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投·尘香园
皎洁的月色映照着大地,经过一天辛劳的工作,楼少钧轻吐了口气,放松紧绷一天的肌肉。此时,他一边用手按摩着僵硬的颈子,一边穿过在月光照拂下显得格外柔美的偌大庭园,朝正屋缓缓踱去。
一进到留有一盏微弱灯光的厅内,他松松颈间的领结,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渴望,并不是回到自己位于三楼的房间内泡个舒服的热水澡,以犒赏自己辛劳了一天的疲惫身躯,而是到达三楼,位于右方的房间。
他轻轻推开这间充满童真色彩的卧房,当目光一触及床上那张酣睡的纯净脸庞时,他眼里所有的倦怠,全化为轻柔的疼惜。
他站在床畔,先望了望床头书架上堆满的儿童百科,再将视线往上移至沉睡中那张与他极为酷似的容貌,浓浓的怜爱之情涨满胸臆。他为熟睡的男孩拨去额前的发丝,再顺手收起百科全书,将它们摆放整齐,又仔细的替他盖好被子,然后凝视了男孩好一会儿,才起身准备离去。
就在他转身的同时,身后传来一声稚嫩清亮的叫唤:“老爸。”
楼少钧回过身来,英挺的剑眉微微扬起,“找吵醒你了吗?”
楼浩庭摇摇头,“老爸,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忙呀!”他索性坐回床边,“浩浩,我不是告诉过你,不可以躺在床上看书吗?当心年纪轻轻就成了四眼田鸡。”
浩浩有些心虚地吐吐舌,“人家本来想等你嘛!谁知道一个不小心就睡着了。”
“等我?有事吗?”
“老爸,我们好像很久没一起出去玩了,你是不是真的很忙啊?”
经他这么一提,楼少钧才猛然发觉,自己真的是忽略儿子太久了!自浩浩入学那天,他带他注册,并陪他玩了一天之后,接下来就因为公司接踵而来的几个重大方案让他忙得不可开交,一点自己的时间都没有,当然也冷落了唯一的儿子。
他的歉意油然而生,不禁柔声问着:“浩浩,你想去哪儿玩吗?”
浩浩庭清秀的脸蛋瞬间亮了起来,稚气的语调掩不住兴奋地问:“你有空了吗?”
楼少钧笑而不答。
在他心目中,儿子胜过全世界,能见着浩浩真心愉悦的笑容,对他而言,比什么都要来得重要。
“你想什么时候出去玩?”
“这个星期日,好不好?”
楼少钧对上浩浩写满期盼的眼眸,毫不考虑的点了一下头,“没问题。”
看来,那场临时决定召开的股东会议是非改期不可了,楼少钧心想。
“耶!”浩浩开心地欢呼,雀跃道:“我同学说九族文化村很好玩耶!我们也去九族文化村,好不好?”
“那有什么问题!”就让他见识一下九族的风情与文化也好。
“老爸……”浩浩抬抬眼,欲言又止。
只消一眼,楼少钧便看出儿子心里有话,正犹豫着该不该吐露。“说吧!小鬼,对老爸还有什么事不能说的?”
浩浩清朗的黑眸古灵精怪的转了转,暗示道:“老爸,你会不会觉得一辆车这么宽敞,只坐我们两个好像太‘浪费’了,怎么坐都觉得空了点……”
楼少钧失笑出声,忍不住抬手轻敲了一下儿子的头,“小鬼,你何不干脆说老爸的床太大了,一个人睡浪费?”
“对、对、对。”浩浩忙不迭地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
楼少钧盯着儿子急切的神情,“就这么急着把老爸推销出去啊?”
“不是啊!老爸,你要知道耶!我们老师说‘岁月不饶人’,你都一把年纪了,再不想办法拐个老婆回来,你就真的会老得没人要了啦!”
一把年纪?老得没人要?
这话听进楼少钧耳中,待他慢慢咀嚼消化后,只剩下满腔啼笑皆非的无力感。
他可是商业界一致公推的黄金单身汉耶!其炙手可热的身价,让多如过江之鲫的名媛淑女们趋之若鹜,没想到经由他宝贝儿子的口中说出来,竟是这般的惨不忍睹。
不过,也不能怪浩浩,在一个七岁孩童的眼中,三十岁的男人的确可以和糟老头画上等号了。
再往另一方面想,他是不是忽略了这孩子敏感纤细的情绪变化?这突然涌上脑海的想法,令他心头泛起一阵酸意。
“浩浩,你想要一个妈妈吗?”
浩浩在父亲那充满着强烈情感的凝注下,无法说出违心之论,只得诚实的轻轻点头。
望着孩子脸上那份淡淡的失落,酸楚的感觉深深的钻入他的骨髓,他不由得眼眶发热,心疼的双臂火速地将楼浩庭小小的身躯揽入怀中。
他曾发誓,要给这孩子他所拥有的一切,只要他办得到,他将倾尽全力,让他无忧无虑的成长。他是给了孩子全然的父爱,让他有不虞匮乏的物质生活,然而……
他却没有能力给他一个完整的家、一份完整的母爱。
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最多愁善感的时期,他最需要的是和一般孩子一样,有个温暖的母亲怀抱,他要一个真心疼惜他的母亲,可是,他能给他吗?
“对不起,浩浩,我……办不到。”这将是他最深的愧疚。
“老爸,你……在难过吗?”浩浩努力的想自父亲的怀中抬起头,看清他的神情。
楼少钧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在商场上,他果敢、自信,他的能力足以呼风唤雨,眨眼间便能使整个商圈风云变色,就算天在他面前坍塌下来,他依然能面不改色;但这层冷漠的面具,在面对着这张与他神似的小脸时,他会情不自禁的自然卸下;也只有在他生命中最挚爱的亲人面前,他才会容许自己流露出软弱的一面。
“你会怪老爸吗?”他轻轻问着。
“因为你没给我一个妈妈?”浩浩偏着头,“不会,但是我不介意你弥补。”
楼少钧一愕。
他不是没想过要为浩浩找个妈妈,以填补他幼小心灵的缺憾,但是,他没有把握自己不会看走眼,在不肯定对方是不是真心疼爱浩浩的情况下,他如何能拿自己与浩浩的幸福去赌那个渺小的未知数?若他选中的女人不能真心的去爱浩浩,那么,对浩浩幼小的心灵岂不又是一大伤害?
他曾说过,他愿意为浩浩付出一切,如果牺牲掉自己的婚姻,却能换得浩浩快乐而没有遗憾的童年,他并不觉得可惜,反正,他对爱情这种东西也不曾寄予多大的厚望。
唯一对他有意义的,只有浩浩,至于是由哪个女人来当他的妻子,他实在不觉得有什么差别,只要她肯疼浩浩、肯爱浩浩,能填补浩浩对母爱强烈的渴盼,那就够了!
“好,老爸问你,你希望谁来当你的妈妈?”
“那得看老爸希望谁来当你的老婆!”
这小鬼愈来愈滑头了。
楼少钧揉揉楼浩庭的头,“你不怕我娶了一个像童话故事里的坏皇后,把你当白雪公主一样的虐待?”
浩浩皱皱他可爱的小鼻子,“才不会,我相信老爸的眼光。”
他该感谢儿子对他这么深具信心吗?应该是吧!
他轻笑,“这样好不好?如果有某个阿姨对你很好,而你又非常喜欢她的话,你再告诉我,老爸会考虑看看,好吗?”
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小孩的感觉是最敏锐的,谁才是真心疼惜他,他的感受往往比自己来得真切。
曾有不少女人对楼少钧主动示好,为了博得他的青睐,她们聪明的将心思摆在他最重视的亲人,也就是呵浩的身上,在小小的他身上下了不少时间和功夫,到头来却被这小子说成了“巴结”,真是精辟传神又一针见血啊!
当他问儿子对那些女人有什么感想时,他唯一的评语是:三八、假仙!
浩浩与一般同龄的孩子有别,他特别聪颖、敏锐,由于他周遭充满了别有意图的讨好,使他更想在一片虚情假意中,寻找一份纯净、真诚的感情,所以,他心灵深处强烈的渴盼便不难了解了。身为他的父亲,楼少钧当然能了解他的心思,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格外的心疼这个孩子。
“老爸,你这么不挑食啊?”
这小鬼居然有兴致调侃他老爸。啧!儿子真的是不能太宠,他为他牺牲这么大,到头来居然被说得一文不值!
“当然不包括素珠或阿匹婆之类的老女人,我没这么好胃口。”他幽默地回道。如果真是如此,他怀疑浩浩需要的不是母亲,而是奶奶。
他们父子的相处之道,是习惯有话摆在桌面侃侃而谈,因为他们是彼此最亲,也是最重要的人,不该有秘密隐瞒对方;他总是这么告诉浩浩,而浩浩也的确做到了这一点,至于楼少钧……他做到了吗?
他恐怕没完全遵守这则约定,至少,每当楼浩庭提及关于生母方面的疑问时,他往往避而不谈,总说:“过几年等浩浩大了些,老爸自然会告诉你。”
由于浩浩早熟、懂事,楼少钧便以成熟、理性的方式来教育他。所以,就某一方面而言,楼浩庭虽年仅七岁,但已有超龄的思考模式,也比一般同龄的孩子聪明许多,对事物的理解能力强到简直不像个七岁孩子,他是楼少钧的骄傲,也是楼少钧生命的重心。
望着再度沉沉入睡的小脸蛋,楼少钧轻轻叹息着,为了浩浩,他就是牺牲“婚姻”又有何惧?
替他拉好被子,楼少钧俯身在他额上亲了一记,带着满足的笑容离开卧室。
? ? ?
“什么?”失控的女音尖锐地扬起,席紫萱见鬼似地盯着神色平淡的继父及面有愧色的母亲,“我恐怕是听错了,妈,你不会这么对待我,是吧?”
“走萱,对不起,妈知道这对你来说是很委屈的事……”
未完的话,被强硬的男音截断,“什么委屈?!董明哲的条件这么好,对你又百般迁就,以我们这种不起眼的平凡家世,难得人家看得上你,我不明白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洪叔!”席紫萱烦躁地低叫,“不是我满不满意的问题,而是我对那个董明哲的感觉根本还停留在‘陌生人’的阶段,你们居然就要我嫁给他?只因为他提出五百万的聘金,而你们又该死的被人家倒了会,急需用钱……”天哪!这是什么世界?她忍住尖叫的冲动,“我真不敢相信!妈,我是你唯一的女儿,而你居然真的打算做出‘买’了我的事来……”
“是‘嫁’!”洪正贤更正她不当的说词。
“有什么差别!”她努力想忍住满腔的浮躁,却不怎么成功,“反正就是为了钱,你们随随便便把我推到一个男人的身边,也不管我的意愿如何,不管我的一生会不会毁在这五百万及一场与交易无异的婚姻中。”
“紫萱……”刘心兰满脸歉疚的凝望着女儿,“原谅妈……”
席紫萱别过头,拒绝看向母亲那张写满哀求及祈求原谅的容颜。
这是什么世界啊!她真的不敢相信,这种琼瑶式的古老剧码真的会发生在她身上!一个不学无术的富家子弟,因为一次偶然的巧遇,向来在女人堆中呼风唤雨、左右逢源的他,惊见她的不假辞色而激起了他的征服欲,继而用能砸死人的金钱诱惑她的继父与母亲,害得她如今必须承受来自家庭的压力……
见鬼的董明哲!
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虽然母亲的柔弱无能,与琼瑶小说中的懦弱母亲如出一辙,但她却不允许自己成为琼瑶笔下那个逆来顺受的苦情女主角。
“妈,这件事——你同意?你也赞成牺牲我的幸福来换取你们下半辈子的安逸?”
“我……”刘心兰在女儿犀利的注视下,羞愧的垂下头,嗫嚅地低语道:“董明哲很有诚意,我也不是全然不顾你的幸福……”
“够了!”紫萱忿然大吼,不敢置信地盯着羞惭的母亲。
够清楚了,不是吗?她唯一的亲人为了度过难关,居然狠得下心来牺牲她,而那个人还是她叫了二十四年的妈妈,还有什么比这残酷的现实更让人心寒?
她痛心地唤道:“妈,我们是母女啊!如果连你都不疼惜找、不珍惜我,还有谁会愿意真心待我?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哪!”一道伤口划过心扉,那是来自母亲所带给她的伤害。
“紫萱……”刘心兰心酸地叫道:“妈也舍不得,但是……这也是情非得己,你为什么不往乐观的方面想?那个董明哲卯足了劲追求你,就表示他真的是很喜欢你的。”
“对呀!”洪正贤也在一旁搭腔,“凭我们的条件,能嫁给这种有钱人,已经算是高攀了,并没有委屈你啊!”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董明哲的家世不是重点,从来就不是!诚如洪叔所言,我身家平凡,根本不指望自己会是那个幸运的灰姑娘。我不希罕高攀,更不希罕嫁入豪门!真正让我伤心的是,你们让我觉得自己是一项待价而沽的商品,任你们议价摆布……
“我算什么?你们问过我的意见没有?你们自作主张收了人家的钱,把我的婚姻当作父易一样买卖……妈,你太伤我的心了,口口声声说疼我、爱我,结果呢?你的爱竟是这么的不堪一击、随时可能会变质!”
“别这么说,紫萱,”听着女儿字字悲怆的指控,刘心兰感到好难过。“我当初真的不知道这件事会带给你这么大的伤害……”
“现在你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办?”她明眸直勾勾地逼视着刘心兰,坚持讨个答案。
“我……”刘心兰嗫嚅地答不出话来。
席紫萱凄然一笑,一颗心全然凉透,“你还是会将我往地狱推,是吗?”隐忍了许久的泪终于滑落,她重重地说“妈,我对你感到很失望。”
她悲戚地往后退了一步,目光定定的锁在刘心兰伤怀的脸上,“我已经成年了,我有婚姻自主权,要我嫁给董明哲,你们想都别想!钱是你们收的,事情该怎么收场,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一口气喊完,她头也不回的冲出家门,将母亲急切的叫唤抛到脑后。从没有一刻,她这么深切的感受到自己与母亲间的利益冲突,最令她难以接受的是,自己敬爱了二十四年的母亲,竟在利益与亲情的衡量下,毅然决然的舍弃了她,这样的结果深深的伤了她。
她知道母亲若没有点头,洪正贤是绝不会打她的主意。他称不上君子,但也不是小人,自从母亲改嫁洪正贤后,她这个拖油瓶并没有受到虐待,但也没有特别感受到他给她的温情,相敬如宾成了他们之间相处的模式。
她并不亏欠他什么,当然,他也不会卑鄙到挟养育之恩向她要求什么,这件事,必然经过了母亲的首肯,否则他不会擅作主张,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会感到这么的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