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来,她哭干了眼泪,哭哑了声音,此时此刻,再也没有一丝丝的气力多掉一滴眼泪。要不是兆羽的骨肉在肚子里渐渐地成形,让她体验到一个小生命在她的骨血中茁壮,才让她有了再活下去的勇气。
云海浩茫茫,前路险且长,心无落歇处,今岁早添霜。
已经是隆冬了,今年的降雪早了,也更冷了,什么时候这暖阳才会重新映照在香山县南山的草原上?
荣荣抬眼,看见了遥远的天色,茫茫无际的,已经找不到一只飞鸟,所有的雁儿,早已展翅南飞了。
第8章(1)
自从荣荣绝情拂袖离去之后,兆羽强振精神养好了身体,正好赶上了三月的大考。这是所有侍读、侍讲学士晋升的大好机会。
大考分为五等,一等录取三名,立刻超擢。二等升级,三等平平,四等降调,五等革职。
大考在圆明园的正大光明殿中举行,兆羽选到了一处透光的角落,放下考具,让查阅官查核无弊后,分发题纸,开始作赋。
过了一个上午,兆羽誊写腹稿,才刚刚要起手作文时,远远的就见昂辛来巡视考场,他一团和气地走到了辛兆羽的案前,低首细看兆羽的腹稿。
“中堂!”兆羽含笑问候,正想起身。
“贤侄,不用起身,我来瞧瞧你,咱们翁婿做不成,还留情义在。今天是你的大日子,可别轻视马虎了!”昂辛嘴里说着话,双眼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兆羽的腹稿看。
昂辛一直都很欣赏兆羽的学品和才貌,一心想要招揽他为己用,只是他时常找借口推诿,还拒绝了自己的和亲之议,虽然心中气愤,但是又不方便表现在言行中,只有暗暗打算,伺机报复。
昂辛拿起了腹稿摇头晃脑地啧啧称好,又对旁人称道,有意无意间,竟然将腹稿拿走;兆羽自知昂辛有意阻挠,又无法起身追讨,只有赶紧下笔,凭着记忆义无反顾地蘸墨疾书。
兆羽下笔有如神助,文思泉涌,竟在时间内写完交卷。
第二天名榜揭晓,居然没有辛兆羽的名字。
辛兆羽不敢置信,却又无计可施。
所幸,辛兆羽的才情京城闻名,皇上见榜上没有辛兆羽的名字,也好奇问了一位“坐探”,打听之下,才知道有两份试卷极为相似,“读卷大臣”宣称疑有作弊之嫌,而将辛兆羽的文稿淘汰。
“读卷大臣”因皇上亲试,所以事先都将所有弊端、瑕疵,或太低劣的试卷先行淘汰,最后才将有资格的文章,另外用黄纸签出,等候皇上点阅钦定。
皇上派人调卷,要亲自审问明白,并在东暖阁召见辛兆羽详问。
“这可是你的文案?”
“是,皇上。”
“那为何会有相同的两份?到底是谁抄袭谁的?”皇上不悦地问道。
“回皇上,小的在殿试中应试时,中堂曾经来视阅,小的不察,腹稿被中堂大人昂辛取走,小的无计可施,才又凭着记忆重新誊写一份,绝对没有抄袭他作。皇上如果不信,小的可以再重写一份,并将文中的引经据典一一表明。”辛兆羽回道。
在殿试中,辛兆羽果真重新书写了一份,比原稿还要精彩,皇上仔细阅读后,龙心大悦,心喜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才,皇上知道这次是昂辛的刻意陷害,念他是朝中老臣,先不想打草惊蛇,来日再做打算。
皇上对辛兆羽的才情大为激赏,特意降下圣旨,将辛兆羽擢升为二品的内阁学士。
消息传来,辛府举家欢欣鼓舞,欣喜若狂,惟独辛兆羽在一片道贺声中,落落寡欢地应付众人,因为他的心中不断地想起一个人的俪影,挥之不去,一种毒药般的思念正一寸寸地侵蚀着他的身心。
辛兆羽手中拿着马少虎的请帖,一颗心举棋不定。自从新官上任了以后,不知道推了多少请宴,就是这一个邀约迟迟无法下决心回覆。
“少爷,这马少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眼,不如我来将他的人打发走。”胜吉知道少爷心里在想什么,如果能再见到于姑娘,阎罗地府他都会走一遭。
“胜吉,回复来人,我明日准时赴约。”
“可是——少爷,他可是马家的二少爷,您还是要去?”
“胜吉,我当然知道,今非昔比,他马少虎也正是新官上任,初到京城,我理当拜会。”
“可是——少爷,他在香山县欺负咱们这么惨,他还敢来邀约!”
“胜吉,在香山县我们并没有照过面,李子明又曾谎称我是经商的人,当时他们马家抓到的疑犯不下百人,他怎么会记得我?哼!就算他知道是我又如何?这里是京城,可不是香山县。”
“少爷,不管他知不道您,当时他们马家叫衙门将您关入了大牢,还将您严刑拷打,这会儿他还当没事似地想捧您这个大学士,我只要想到这个,心中就有气。”
“是啊!当时如果再多待几日,早就冤死他乡了,唉!在牢里就有许多人没有我幸运了。”
“这马家的命案,听说是找到了好几个替死鬼,砍了不少人的头,这马承禧才稍稍放手,当时要不是于姑娘把您救出来,您早就——”
胜吉话才一出口,就想要自掌嘴巴,暗自骂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明明说好不再提于姑娘了,自己又说出口,真该自己掌嘴,少爷好不容易才把于姑娘忘了——可是忘得了吗?日前,老爷看上一位大家闺秀贤淑名媛,少爷想都不想地就拒绝了,这分明就是忘不了于姑娘嘛!
胜吉见少爷脸色深沉,瞧不出他的心思,只好颔首退了几步,说道:“少爷,那么小的这就去前厅回复马家的人。”
兆羽坐着八人大轿,来到了东城一处精致的大宅。
马少虎亲自出府迎接引进,在京城里的马府虽然还比不上香山县的宅第豪华,但是小桥流水、雕梁画栋的,陈设还是极尽奢华。
走入了内厅,兆羽才知道马少虎请了不少外客,大开宴席,将他列为首座,马少虎自己在下座相陪。
“各位,先说声对不住,内人身体微恙,没有出来为大家敬酒,我在这儿先干三杯谢罪。”马少虎说完,三杯一饮而尽。
“哈!听说马参议是疼惜夫人出了名的,好几次和马兄上馆子‘叫条子’,都不肯找姑娘,不知道是看不上那些庸脂俗粉,还是——”几个来客好酒下肚了,话匣子就打开来了。
“当然是除却巫山不是云喽!家有如花似玉的美娇娘,怎么会再看得上别的姑娘。吴老弟,你多心了。”马少虎捏了一把冷汗,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最不愿别人对他不能人道的事情起疑,偏偏酒色财气的,就是无法摆脱。
宾客几杯下肚,好几位不胜酒力的,就醉倒在桌子上。马少虎还请来了京城里最有名的歌妓,把酒笙歌,宾主尽欢。兆羽环首四周,所有的人都是昂辛的党羽心腹,原来马少虎是在替昂辛拉拢自己。
兆羽推说不胜酒力,要四处走动醒醒酒,就径自离席,一路走到了后花园中。
兆羽的心里就是有这么一丁点的希望,期盼能看见荣荣,不知她近来可好?听宾客们提道,他们夫妻恩爱,所以马少虎坚持不近女色。
而他呢?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为了荣荣,他不但是不多情了,而是不再谈情,更遑论接近女色。
走着走着,竟然来到了一处溪池,水声清响,水平如镜,月色繁星,兆羽抬望眼,就遥想到南山里的月色。
当兆羽还沉思在昨日的回忆里,就见一个白衣素裙,外罩着白狼毛长袍,一身雪白的女子,盈盈地站在另一处的池边,她也正望着一轮的明月,手中把玩着胸前玉佩似的东西。
兆羽知道,她正是于荣荣,还是一样的倾城之貌,还是一样的脱俗艳丽,如今更多了一份成熟的风韵。
“荣儿。”
荣荣听见了这叫唤声,以为是自己思念太甚成了痴人,在这宁静的夜色里,怎么会听到兆羽的呼唤声,唉!自己真是傻。不禁想要走回头早早歇息,才一转身,就见兆羽一双剑眉俊脸,昂藏玉立眼前。
“兆羽?是你!”荣荣震惊地退了几步。
“是我,荣儿,近来无恙?”兆羽脚步不停地想要靠近她。
“我……很好。”荣荣又退了几步。
“荣儿——”兆羽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只说出两个字。
“听说你得到皇上赏识,破格高升,恭喜你了?”荣荣言语温婉真诚。
“荣儿,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死在香山县府的大牢里,那一天你来别府探望我,说了许多绝情的话,事后想想,我一点也不怪你,我只有怪我自己,没能早一点遇见你,在‘香满楼’初次相见,在李记茶铺再度相遇,我一次又一次地让机会稍纵即逝。是我——我天天自责懊悔不已,如今,名利地位全有了,夫复何求;可是,如果能换得你,我宁愿什么都不要——”
兆羽走上前,想要拉起荣荣的手,她却反而退了几步,一直和兆羽保持着数步之遥。
“辛公子!”荣荣不再叫他兆羽了,目的是要提醒他自己的身份。
“荣儿——”兆羽心痛不已,明明已经站在心爱的人面前,却没有权利去拥有她。
“辛公子,你别自责,这一切都是命,如果当初你听李大哥的话离开香山县,没有被衙门的人抓走,李大哥也一样会遭到马家的毒手,而我也一样会为他做同样的决定,我一点都不会后悔。爱上你,离开你,每一个决定我都不会后悔。”
“荣儿——当初我会留在香山县,就是希望找出元凶,只有如此,才是釜底抽薪之计,只可惜马少虎想要杀项燕奇,我无意间救了她,却和她失去了音讯,她和马全都是马家命案的关键人。只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项燕奇?她、她是不是——”荣荣听说了,却讲不出口。
“她是芙蓉阁的名妓。”
“她!就是她!她就在马家的地牢里,多月前她来马家想行刺马少虎,他们将她关在地牢里,没有送衙门审理,是怕——”荣荣不敢说出,是怕人们会知道项燕奇砍掉了马少虎的命根子,要不是她疯疯癫癫的,连话都说不清楚,马少虎早就一刀杀了她了。
“怕什么?”兆羽追问着。
“怕——怕她会乱说什么,辛公子,这案子在衙门里已经结案了,你就别再追究了,没有用了,没有用了……”荣荣摇了摇头,眼泪婆娑直落,红唇微颤,转身想要离开。
“别走,荣儿,让我再抱着你一次,就这么一次,我不会再叨扰你了!”辛兆羽一个箭步上前。
“不!不!辛公子,我不能——”荣荣两手环抱着腹部,就怕他会察觉她已经怀了身孕。
兆羽先前在月光下,只有全心全意地看着荣荣绝俗清丽的脸,如今走近到身前,才看清楚荣荣微微隆起的腹部。
“你、你——有了?是——”兆羽整个人像被狠狠地敲了一记,全身的血,像是要从脚底流光了,意动神摇,差一点站不住脚。
“是二爷的。”荣荣低头道。
“不——”辛兆羽一阵低吼。
“没错!内人怀了身孕,不便见客,想不到让辛大学士给撞见了。”马少虎从容地从池边走来,正好瞧见了他们两人在对话。
荣荣心惊不已,她已经领教了马少虎凶恶、不为人知的一面,暗自心惊,如果刚刚她没有克制自己内心的冲动,而投向兆羽的怀抱,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荣荣,夜里天凉,就算不顾自己的身体,也要想想肚里的胎儿。来,我扶你回房!”马少虎一手温柔地牵住了荣荣的冰冷小手,一手揽在荣荣腰后,出了手劲一推,将荣荣往楼苑里推送。
马少虎见辛学士脸色惨白,不发言,心中早有起疑,强自装作没事般地对他说:“辛大学士,前厅的宾客都在找您呢!如果您想参观敝舍,改天我再请您来寒舍小聚。失礼!暂别一下,我随后就到。”说完与荣荣消失在门后。
“你这个贱人,原来辛学士就是李子明的同党——辛兆羽!”
第8章(2)
那日的晚宴,辛兆羽郁郁寡欢、不发言,早早就告别宴席,扫了大家的兴头;再加上马少虎见他和荣荣两人在后花园中,鬼鬼祟祟,神色有异,就知道这其中必有文章。
马少虎不动声色地派人调查了辛学士的底细,这才发现原来他就是香山县李子明的好友——辛兆羽。当初就是他和子明打伤了马家的手下,马家命衙门差爷将他们两人抓到牢里,来个公报私仇,明着说是命案疑凶,暗地里不过要好好地教训他们。
马少虎派的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买通了辛家的奴仆,才打听到消息。那香山县的知县也知道此事,却连提也不敢提。而马少虎当初只知道李子明的同党姓辛是个经商的生意人,浑然不知他就是京里的名人辛兆羽。
一切都清楚了,马少虎将所有事情的前后始末,全部清清楚楚地连贯了起来,想了一遍又一遍,一切都在马少虎的心中有了底。
这辛大学士就是荣荣肚子里孩子的爹。
马少虎一阵震惊,疾步地来到了荣荣的房里,遣走了下人,二话不说,当头就甩了荣荣一记耳光,将压抑许久的闷气,全出在荣荣的身上。
“你——你——原来你嫁进马家,不只为了李子明,你和辛兆羽早就有勾搭,李子明不过是个障眼法,你……好……好下贱无耻。你肚子里的种,是不是辛兆羽的?”马少虎红着眼,失了理智,就是想要知道他日夜都在猜疑的答案。
“不是!不是他的!我根本不认识他!”荣荣不愿承认,就是想要保护兆羽。
“你还想狡辩,我早该知道,当我告诉你辛兆羽也在牢里的时候,你当时的眼神,我早该知道的。少龙临死前告诉过我,他说你被一个会武功的文人救走,还将少龙和马福打伤。辛兆羽从小就习文练武,文武双全,那时他又在香山县李家作客,不是他还会有谁?”
“马少龙临死前,怎么会和你见面?你——王总管说你和他一整个早上都在账房里对账。”荣荣嫁入马家已有些时候,下人们常常将马家大大小小的事,挂在嘴上,当茶余饭后的话题,荣荣也听了不少。
马少虎惊觉露出了破绽,对着荣荣狐疑的眼神,心知无法自圆其说,一不作,二不休地豁了出去:“哈!马少龙就是我杀的,怎么样?你要去向谁说?大家会认为你疯了,我正好可以将你和项燕奇一起关在牢里作伴。人说讨到的老婆买到的马,任我骑来任我打,你想我会让你有机会说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