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笑一声,看了看宋应星仅微微勾唇却没有反驳,才又继续说下去。
「但后来我表姊真的找到属于她的真爱了,我便想,是否有一天,我也会遇到我生命中的那个人?那个会让我奋不顾身的人?他会是怎样的一个人?现在在哪里?又在做什么?是否和我一样,也在等着彼此的出现?当我看见他时,我真的能认出他吗?他能认出我吗?」
宋应星默默地听着,昏黄的灯光映在她的脸上,显得柔美而脆弱。周遭的吵杂彷佛远在千里外,他们沈浸在彼此的对话里。
「结果呢?妳遇到了吗?」宋应星问。
他的问题让晓伦突然沈默了。
「现实和理想往往有很大的落差。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白马王子,有时候出现的可能是假的、冒充的;又或者他本来就不是,是自己太傻,看不清他的假面具。」
晓伦飘渺的声音,彷佛已不是对他说,而是对自己。
宋应星望着她,一直萦绕心头的问号终于如脱缰的马奔驰而出。「这就是不伦之恋的真正原因?」
晓伦僵住,那瞬间她以为自己的心跳似乎也被冻结了。虽然心里隐约猜到他可能会挖掘到关于这件事的传言,可是真的听到他说出时,那震撼力仍然威力十足。
「你还真厉害,没想到连这个都打听到了。或许你该开间征信社,也许会发大财也说不定。」
她试图笑着带过,但泪还是不争气地在眼眶中挣扎。她努力压抑,却压不住直泛酸的鼻头和喉咙。
下一秒,她跳起来往门口冲去。
宋应星愣了下,愧疚感突然涌生。他站起来想追出去,但同事关切的询问拖住他的脚步,他笑笑地以喝太多酒不舒服来搪塞过去。
当他追出别苑时,走廊空无一人,他急急穿上鞋寻找她的身影。别苑外是餐厅精心打造的日式庭园,修剪整齐的园艺造景配上潺潺的流水声,本该令人觉得心旷神怡,但此时担心晓伦的他根本无心欣赏。
终于,他在经过一排树丛隔成的墙时,捕捉到她啜泣的声音。他停在树墙前踌躇不前。
糟了!他该说什么来安慰她?宋应星急急地思索,努力回想过去的经验,才发现自己很少遇到这情况,更遑论能有什么对策。
他重重地叹气。「对不起。我并不是故意惹妳难过的,我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大嘴巴,所以才冲口而出吗?他要证明什么?证明传言不假?还是满足自己对八卦的好奇心?其实他得到的不过是一则传言,朋友也曾说这传言并未经过证实。
直到她刚才那席话,触动他的联想,所以才贸然地问出那句话。他的确太冲动了。
他又叹气,无话可说之下,只好一再道歉。
可是,没有看到她的脸,他不知道她现在到底在想些什么,却也不敢上前,绕过树墙面对她。隔着树墙听到她哭是一回事,但实际看着她哭又是另一回事,他没把握能面对女人的泪水。
所以只好像这样隔着树墙,拚命道歉试图安慰她。
「我并不是有意挖掘妳的过往,当初真的只是想打听妳的工作评价,而且正好有认识的人,所以才……」他顿了一下。一开始是这样没错,但之后他再次探听她的事,动机却非如此单纯了。
「其实每个人都有过去,妳也不用太在意。过去就过去了,妳以后一定可以遇到比他好上十倍、百倍的人──」
他突然顿住,觉得自己的安慰之词肤浅得可以,这种陈腔滥调连他自己都听不下去了。
于是他不再说话,安静地伫立原地,等待她的平复。
一时间,寂静的夜里只有淙淙的流水声和偶尔发出的虫鸣。
就在他以为这样的静默会一直持续下去时,树墙的另一端传来她的声音,轻柔得彷佛来自遥远的星空。
「我从来就不曾想过自己会是人家的第三者。我无法接受第三者总以爱为由,就理直气壮地介入别人的家庭和婚姻,直到我发现自己竟是我最讨厌的第三者时,我才明白自己没有想象中的高明。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再多解释也无法改变事实,但我爱上他时并不知道他已经结婚了。他的刻意隐瞒加上我的自以为是,让我做出许多愚蠢的事。」
宋应星静静听着。她说两人是如何一见钟情,他猛烈的追求攻势很快就赢得她的心,因为恋爱的盲目,她不曾注意到他已是有妇之夫。直到无意间从同事口中得知他已婚的事实,她才恍然大悟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
「知道自己是第三者时,我好挣扎。」
宋应星心想,她一定用情很深,所以才无法割舍。没想到,晓伦竟说:「我不知该拿刀阉了他,还是直接杀了他。」
「啊?」她不是在说笑话吧?他没听错吧?
「后来,我想到如果真的这么做,我也得赔上自己的人生。他已经糟蹋了我一次,我不能再为他赔上未来。」她说。
他的一颗心还因为她骇人的话而怦怦直跳,不敢相信她的个性竟然这么火烈。
「那后来呢?」她会就这么算了吗?他实在很好奇。
雨人就这样隔着一排树墙聊起天来,话题气氛不知不觉已从一开始的凝重、严肃转变成轻松、有趣。
「不管是杀了他还是阉了他,我都得坐牢吃官司,还得让自己的蠢行公诸于世,简直亏大了。可我又咽不下这口气,这烂人不但欺骗我的感情,还浪费了我两年的青春,怎么可能轻易地放过他?所以,我尽我所能地替自己讨回公道。」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考虑要不要告诉他。
「什么啊?别吊我胃口。」
「很残忍的,你确定你想听?」
宋应星低咒一声。「妳快说!」
她轻轻一笑,然后清了清喉咙说:「我先是用他的信用卡在网路上订了一堆色情杂志和情趣用品,寄到他公司和家里去;然后再将所有信用卡申请暂时停用。」
「啊?怎么可能?银行哪那么容易让妳这么做?妳冒用别人乱刷卡,被抓到可是会吃上官司的!」
虽然明知他看不到,但晓伦仍然下意识地翻翻白眼。
「我既然敢这么做,就有把握他抓不到我。再说,订这些东西是可以退的。至于银行当然不可能让外人这么做,但如果是他的老婆或秘书就行啦!只是停用又不是挂失、申请补发,不需要本人处理的。」
「妳假装成他的老婆和秘书?」他惊讶道。
晓伦噗哧一笑,算是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大概是那时候我发现我有当秘书的潜质吧,所以后来才会想应征秘书工作。」
「这种潜能开发还真特别。」他摇了摇头说。「然后呢?还有别的吗?」
「有啊,他很喜欢一部黑色轿车,于是我特别买了一罐喷漆,帮他把所有玻璃都喷黑。严格来说,我这么做是投其所好,实在讨不到什么公道。」
「小姐!这样还不算?妳知不知道光是换挡风玻璃就得花不少钱,妳还毁了所有的玻璃耶!」
晓伦哼了一声。「和我所受的伤害比起来,他的能用钱弥补算不错的了。」
宋应星想了想,她说的也没错。相较起来,她受的伤、付出的青春就算用再多钱也换不回。
「好吧!算妳有理。不过,妳之后为何要离职?」
「你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吗?我刚不是说要尽我所能吗?之前那些是我私人所及范围,至于公事方面嘛,我用一些方法搞砸他一笔生意。」
天啊!这女人的报复心超重的,真是恐怖!他像嗑了药般猛摇头,最后忍不住扬起微笑。
「为了你的心脏健康着想,详细方法我就不说了。」
她言下之意是怕他心脏病发喽!这女人,一发狠起来还真是厉害。他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得罪她,免得遭到这种恐怖又激烈的报复。
「是吗?那我就谢谢妳喽!」他调侃道。
没想到她也真不害臊,还回道:「不客气。」
宋应星没辙地直摇头。「真是败给妳了。」
晓伦也忍不住笑出来。好奇妙,刚刚两人还处于低气压,才一转眼,就又能说说笑笑了。
「妳骇不会是因为坏了客户的生意所以被开除的吧?」他突然想起,问道。
晓伦翻翻白眼。「如果我是被开除的,以你这包打听的会不知道吗?」
也对。他抓抓头问:「那妳到底为什么要辞职?」
突然,长长的沈默让宋应星觉得一直侧耳倾听下去,彷佛就快耳鸣了。就在他快要失去耐心想打破静默时,她说了。
「以前的工作必须和他合作,我不想再见到他。我害怕,一旦再朝夕相处、一旦再听到他的甜言蜜语,我会做出令我讨厌、鄙视的事情来。」
原来,虽然她做了那些激烈的报复,但隐藏在那之下的是真切且强烈的感情。
因为爱得深,所以恨得也深。
人是软弱的动物,不管刚开始再怎么坚强,面对持续的诱惑,终有一天会臣服于罪恶的勾引。
「而且再待在那家公司、再看到他,就会让我想起自己有多笨、多可恶,既懦弱又可怜。我讨厌那样的自己,所以我逃离了,像丧家之犬般地逃了。我……很可悲吧?可笑又可悲。」
她声音中的自责刺痛了他的心,而她的故作坚强让他不忍。
「妳才不可悲,而且妳并不是丧家之犬。在我眼中,妳比那个人、比许多陷入和妳相同境遇的人都要勇敢。虽然曾阴错阳差地成了第三者,但妳一知道后就快刀斩乱麻地断绝这段错误的感情,这对很多人来说是相当不容易的事。所以,妳并不可笑也不可悲,可悲的是那个不懂得珍惜妳又糟蹋妳的人。」
宋应星的话字字句句都敲入她的心坎里,已经干涩的双眼再度溢出泪水,她默默流着泪,觉得一颗心颤抖不已。
低下头,看着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手背上,她感觉心上那道伤痕再度因为今夜的告白而剖开,流出恶臭的脓液,而宋应星的话成了清水,洗去了脓液,让伤口有重新愈合的机会。
许久,两人都没再说话。
一个在树墙的这边,汨汨流泪。
一个在树墙的那边,默默守护。
夜则在两人之间悄悄溜走,一颗还未发芽的感情种子已悄然诞生。
第五章
爱情是一门古老的学问,可是至今没有人能真正地钻研透彻,就连最基本的问题,爱是怎么产生的?──答案有千百种,却没有人敢说他的是标准答案。
──古晓伦
晓伦十指轻盈地在键盘上飞舞,嘴里念念有词,偶尔停顿闭起眼、皱着眉,嘴里则试图背出英文单字,然后再度张眼将单字键入。
约莫十分钟后,她敲下「BEST REGARDS」之后再贴上电子名片,一封英文信便完成。按下传送键,她抬头看看时钟,两点十六分。
正好赶上和客户约定的时间。牺牲午餐时间,果然是值得的。
忙了一早上,就在她正要去吃午餐前,宋应星匆忙打电话来,交代了这件得紧急处理的工作。
本该在昨日出关送至美国的一批货,却因出关文件出纰漏而延误,搭不上船的货就算换了船期也赶不上交货期限,无奈之余公司只好选择成本较高的空运。偏偏负责此案的同事今天请病假,于是晓伦只好亲自跑到业务部调出案子,订空运时间、确认出货时间,通知客户改由空运送货并写信道歉。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晓伦接起电话,不待对方出声就说:「OK了。」
话筒传来宋应星如释重负的声音。「太好了!辛苦妳了,对方有没有来电抱怨?」
「还没。不过我写了封道歉信去了。而且,虽然没赶上船,但我们改用空运反而提早送达,对方应该不会抱怨。」
「嗯,妳写了信啊?很好、很好,幸亏有妳,谢啦!」
晓伦扬起嘴角,一股成就感涌出。「你在哪儿?和『信维』的会议结束了吗?」
「结束了,我现在正在回办公室的骆上。」
她听到车上的广播声,问:「你还没吃饭吧?」
「咦?妳怎么知道?」宋应星微感惊讶,但已经习惯晓伦这般神机妙算。
她轻笑一声,不答反问:「你要吃什么?我先帮你买。」
「真的吗?太棒了!YOU’RE SO SWEET!妳对我真好,能请到妳真是三生有幸!」
宋应星在电话那头激动又夸张地对晓伦又夸又赞,简直把她当成女神膜拜了。
晓伦在电话这端猛翻白眼,冷淡回应:「少肉麻了,我不是对你好,是未雨绸缪。我可不想吃到一半看你又像小狗般眨巴地看着我,害我消化不良,又得分一半食物给你。」
她说的正是上个礼拜发生的事。那天,晓伦拜托林婉琴替她带便当回来,谁知才刚拆开筷子没多久,这家伙就回办公室来了。
一样忙过头而错过中餐的宋应星,一看到便当就凑上来,眼睛发亮直瞪着便当里的猪排猛流口水。
在他那双重度饥渴的眼神关爱下,晓伦怎么也下不了筷子。无奈之余,只好将便当分一半给他。
真奇怪,这人的神经构造实在很诡异,只要一有工作忙,肚子就不饿,直到忙完或工作告一段落才会发觉肚子已经唱空城计唱到没力了。
上一次当学一次乖的她,为了不再重演必须分一半食物给他的戏码,于是常常主动替他打点餐食。
我这么做不是为他、更不是怕他饿坏肚子,而是为了自己。晓伦每次都这么对自己说。
「呵呵~~别这么说嘛!我那时真的饿啦!多亏有『晓天使』妳的及时喂食,不然我可能已饿死街头了。」宋应星笑答,还越说越夸张。
当时他真是饿到没力气维持该有的形象,一看到炸得金黄的猪排,他就失去理智,只能直盯着猪排看。
其实他也没想到晓伦竟然会把便当分一半给他,当他捧着半个便当,又惊又喜地看着她,觉得她好像天使。
当下,他便脱口说出:「妳是个好心的天使,好像上天派给我的小天使哦!」
于是,「晓天使」便成了宋应星对她的昵称。
晓伦拿开话筒,嫌恶地瞪它一眼,彷佛那就是他本人似的。
「宋应星,你再叫一次那个称呼,午餐自理。」她拉平声线,威胁不喜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