书一信,但是双手发颤,字写得歪歪倒倒,看起来很可笑。
我可以着手整理行装。
我立即行动起来。
我走到小橱那里去,拉开了门。一时之间我以为有人站在那里,便惊叫起来;这表明我的神经陷入何等的紧张状态。我几乎立刻就看清楚了:是阿尔文给我送来的骑装。她一定是自己把它挂到了我的小橱里。我已忘记了今天下午小小的历险,因为在日光浴室以及以后发生的事情暂时把一切其它事情都从我的记忆中抹去了。
在很短时间内我就装好了箱子,因为我的东西不多。这时,我比较镇定了,于是坐下来给菲利达写信。
我写完信时,听到楼下传来喧哗声,便走到窗前。一些宾客们步出厅外,来到草坪上。我看见他们在那里跳着。接着更多的客人走了出来。
我听到有人说:「这么一个美妙的夜晚。那月光太好了,可别错过了良辰美景。」
我往后退,站在暗处望着。终于见到了我一直等待着的那人。康南出来了,他与特雷斯林夫人正跳着舞,他的头与她的头偎得那么近。我想象着他正对她讲些什么话。
这时,我愤然地转身离开窗口,想对自己说我内感到的痛苦是可恶的。
我脱衣上床,辗转反侧,久久难以成眠;真正睡着后便沉入关于康南、我自己和特雷斯林夫人等人的混乱的梦中。而在这些梦境的背后往往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从我到这里的那天起,就萦绕在我的脑际。
我突然惊醒。月光仍然依稀可辨,在卧室里,在蒙胧的睡意中,我似乎看见一位妇人的模糊形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