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遗风啊,利小姐。」彼得打断了他的话,「在那些日子里,当西班牙人侵扰我们的沿海时,他们对另外一种漂亮姑娘特别感兴趣。」
阿尔文进来了,站在我的旁边。我觉得她看上去有些累乏了。
「你应当睡觉了。」我说。
「我饿了。」她告诉我。
「吃过晚饭,我们就上楼。」
她点点头,带着倦意的愉快,在一个盘子上叉了许多食物。
我们围着桌子坐下来,在座的有阿尔文、彼得、塞莱斯蒂尼、托马斯爵士、康南和特雷斯林夫人。
犹如一场梦境,我竟和他们坐在一起。艾丽斯的饰针在我的连衣裙上闪闪发光。我想:这样,两年前,她一定象我现在坐在这儿一样,一定会坐在……阿尔文那时不会在这儿,她过分年幼,不会被允许来的;可是除此之外,事实上,我处于艾丽斯的位置,这一定象别的一些场合。我不知道在座的其余人有没有想到这一点的。
我记起在窥视孔所见到的那张脸,回想起上一次舞会时阿尔文说的话。我记不清确切的话语,但是我知道是说艾丽斯喜爱跳舞,如果她回来的话,说什么也会参加舞会的。于是阿尔文很希望在跳舞的人群中见到她……万一她从另一个地方注视着呢?我想到月光下朦胧的日光浴室,我暗自盘算:我在窥视孔里见到的是谁的脸呢?「
然后,我想到:吉利!倘若是吉利会怎样呢?一定是吉利。还可能是别的什么人呢?
这时,康南说:「我再给你弄些威士忌酒,托马斯爵士。」我的注意力又被带回到围桌而坐的人们之中。康南站起来,走到放食物的地方。特雷斯林夫人立即站起,向他走去。我觉得很难把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我在暗自思量:他们看上去是多么出众——她穿着红紫色泛出绿光的褶皱织物,是舞场上最有姿色的女人,而他当然是最为高贵的男人。
「我来帮助你,康南。」她说,我听到他们一齐大笑。
「当心,」康南说,「我们要弄泼了。」
他们背对着我们,当我疑视他们的时候,我想,稍微遇到一点刺激,我就会泪如泉涌,因为现在我清楚地看到我所抱的希望的可笑。
在他们回到餐桌旁的时候,她伸出手臂挽住他的手臂。那亲密的姿态深深地刺伤了我。我猜想我喝了过量的蜂蜜酒,或如他们所称的糖水。这是个柔和得多的名称。但是梅林山庄酿的蜂蜜酒是很烈的。
我冷冷地对自己说:你该退场了。
当他把杯子递给托马斯爵士时——老先生用一种使我吃惊的速度一饮而尽——我注意到在阿尔文的眼下有点模糊的阴影,便说:「阿尔文,看样子你困了。你该上床睡觉去。」
「可怜的孩子!」塞莱斯蒂尼立即嚷道,「她正在恢复……」
我站起身来。「现在,我得送阿尔文上床了。」我说,「来吧,阿尔文。」
她已经睡眼惺忪了,也没有提出什么不同意见,只是顺从地站起来。
「我得对你们大家道晚安了。」我说。
彼得站起身来。「我们都会与你再见的。」他说。
我没有回答。我竭力企图不去看康南一眼,因为我觉得他没有意识到我;当特雷斯林夫人在他身旁的时候,他从来就没有意识到任何别的人的存在。
「再见。「彼得说,当其余的人心不在焉地附和的时候,我牵着阿尔文的手走出了潘趣酒室。
我的心情和灰姑娘听到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时的心情一样。
我的短暂荣耀就此结束了。特雷斯林夫人使我意识到我一直在做的梦是多么愚蠢。
我还没有离开阿尔文的房间,她就已酣然入睡。回到自己卧室,在梳妆台上点蜡烛的时候,我力图不再去想康南和特雷斯林夫人。我看上去是楚楚动人的,这一点毫无疑问。接着我便对自己说:任何人在烛光下都是有魅力的。
钻石正向我挤眉弄眼,我立刻想起在窥视孔所见到的那张面孔。
后来,我想自己一定是畅饮了蜂蜜酒的缘故。因为凭一时冲动我跑到了楼梯下的平台处。我可以听到从仆人的舞厅里传来的阵阵欢呼声。原来他们还在下面尽情作乐哩。通向吉利房间的门半开着,我走了进去,月光足以使我看见那孩子在床上,但却坐着,没有睡。
「吉利!」我说。
「夫人!」她大声喊道,声音是欢悦的,「我知道你今天会来的。」
「吉利,你知道我是谁?」是什么使我说出这样愚蠢的话来?
她点点头。
「我去给你点上蜡烛。」我说着就去点起来。
她的蓝眼睛茫然慈凝视着我的脸,目光落到那个饰针上。我在床边坐下。我知道当我刚一进来的时候,她把我当作另外一个人。
不过,她是满足的。这种情绪表示她正开始对我感到信任了。
我摸着饰针说道:「这曾经是特里梅林夫人的。」
她露出微笑,点了点头。
我说:「我进来的时你还说了话。现在怎么不对我说话了?」
她只是微微一笑。
「吉利,」我说,「你今晚到日光浴室的窥视孔那里去过了吗?你当时在看跳舞的人吗?」
她点点头。
「吉利,说是的。」
「是的。」吉利说。
「你一个人上那里去的吗,你不害怕?」
她摇摇头,又微微一笑。
「你是说不,是不是,吉利?说不呀。」
「不」
「你为什么不害怕?」
她张开口,笑了笑,然后说:「不怕,因为……」
「因为?」我急不可待地说。
「因为,」她重复道。
「吉利,」我说,「你一个人在那上面吗?」
她微笑了,我不能让她再说些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我吻了她,她也回赠以亲吻。她喜欢我,对此我是明白的。我相信,在她脑海里,她把我与另外一个人弄混淆了,这人是谁,我心中是清清楚楚的。
回到卧室,我还不想脱去连衣裙。我觉得只要穿着它,我便仍然可以抱住我明明知道是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因此,在窗前,我约莫坐了一个仲头。这是个暖和的夜晚,披着绸披肩我感到很舒服。
我听到有些客人出了门向他们的马车走去,以及他们互道晚安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特雷斯林夫人的说话声。她的声音低微而又震颤,但却带着那么强烈的感情,以致每一个音节我都能听得真真切切,我明白她是在对谁说话。
她说:「康南,现在不用很久了。不用很久了。「
次日清晨,基蒂给我送水来时,她不是一个人来的,戴茜与她一道。我听到她们的颇为沙嗄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在睡意朦胧之中,心想她们的声音就象鸥叫一样。
「早上好,小姐。「
她们想让我快些醒来,她们有令人吃惊的新闻,我从她们的脸上看出来了。
「小姐——」她们异口同声地说道,每个人都决心要率先传出这个惊人的消息,「昨晚……或者准确地说是今天早晨……」
这时,基蒂的话音跑到姐姐的前头:「托马斯·特雷斯林爵士在回家的路上得了病。他们刚到家他就死了。」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目光从一张紧张的面孔转到另一张上。
一个客人……死了!我惊呆了。但是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死亡,绝不是普普通通的死亡。
不亚于基蒂和戴茜,我也意识到,这个消息对梅林山庄可能意味着什么。
第七章
托马斯·特雷斯林爵士的葬礼是在元旦那天举行的。
前一周,阴郁的气氛笼罩着梅林山庄,这是显而易见的,因为这一死亡紧接着圣诞节祝宴而来。家中的一切装饰还原封不动,对于哪样做更不吉利人们意见分岐——在主显节之夜前夕把这些装饰物撤去呢,还是失敬地保留不撤。
看来,他们好象都认为这一猝然死亡密切地涉及到我们。他死在我们家与他家之间的路上;他最后一餐饭是在我们这里吃的。我认识到科尼什人是一个非常迷信的民族, 对预兆经常是很警惕的,念念不忘化解超自然的邪恶力量。
康南心不在焉。我很少见到他,不过当我见到他时,他仿佛简直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我想他是在考虑这件事对他意味着什么。如果他与特雷斯林夫人一直是情人,那么现在阻碍他们合法结合的障碍已不复存在了。我晓得这种想法许多人心里都有,只是谁都没有点破而已。我揣测波尔格雷太太会认为在托马斯爵士尸骨未寒时就这样匆忙结合是不祥的,要等到死者入土几个星期后才为相宜。
波尔格雷太太把我叫到她的房间。我们喝了一杯格雷茶,茶里加了一匙我送给她的烈性威士忌酒。
「真是一件吓人的事情,」她说,「托马斯爵士竟然死在圣诞节;尽管不是圣诞节这一天,而是在节礼日的早晨。」她以略为宽心的调子补充一句,仿佛这就使得情况稍稍不那么骇人听闻了。「想想吧,」她接着说,又回到她原先那种忧虑的状态之中,「我们的家是他最后停歇的地方,我做的食物是最后经过他的嘴唇的!葬礼办得快了一点,小姐,你不是这么看的吗?」
我开始掐指计算起天数来了。「七天。」我说。
「他们还可以把他存放得久一点,因为这是冬天。」
「我猜想他们以为越早了结这件事,就能越早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看上去她倒的确是被震惊了。我想她认为向任何想尽快摆脱忧伤的人提出那种建议都是失礼的,或者是不祥的。
「我不知道,」她说,「你是不是听到活埋人的传说。我记得好多年前,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一次天花流行。人们慌成一团,埋葬得很快。据说有些人给活埋了。」
「毫无疑问,托马斯爵士是死了。」
「有些人好象死了,其实并没有死,不过,七天的时间尽够说明情况了。你和我一道去参加葬礼好吗,小姐?」
「我?」
「为什么不行?我认为我们应当对死者表示应有的尊重。」
「我没有丧服。」
「我的天啦,我来给你找一顶无边女帽。我给你一块黑纱,缝到你的斗缝上。你象到教堂去那样是不行的,你是这里的家庭女教师,那样做也不对……他们有许多朋友参加葬礼,梅林教堂会挤得满满的。」
于是就这样决定了,我要陪波尔格雷太太去教堂的墓地。
我出席了托马斯爵士的葬礼。
这是个给人以深刻印象的场合;这个葬礼是盛大的,符合在公爵领地的特雷斯林家族的地位。黑压压的一大群人来送葬,不过我和波尔格雷太太只是在远处徘徊。对此我挺满意,她倒是感到遗憾。
看到死者的寡妇披着飘垂的黑纱,这对我来是说足够的了,然而她看上去还象过去一样美。她的可爱的脸蛋刚刚能从飘垂的黑纱里露出来,这黑色就象圣诞节舞会那天晚上她身上的绿色和紫色一样于她合宜。她体态优美地轻移莲步。她裹在黑纱里比以前穿颜色鲜艳的衣服显得更加苗条——具有强烈的娇柔感和吸引力。
康南在那儿,我认为他看上去是那么高雅出众。我想揣摩他脸上的表情。以便进而探索他的内心。但是,他决心向全世界掩盖这些感情;我想,在这种情况下,那样也好。
我注视着那辆由飘动着的黑色羽毛装饰起来的灵车,然后看到了覆盖着深紫色和黑色的天鹅绒棺衣的棺材,由六个抬棺人抬着进入教堂。我看到一堆堆花朵,送葬者穿着死一般的黑衣,唯一不同颜色的是妇女们拭泪的白手帕——手帕都镶着宽黑边。
冷风驱散了雾气,当棺材放进墓穴的时候,冬日的灿烂阳光照在棺材的镀金表层上。
教堂的墓地一片深沉的寂静,只有海鸥急促的叫声偶尔划破寂静。
送葬仪式结束了,送葬的人们,包括康南、塞莱斯蒂尼和彼得,都坐上了他们的四轮马车,马车向特雷斯林府邸迤逦驶去。
我和波尔格雷太太回到梅林山庄,到家时,她又坚持象平时那样喝杯茶,再来一些点心。
我们坐在那里喝着茶,她的眼睛闪闪发光。我知道她觉得很难控制自己的舌头。但是她对这种死亡会给我们梅林山庄所有的人带来什么影响却绝口不提。她对死者的尊敬是如此超乎寻常的。
托马斯爵士没有被人遗忘。在以后的几个星期里,我常常听到有人提起他的名字。波尔格雷太太,在有人提起特雷斯林一家人的时候,总是意味深长地摇摇头,但是她的敏锐目光充满了警告。
戴茜和基蒂就不那么谨慎了。她们早晨给我送热水来的时候,总是滞留片刻。我有点狡猾,我认为。我渴望了解人们在谈论什么,但是我不想直接发问,却希望设法从她们的口中掏出话来。我觉得自己似乎是这样做的。
的确,她们并不需要很多的鼓励。
「我昨天见到特雷斯林夫人。」一天早晨,戴茜告诉我,「她看上去并不象一个寡妇,虽然穿着丧服。」
「噢?怎么见得呢?」
「这难道还用问我,小姐。她脸色苍白,也没有笑容,但是从她脸上我看出点眉目……如果你确实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恐怕还不明白。」
「基特跟我在一起。她也是这么说的。她象是正在等待,可心可意地,因为她不用久等了。虽说只要等一年,那对我可也够长的啦。」
「一年?干什么?」我问道,尽管我对干什么是非常清楚的。
戴茜望着我,格格地笑着。
「他们见面的次数太多了是不行的。对吗,小姐?说到底,他是死在咱们这里的……几乎就在咱们的门口。这看起来差不多是他们巴不得他这样呢。」
「噢,戴茜,那是荒唐的。谁能这样做呢?」
「嗳,还是等你明白过来再说吧,大概差不多。」
她的话越来越出格。我就用「我得赶快,看样子我起晚了点儿」这句话把她打发走了。
她走了以后,我想:原来人们对他们有所议论,说是他们俩希望他死的。
只要人们所说的仅此而已,那也没有多大妨害。
我考虑,他们现在得多么小心谨慎啊。我记得听菲利达说过,恋爱中的人们的行为就象驼鸟那样首尾不能相顾。它们把头埋进沙里,见不到任何人,于是就认为没有人见到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