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心使这种诱惑变得更加难以抵御。我试探性地说:「我想,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同一般。」
稍停片刻后,她急促地说道:「不,我认为这是不可避免的。」
我并不言语,屏住呼吸等待着,担心她会改变主意。她正在说出知心话的边缘上犹豫着,我直感到,就梅林山庄的情况而言,就特里梅林家族的故事而言,她都可能给我一些大线索,而对于后者,我开始勉强承认那很可能成为我的故事。
「我有时责备自己。」她说,似乎是在对自己说话。的确,她的蓝色眼睛的视线越过了我,象是在回顾过去的岁月,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
「问题是,」她继续说,「一个人应该干预多少别人的生活呢?」
这是一个常常使我感兴趣的问题。毫无疑问,从踏入梅林山庄以来,我已经试图干预所看到的人们的生活。
「艾丽斯订婚后就和我住在一起,「她接着说,「那时一切都可能改变。但是我说服了她。你瞧,我认为他是比较合适的人。」
她有点语无伦次了,我怕要她解释明白会打断这一段时间的谈话。她也许记起,她是在对一个不该那么好奇的年轻女人吐露真情。
「我在想如果她当时采取不同做法会出现什么情况。你是否单独开过那种玩笑,利小姐?你是否说过这样的话:现在如果在某一个特定点,我——或者别人——干了如此这般的事——那个人的整个生活进程就会改变了?」
「说过,」我说,「人人都会这么说的,您认为对于您的姨侄女和阿尔文,情况就会不同吗?」
「噢,是的……对于她——艾丽斯——比起多数人来说,就更是如此了。她已经到了一个真正的转折点。人们会说,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走这条路,你就会过如此这般的生活。走那条路,一切当会全然不同。这有时使我害怕,因为,如果她向右转而不是向左……象那样的话……她今天可能在这儿。说一千,道一万,如果她与杰弗里结婚,那她就没有任何必要与他一道出走了,是吗?」
「我看得出您是她的知己。」
「的确如此,我想我在造成这一悲剧方面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那就是使我恐惧的地方。我做的对吗?」
「我相信您做了您认为是对的事,那是我们任何人都会做的。您很爱您的姨侄女, 不是吗?」
「很爱。我的孩子全是男的,你瞧,我总是想要一个女孩。艾丽斯常来与我的孩子们玩耍……他们三个都是男孩,我没有女孩。我原来总是想她会嫁给他们中的一个,尽管是表兄妹也妨。也许那样不大好。我当时不是住在这所房子里。我们那时在彭赞斯。艾丽斯的父亲在靠内地几英里的地方有个大庄园。那个庄园现在当然属于她的丈夫罗。她给她丈夫带来了一大笔财产。全都一码事,也许,表兄妹结婚是不好的。无论如何,他们定下来与特里梅林家联姻。」
「就这样安排定了。」
「是的。艾丽斯的父亲去世了,她母亲——我的姐姐——一直很喜欢康南,我指的是老一辈的康南。几个世纪以来那个家里一直有叫康南的,长子总是取这个名字。我认为我姐姐本想嫁给现在这个康南的父亲的,可是他们的婚姻被人另做安排了,于是他俩就想让他们的孩子结合。在康南二十岁、艾丽斯十八岁的时候,他们订了婚,一年后举行了婚礼。」
「原来这真是一场方便的结合。」
「多么奇怪!方便的结合常常变成了麻烦的结合,他们不就是这样吗?他们认为如果她来和我住在一起倒是个好主意。你瞧,我这里到梅林山庄骑马只要几个小时。年轻人可以经常骑着马会面……她不用呆在那个家里。当然你会说:为什么她母亲不带她住到梅林山庄去呢?因为我姐姐那时病得很重,不便旅行。不论怎样,就这么安排定了:她要和我住在一起。」
「我估计特里梅林先生常常骑马来看她。」
「是的,但是不象我预料的那么经常。我开始怀疑他们的结合并不象他们两家的财产那样匹配。」
「对我说说有关艾丽斯的情况吧,」我恳切地说道,「她是哪一种姑娘?」
「我怎么向你描述她呢?想到这儿,『轻松愉快』这个词就进入我的脑海。她无忧无虑,有点轻浮。我不是说她在道德上轻浮——在某种意义上有些人会用这个词。不过当然罗,在出了那种事以后……但是谁又难作出判断呢?你瞧,他来这儿画油画。他为高沼地画了几幅优美的油画。」
「谁?康南·特里梅林吗?」
「噢,天哪,不!是杰弗里。杰弗里·南斯洛克。他是个有点名气的艺术家。你原来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说,「除了知道他和艾丽斯在一年前的七月一道死去之外,对于他,我是一无所知的。」
「她和我住在一起的时候,他常来这儿。实际上,他比康南来得还要勤哩。我开始认识到情况会是怎样的。他们之间有了暖味关系。他们总是一起外出,他老是带着绘画工具,她也老是说要去他作画,也许有一天她自己也会成为一名画家。可是,当然啦,他们在一起不是作画。」
「他们……恋爱了吗?」我问。
「当她告诉我,我相当害怕。你瞧,已经怀了孕了。」
我惊得倒吸一口凉气。阿尔文,我想。难怪康南他就是爱不起来。难怪我说到她具有艺术才能时,他和塞莱斯蒂尼都那么不是滋味了。
「她是在离结婚只有两个星期的时候告诉我的。几乎很确定,她说。她认为那不可能有什么过错。她说:『我怎么办呢?克拉拉姨娘?我该和杰弗里结婚吗?」
「我说:『杰弗里想和你结婚吗,我亲爱的?』她回答:『如果我对他说,他就只得如此。不是吗?」
「我现在知道她应当告诉他。她告诉他,那才是唯一正确的。但是,她的婚姻几乎都安排妥当了,艾丽斯是继承人,我怀疑杰弗里是否想得到遗产。你知道,南斯洛克一家没有多少财产,艾丽斯的财产对他们来说将是件幸事。我怀疑……和人们所怀疑的一样。他颇有点名气。还有一些别的人也发觉她们自己处于艾丽斯的境地,而这都是他造成的。我认为与他在一起她不会长期幸福。
一阵沉默,我感到似乎这个迷的极其重要的部分正衔接在一起,使我绘制的图画有了意义。
「我记得她……那天,」老太太继续说,「就在这个房间。我常常回味一番。她对我谈起这件事……向我倾诉衷情正象我现在向你倾吐心曲一样。自从她去年死了之后……这件事一直使我很内疚。你瞧,她对我说:『我怎么办呀,克拉拉姨母?帮助我吧!……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我回答她说:『你只能做一件事,我的亲爱的;那就是还是和康南·特里梅林结婚。你已经和他订婚了。你必须把你和杰弗里·南斯洛克的事忘掉。』她对我说:『克拉拉姨母,我怎么能忘记呢?将会有个活生生的见证人,不是吗?』那时,我就干出了这件可怕的事情。我对她说:『你得结婚。就说你的孩子是不足月生下来的。』听到这话的时候,她的头往后一仰,大笑不止。这是歇斯底里的笑声。可怜的艾丽斯,她的心都快碎了。」
克拉拉姨奶奶往椅背上一靠,看上去她似乎如梦初醒。我确实相信她见到坐在她对面的不是我,而是艾丽斯。
现在她有点害怕,因为她在想是不是对我说得太多了。
我一言不发。我把一切全部勾勒出来了:婚礼只是个仪式;几乎紧随而来的是艾丽斯母亲的去世;第二年相继而来的又是康南父亲的去世。作出结婚的安排是为了让两位老人高兴,他们都没有活得长一点来享受天伦之乐。艾丽斯留下来,与康南——我的康南——和阿尔文共同生活,这个别的男人的孩子,艾丽斯想尽量把她冒充成他的,但是她没有成功——就我所知。
他一直默认阿尔文是他的女儿,但在心灵深处从来不曾视她为骨肉。阿尔文知道这一点,她是那么仰慕他,但是她怀疑什么事出了岔子,心中捉摸不定。她热望被他接受为女儿。也许他从来没有真正弄清她到底是不是自己的。
这种局面充满戏剧性。不过,我想,这样遮遮掩掩有什么好处呢?艾丽斯已经故去,阿尔文和康南活在世上。让他们忘记过去所发生的一切,如果他们明智的话,他们将来会为彼此创造幸福的。
「噢,我的亲爱的,」克拉拉姨奶奶叹息道,「我是怎么说的来着!就象一切又变得活生生的了。我使你听得腻烦了。」声音中渐渐带有一点惧怕,「我谈得太多了,而你,利小姐,在整个谈话中都没发言。我相信,你会对我说的情况守口如瓶的。」
「您可以相信我会这样做的。」我向她保证。
「我知道这一点,否则我就不会告诉你了。不过,不管怎样,这都是老早的事了。对你谈谈这些我心里就畅快些。有时夜间我把这一切思索一番。你瞧,她与杰弗里结婚可能是对的。也许,她是这样想的,那就是她为什么和他一道出走的原因。想想看他们在那列火车上!这似乎是上帝的裁决,不是吗?」
「不,」我大声说,「火车上死的有很多人。她们并不都是要离开丈夫去找别的男人的。」
她放声笑道:「你说得多么对呀!我就晓得你懂得多。你认为我没有说错?你瞧,我时对自己说,如果我劝她不要嫁康南,她就不会离家出走。那种念头使我感到害怕。我给她指了一条决定她命运的路。」
「您不必责备自己,因为您认为您所做的对她是上策。毕竟我们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我坚信这一点。」
「你真是宽慰了我,利小姐;你留下来跟我一起喝茶好吗?」
「您太好了,不过我想应当在天黑之前赶回去。」
「噢,对,你得在天黑之前赶回去。」
「在一年中的这个时节天黑得够早的。」
「那么,我就不该自私,再耽搁你了。利小姐,阿尔文伤好了,你会带她来看我吗?」
「我答应你:我会带她来的。」
「如果你本人在那以前想来……」
「放心吧,我会来的。您让我度过了非常愉快而又有趣的时光。」
她的目光又浮现出恐惧。「你会记住要保守秘密吗?」
我又一次向她作了保证。我明白这位风韵犹存的老太太生活中最大的乐趣一定是与别人互为知音,谈话有点儿超过了谨慎的范围。啊,我想,我们都有自己的小小恶习。
当我离开的时候,她走到一道门前向我挥手道别。
「真畅快啊,」她强调说,「别忘了。」她把手指按到嘴唇上,眼睛忽闪忽闪地发光。
我模仿着她的姿势,挥挥手,骑马离去。
归途中,我一直若有所思。这一天,我了解到不少情况。
快到梅林山庄的时候,我倏然鬼使神差地想起吉利是阿尔文的异母妹妹。这时我忆起曾以见到阿尔文和吉利在一起的素描。
那么阿尔文是知道这一点的。或者是她仅仅害怕而已?她是不是想使自己相信,她的父亲不是杰弗里·南斯洛克——否则,她岂不成了吉利的同你异母的姐姐?或者她要取得康南承认这一最大愿望实在是意味着她渴望被接受为女儿。
我感到一种强烈的愿望:帮助他们摆脱悲剧的泥淖。这是艾丽斯的轻率把他们投进去的。
我能够做到这一点,我自言自语地说。我决心做到这一点。
这时我想起了康南和特雷斯林夫人,心里充满了忧虑。我沉迷于多么荒唐而不现实的幻梦中啊!我——一个家庭女教师——能有什么机会给康南指出通向幸福的路呢?
圣诞节眼看就要来临了,它带来一片兴高采烈的气氛,这一点,从我在父亲的教区牧师住宅度过的那些日子起,我就清楚地记得了。
基蒂和戴茜常常在一起嘁嘁喳喳;波尔格雷太太说她们差不多要把她逼疯了,她们干活比平时马虎得多,虽然还得做出来让人们见了相信。她在家里到处叹息:「现在呀……」说着就忧伤地摇摇头。不过连她自己也表现出激动的样子。
气候是温暖的,它更象春天的来临,而不象冬天的到来。我在林间踯躅的时候,注意到报春花已经含苞待欲放了。
「我的天啊,」塔珀蒂说,「十二月的报春花对我们来说并不新鲜。康沃尔的春天就是来得早。」
我开始考虑圣诞节礼物,列了个简单的表。一定要给菲利达和她家里人以及阿德莱德姨母买点礼物寄去;不过我主要考虑的是为梅林山庄的人们买点什么。我还有一点钱可花,因为平时我很少用钱,从我到梅林山庄任职以来,所挣的钱大部分都积攒下来了。
一天,我到普利茅斯买圣诞节礼物。我是骑罗亚尔去的,把它拴在一家著名的旅店里,在我准备返回之前,它在那儿会受到很好的照料。
我给菲利达和她家里人买了些书,并直接寄给了她;又给阿德莱德姨母买条围巾,也是直接寄去的。我花了很长时间选择送给梅林山庄家里人的礼品。终于我决定给基蒂和戴茜买一条头巾。红色和绿色会适合她们。给吉利买了一条蓝色头巾,以与她的蓝眼睛相谐调。我给波尔格雷太太买了一瓶威士忌酒,我认为她一定比对任何别的东西都更喜欢。为阿尔文我买了绣有「A」字的几条彩色手绢。
对于所购的礼物我很满意。就象戴茜和基蒂一样,我对圣诞节也变得越来越激动了。
气候仍旧非常暖和,圣诞节前夜我帮助波尔格雷太太和姑娘们布置大厅和其它几个房间。
男人们前一天出去了,带回家的是常春藤、冬青、黄杨、月桂。有人指给我看大厅的柱子是怎样用这些树叶缠绕的;戴茜和基蒂教我怎么做圣诞树,她们对于我在这方面的一无所知惊讶到乐不可支的地步。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圣诞树木!我们取来两个木圈——一个套在另一个里面——用常青叶子和荆豆来装饰这球状物;然后把桔子、苹果挂到上面去。我要说这看上去很漂亮。我们还在几扇窗户上挂了这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