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那儿,听到从林间传来脚步声,我踌躇了,暗忖是等在那儿呢还是回家。
一个男人向我走来,在他身上有某种熟悉的东西,这使我的心跳加剧了。
见到我,他吃了一惊,接着他发出微笑,我认出他就是我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人。
「啊,我们又见面了。」他说,「我知道我们的重逢是不会耽搁很久的。怎么,看上去你象是见到了鬼似的。是不是你在梅林山庄的逗留使你来寻觅鬼魂了呢?我已经听到有人说这个地方笼罩着阴森可怖的气氛。」
「你是谁?」我问道。
「我的名字是彼得·南斯洛克。我必须承认有过一点小小的欺骗。」
「你是塞莱斯蒂尼小姐的哥哥?」
他点点头。「我们在火车上遇见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谁了。我故意在你的车厢里冒犯你。我见到你坐在那里,看起来象是那个角色,我便猜测起来。你的行李袋标签上的名字证实了我的猜测,因为我知道他们梅林山庄期待着马撒·利小姐的到来。」
「我很满意地了解到我的相貌与我在生活中被召唤来扮演的角色是谐调一致的。」
「你真是个非常不诚实的年轻女人。现在想起来,我有理由为我们头一次见面时所发生的同类事情责罚你。要知道你被录用为家庭女教师,你实际上是很狼狈的。」
由于愤慨,我觉得自己面孔涨红了。「我是一个家庭女教师,那就是我不得不忍受陌生人无端侮辱的原因。」
我从树干上站了起来,他却用一只手按住我的手臂,恳求地说道:「请让我们谈一会儿。我有很多情况要对你说。有些事情你应当清楚。」
我的好奇心压倒了自尊感,于是重又坐下来。
「这更好,利小姐。瞧,我还记得你的名字。」
「你太殷勤了!多怪啊,你竟然先就注意到一个不过是家庭女教师的名字,然后又把它保留在记忆中!」
「你象是一个不好对付的人,」他反唇相讥,「不管谁只要提及「家庭女教师」这个词,你的精神就抖擞起来。你要学会服从。难道我们不是被告诫要满足于在社会生活中被安排的地位吗?「
「既然我象是个不好对付的人,那么至少我还不是没有骨气的。」
他笑了,又立刻认真起来。「我不具备千里眼,利小姐。」他平静地说道,「我也一点不懂得变戏法。我骗了你,利小姐。」
「你认为我有一些时候是受骗上当吗?」
「时时刻刻如此。直到现在,实际上,你是带着不可思议的念头相到我。」
「我的确根本没有想到过你。」
「谎话越来越多!我在考虑这样不尊重诚实的妙龄女郎是否够得上教我们的小阿尔文。」
「既然你是这个家庭的一位朋友,你的上上之策便是马上警告他们。」
「但是如果康南辞退他女儿的家庭女教师,那该会多么伤心啊!我在林间散步也不能指望遇 见她了。」
「我看你是个轻薄的人。」
「一点不假,」他神色严肃,「我的哥哥放荡成性。我妹妹却是家是唯一的好人。」
「我已经见过她了。」
「那是自然的。她是梅林山庄的常客。她宠爱阿尔文。」
「对,她是一个近邻嘛。」
「我们,利小姐,将来也会成为近邻的。这句话你觉得怎么样?」
「没起什么重大作用。」
「利小姐,你既不老实,又残酷。我希望你对我的兴趣报之于感激。我要说,如果梅林山庄情况变得不堪忍受的话,你只要走到威德登山庄就行了。我结交广泛,确信可以打听到哪家急需家庭女教师。」
「为什么我会发现梅林山庄的生活是不堪忍受的呢?」
「这是一座坟墓。康南专横傲慢,阿尔文对任何人的宁静都是个威胁,从艾丽斯死后,气氛就不那么令人愉快了。」
我突然把脸转向他,说道:「你告诉我,要提防艾丽斯。你说那话是什么意思?」
「原来你还记得?」
「这么说似乎很古怪。」
「艾丽斯死了,」他说,「不过,不知什么缘故她却依然存在。那就是我常常在梅林山庄所感受到的。她……去世以后一切都变了。」
「她是怎么死的?」
「你还没有听说这里面的故事吗?」
「没有。」
「我原以为波尔格雷太太或是那些姑娘中的哪一位一定告诉了你。可是她们还没有,嗯,她们或许对家庭女教师或多或少有些敬畏。」
「我很想听听这个故事。」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这类事情在很多家庭里都会发生。妻子觉得难以与丈夫一起生活了。她离家出走……与另外一个男人一道。这很普通,你瞧。只是,艾丽斯有着不同的结局。「
他望着脚上的靴子尖,那副神态就和我们同路乘坐火车到利斯克德时一模一样。「搅进这件事里的是我的哥哥。「他接着说道。
「杰弗里·南斯洛克!「我失声喊道。
「原来你已经听说他了!」
我想到吉利弗劳尔,她的降生使她妈妈那么烦恼,以致竟投海而死。
「是的,」我说,「我听说了杰弗里·南斯洛克。他显然是个登徒子。」
「对可怜的作古了的杰弗使用这个字眼听起来太刺耳了。有些人说,他具有魅力,」他对我微微一笑。「另外一些人则认为他并非全然具备。他并不坏。我喜欢不在人世的杰弗。他的极大弱点是迷恋女人。他爱她们,觉得她们是不可抗御的。女人钟情于对她们倾心真诚的男人。她们能有什么办法呢?我是说,这是那么一种荣幸,是不是?她们一个又一个成了他的魅力的牺牲品。」
「他毫不犹豫地把一些有夫之妇也卷入了牺牲品之列。」
「说的可真象一位家庭女教师!啊呀,我亲爱的利小姐,似乎他并不……自从艾丽斯卷入她们中间以后。的确,梅林山庄并非是尽如人意的,你认为康南是个容易相处的人吗?」
「对于一个家庭女教师来说,这样来议论她的主人肯定是不妥当的。」
「你是个多么固执的年轻女人,利小姐。你真能充分利用你的职业。当你想利用家庭女教师之便的时候,你就利用;然后当你不想让她被认出的时候,你就希望别人也忽视她。我认为不得不在一个家庭生活的人应当知道其中的一些隐秘。」
「什么隐秘?」
他躬身对我更靠近些。「艾丽斯怕康南。她结婚前,就已经与我的哥哥结识了。她是与杰弗里乘火车……一道私奔的。」
「噢。」我往后一退,离他远一些,因为我感到象这样谈论过去的丑行是不够庄重的。特别是这些丑闻与我丝毫无关。
「尽管杰弗里被撞得粉身碎骨,他们还是将他认了出来。紧靠他的是一个女人。她烧伤得那么厉害,几乎认不出她就是艾丽斯了。但是她戴的项链盒被认出来了。这就是她终被验明的经过……自然,艾丽斯确实消失了。」
「这么死多么可怕!」
「一本正经的家庭女教师吓坏了,因为可怜的艾丽斯死于和我那英俊而邪恶的哥哥的奸情上。」
「她在梅林山庄很不快乐吗?」
「你见到了康南。记住,他知道她曾与杰弗里相爱,而杰弗里当时仍在附近。我可以想象生活对艾丽斯来说是座地狱。」
「是的,这很悲惨,」我很快说,「但是这一切都结束了。你为什么要说「留心艾丽斯」呢?似乎她还在这儿似的。」
「你超脱尘世吗,利小姐?不,当然不是那么回事。你是个常识十分丰富的家庭女教师。你不会受到稀奇古怪的流言的影响。」
「什么稀奇古怪的流言?」
他对我咧着嘴笑,更加走近我。我意识到天色很快就要黑尽,急于回去,表情也变得有点儿不耐烦了。
「他们认出的是她的项链盒,而不是她本人。也有人认为与杰弗里一起死于车祸的不是艾丽斯。」
「那么假如不是她,她又在哪里呢?」
「那只是有些人自己这样怀疑。这就是为什么梅林山庄有许多鬼魅的缘故。」
我站了起来,「我得回去了,天快黑了。」
他站在我的身旁——比我略高一点;我们的视线相遇在一起。
「我认为你应当知道这些事情,」他几乎是彬彬有礼地说道,「似乎你应当知道这些才是合情合理的。」
我开始循着来路返回。
「我的职责是与孩子在一起,」我带着几分唐突的口吻说道,「我来这里不是为了任何其它的目的。」
「尽管一个家庭女教师常识够丰富的了,但她怎么知道命运将会对她作出具有何等目的的安排呢?」
「我认为自己明白等待着我的一切。」他走在我的旁边使我感到恐惧;我想摆脱他,以便独个儿想想。我觉得这人意在伤害我坚决维护的宝贵自尊心,而那种坚持性是只有时刻担心失去惟一财产的人才会具备的。他曾在火车上嘲弄我,我意识到他在寻找机会重来一遍。
「我相信你明白这一点。」
「没有必要让你送我回去。」
「我不得不反驳你。我的举动是有充分理由的。」
「你是不是认为我不能照料自己?」
「我想没有人能比你更能照料自己。不过,碰巧,我正是去拜望的,这是去那里最近便的路。」
直到我们来到梅林山庄之前,我一直保持着缄默。
康南·特里梅林正从马厩走出来。
「喂,是你啊,康!」 彼得·南斯洛克嚷道。
康南·特里梅林微显惊奇地望着我们,这大概是由于发现我们在一起的缘故。
我急忙转到房子的后面去了。
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那一天的一切情景都汇集在我的脑海里,我看见了我本人和康南·特里梅林的形象,阿尔文的面容,塞莱斯蒂尼的身影,以及我自己与彼得·南斯洛克在森林中的情景。
那晚的风向倒是固定的,我能听到海浪如雷鸣一般猛烈地拍击着梅森海湾。
在我目前的心境里,下面确实是有人低声细语,互相说:「艾丽斯!艾丽斯!艾丽斯在哪里?艾丽斯,你在哪里?」
第三章
到了早晨, 我觉得头天夜里的幻觉仿佛是可笑的。我扪心自问,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包括我自己在内——都想把这个家庭里所发生的一切弄得神秘化。那不过是个十分平凡的故事。
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对自己说。当人们看着象这样的古屋时,他们让自己相信如果它能开口说话,便可以讲出一些神奇的故事来。他们想到在这儿生活并蒙受苦难的世世代代的人们,便逐渐沉浸于幻想之中。因此当这个家庭的女主人因横祸身亡时,他们想象她的魂魄仍在游荡;虽然她死了,但是她依然还在这儿。好了,我希望自己是个头脑清醒的女人。艾丽斯死在火车上,那是艾丽斯的归宿。
我笑自己竟愚蠢地纠缠在这些念头里。
戴茜和基蒂不是解释过吗?说我所谓夜间听到的喁喁低语不过是拍打海湾的浪涛声。从现在起,我不能这样胡思乱想了。
卧室内满是阳光,我感到室内的陈设与往日早晨有所不同。我挺兴奋,我了解其中的原因。这要归于那个人——康南·特里梅林。我不喜欢他——恰恰相反;不过似乎他提出了挑战。我要把这项工作做得出色。我不仅要使阿尔文成为堪称楷模的小学生,而且要让她成为一个妩媚动人、落落大方、无需约束的姑娘。
我感到很惬意,不自禁地轻声唱起来。
《走进花园,莫德》……这首歌从前父亲喜欢弹奏、由菲利达伴唱。除了别的才能之外,菲利达还具有美妙的歌喉。接着我又唱《轻轻吹》,一时之间,我忘记了所在的地方,眼前浮现出父亲坐在钢琴旁的情景。他的眼睛滑到鼻尖,穿着拖鞋的双脚在钢琴的踏板上踏得正欢。
我几乎吃惊地发现,当我全无意识地唱起这支歌时,我听到吉利在林间唱道:「艾丽斯,你在哪里?……」
噢,不,不是,我严厉地对自己说道。
我听到马蹄声,于是走到窗前往外张望。看不见一个人。草坪上满是晶莹的晨露,看上去格外清新可爱。多么美好的景色啊,我想,棕榈树赋予了热带风光的韵味,这是预示着艳阳天的一个清晨。
「我敢说,这是今年夏天最后几个好天气中的一个。」我大声说道;推开窗户,探出头来,我那睡觉时用蓝绸子系着的、古铜色的粗辫子也随着探出的头甩到了窗口。
我重又哼起《轻轻吹》来,这时康南·特里梅林从马厩处出现了。在我还来不及抽身离开的时候,他看到了我,我感到自己窘得满面绯红,因为被人看见这么披散着头发,穿着睡衣。
他快活地和我打招呼:「早晨好,利小姐。」这时我自语道:原来我听到的是他的马的嘶声。他是凌晨才骑过马还是骑了整整一夜呢?我想他是去拜访近邻中的放荡的女人了,如果有这样的女人的话。那是我对他的看法。我很恼火他在我满面绯红的时候,竟没有表现出一点尴尬。
「早晨好。」我说,声音听起来近于敷衍。
他正迅速地穿过草坪而来,我肯定他想细看我穿睡衣时的模样来进一步使我难堪。
「一个美好的早晨。」他大声说道。
「美极了。」我答道。
我缩进房间,这时我听见他嚷道:「喂,阿尔文!原来你也起床了。」
此刻,我站在离窗口较远的地方,听见阿尔文喊道:「喂,爸爸!」她的声音是那么轻柔,带着她头一天谈到他时我曾察觉到的渴求的语调。我知道,见到他,她十分高兴。听到他的声音,她在卧室里醒了,一下子跑到窗口。如果他肯停留片刻与她聊上一会儿,那会使她极为快乐的。
而他并没有这么做,却走进房里去了。站在镜子前,我端详着自己,太不象样了,我想,很不庄重。我穿着一件扣到喉间的粉红色法兰绒睡衣,头发披散下来,甚至直到这时我的脸还和法兰绒的颜色一样!
我穿上长袍,冲动地穿过书房来到阿尔文的房间,拉开门,走了进去。她双脚分开骑坐在一张椅子上,自言自语着。
「实在没有什么可怕。你所必须做的就是抓牢,别害怕…你就不会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