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办公室的无线电叽嘎地响起杰利的声音。
「玛丽号呼叫基地,你听见了吗,奶奶?」
瑞克站得最靠近办公室,便由他去回答。「我是瑞克,说吧,杰利。」
「早安,船长。7点整的伙伴们到了,我刚请他们去报到。我和尼可需要协助。」
「马上来。」
瑞克抬头一看,一群游客正三三两两地越过甲板过来报到、付费并购买钓鱼执照,此外他还看见他们的助手提姆正指挥一艘船下水,还有另一辆拖车和船正转进停车场。
瑞克关掉麦克风,大声喊道:「妈?麦克?客人上门,我到船上去了。」
7点30分整,瑞克已经上船发动玛丽号的引擎。杰利解开船揽一跃上船,瑞克扯动汽笛,震耳欲聋的汽笛声打破清晨的宁静,白鸽号上的麦克也以汽笛呼应。
这是一天中瑞克最喜欢的时光。朝阳冉冉升起,水面冒起阵阵的热气,船只乘风破浪,海鸥在头顶翱翔,仿佛在护航一般。
他航向西北方,抛开码头的鱼腥味迎向宽敞清新的大海。他打开深度测试器,伸手拿起无线电麦克风。
「这是玛丽号,今天早上有谁出航?」
稍后无线电传来回音:「这是人鱼号回答。」
「嗨,罗格,有斩获吗?」
「还没有,但是我们在55英尺处作记。」
「还有其他人出来吗?」
「玛琳娜号正航向华盛顿岛,但是湖面有雾,因此他们收线航向东方。」
「或许我该往杜尔悬崖碰运气。你现在吃水多深?」
「很浅,大概45英尺左右。」
「我到深水域试试看,谢谢你,罗格。」
「祝好运,瑞克。」
杜尔郡的向导向来互通有无,借此协助每艘船满载而归,因为成功的航程会吸引这些钓鱼客下次再来。
瑞克再次呼叫。「玛丽号呼叫基地。」
麦克风里传来母亲粗嘎的嗓音。「说吧,瑞克。」
「我正开往杜尔悬崖。11点见,到时把面包烤好,好吗?」
她呵呵笑。「是——是,小子,通话完毕。」
瑞克挂好麦克风,扭头对杰利微笑。「你来掌舵,我去布线。」
此后30分钟内,他忙碌地穿梭在鱼竿和鱼线之间,时时察看雷达银幕上是否有鱼上钩的踪迹,同时还要和顾客寒暄,指导新手,向老手吹嘘过去的功迹。如此施展浑身魅力谈天说笑,无非是希望他们再上门来。
他一生都在这个水域钓鱼,因此六个人六条鲑鱼地满载而归根本不足为奇。
他准11点回航,一一磅过鱼的重量并挂上展示牌,再让六位渔夫排排站在鲑鱼后面照张相,每人发一张留念,然后清洗鱼肚,卖出四个冰筒和四袋冰块,才进屋里吃午餐。
7点左右,这样的行程他已经重复三遍,总共上饵42次,见过八位新客人和11位熟客,帮他们钓上15条鲑鱼和3条鳟鱼,一一洗洗18条鱼,然而脑中想起毕梅琪的次数却多得他不愿承认。真怪异,就这么一通电话竟勾起许多回忆和怀念,还有一些「如果」的问题。
最后一次爬坡回母亲家时,他再次想起梅琪。他一瞥手表,7点15分,想必南茜正等他回家吃饭,但是他心意已定,要先打一通电话再回家。
他进门时,麦克和孩子们已经走了,母亲正准备打烊关门。他直接走进厨房,查阅冰箱旁边的电话簿,不必回头也知道母亲正跟在后面走进来,但是他没什么要隐瞒的。他拨了电话号码,手肘撑在冰箱上等对方接听。
「哈罗?」一个孩子应声。
「莉兰在吗?我是席瑞克。」
「等一下。」他听见小孩扯起嗓门大喊。「妈,有个席瑞克找你!」这时他母亲已经进来,就站在旁边听。
片刻之后,话筒响起莉兰的声音。「瑞克,真是意外!」
「嗨,露露。」
「她有没有打电话给你?」
「梅琪吗?有,她吓了我一跳。」
「我也是。但是我很替她担心。」
「担心?」
「对呀……唔,难道你不吗?」
他在心里盘算一下。「我该替她担心吗?她什么也没说,我们只是闲聊些近况而已。」
「她没提及她参加的那个团体?」
「什么团体?」
「她的情况很糟,瑞克。」露露说道。「一年前她失去丈夫,女儿又刚去东部念大学,显然她正在参加失亲情感支持团体,接受心理咨商,挣扎地接受丈夫已死的事实,偏偏又碰到团体中某人自杀的打击。」
「自杀!」瑞克猛地站直身体。「你是说她可能会那样?」
「我不知道。她说心理医生建议她情绪沮丧的时候,最好打电话找老朋友聊聊天。所以她才打电话找我们。」
「露露,这些我全都一无所知。如果我知道……但是她只字未提。她在医院吗?」
「不,在家。」
「依你看呢?她是不是仍然很沮丧,或是……」他苦恼的目光投向母亲,安娜正一瞬也不瞬地伫立聆听。
「我不知道,情况很难说,你的看法呢?」
「露露,都23年了,我实在很难只从她的声音分辨……可恶,我真希望她告诉我。」
「呃,有空就打个电话问候她,我、小鱼、丽莎和德妮会轮流和她联络,我想这样应该会有些帮助。」
「好主意。」瑞克只考虑了两秒钟便有所决定。「你有她的电话吗,露露?」
「有呀,你抄一下。」
瑞克在母亲炯炯的目光下,拿笔写下梅琪的电话号码。
「瑞克,顺便替我问候她,我会尽快再打电话给她。」
「好的。再见,露露。」
「再见。」
他挂断电话,双目锁住安娜的视线,心中犹如千百匹骏马疾奔。
「她正参加有自杀倾向者的心理治疗,医生建议她打电话找老朋友聊一聊。」他吐口气,态度有些防卫。
「噢,可怜的东西。」
「她一字未提,妈。」
「这种事的确令人难以启齿。」
他漫步走到窗前,暮色中仿佛看见了记忆中的梅琪:年轻爱笑,活泼可人。他伫立良久,心中的关怀多得令他吃惊,沉思着自己要怎么办。
最后他终于转身面对安娜,虽然年届40,有些事仍需征得母亲同意。「妈,我必须打电话给她。」
「当然。」
「你介意我在这里打给她吗?」
「请自便,我去洗澡。」她放下清洗茶杯的工作,走到他跟前,罕有地拥抱他一下,拍拍他的背。「儿子,有时候我们毫无选择。」说完她留下他独自站在电话旁边。
第三章
和露露联系后的第二天,梅琪的第一通电话在清晨6点响起。
「嗨,妈咪。」
梅琪倏地自床上弹起,瞥瞥时钟。「凯蒂,你还好吧?」
「我很好,本来昨天晚上就要打电话给你,结果电话一直占线。」
「噢,凯蒂,对不起。」梅琪靠着枕头说道。「我和高中时代的老朋友聊天叙旧,感觉真棒。」她大致描述谈话的内容,询问女儿的住处,要求她晚上再打电话回来,然后和女儿告别,语气里毫无早先所预期的寂寞和孤单。
她正在泡茶的时候,第二通电话来了。
「咪咪已经脱离危险期,费医生说去探望她对她会有帮助。」娜妲通知她。
梅琪一手捂胸,深吸一口气。「噢,谢天谢地。」刹那间,这一天突然变得极其明亮。
第三通电话在10点30分左右响起,她意外极了。
「哈罗。」她接听道。
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回答:「哈罗,梅琪,我是德妮。」
好个惊喜,梅琪微笑地握紧听筒。「德妮,噢,德妮,你好吗?天哪,我真高兴听见你的声音。」
她们整整聊了40分钟。一小时以后,电话又响了,这次听筒里传来米老鼠般叽叽喳喳的噪音,梅琪绝对不会认错——小鱼。
等丽莎来电时,梅琪已开始在期待了。
「哈罗,陌生人。」一个甜蜜的嗓音说道。
「丽莎……噢——丽莎,好久不见。天哪,我真要哭了。」她半哭半笑。
「我也有点哽咽。你好吗,梅琪?」
「同时接获四位好朋友来电,我简直感动极了。」
她们互诉近况,然后丽莎说道:「梅琪,我有个提议,你还记得我哥哥葛利吗?」
「当然。」
「呃,葛利下周再婚,届时我会回去参加婚礼。我想如果你能回来一趟,小鱼、德妮一定也会开车过来,我们大家可以在露露家团聚。」
「噢,丽莎,我不能。」梅琪失望地说道,「届时学校已经开学了,我不能去。」
「几天也不行?」
「学校刚开学,恐怕不行……对不起,丽莎。」
「噢,真不巧……呃,你愿意再考虑看看吗?即使度个周末也好。」
「好吧,」梅琪答应。「我再考虑。」
稍后她开车去医院探望咪咪,一路上不断回想几位多年好友对也的鼓励和支持。前后不过一天,她对生命的看法霎时由灰暗变为光明。这种生命的改变令人惊奇,她愿意和其他人分享。
下午两点55分左右,护士领她走进咪咪的加护病房。室内充斥着各式各样的仪器和瓶瓶罐罐,还有大小不同的荧幕记录生命的迹象。憔悴而骨瘦如柴的咪咪躺在病床上,瘀青的臂上插着针管,双眼紧闭,原本细心照顾的杏金色秀发,而今像粗糙的鸟巢般散在枕头上。
梅琪伫立好半晌,咪咪才睁开眼睛。
「嗨,小东西。」梅琪倾身摸摸她的脸颊。「我们好担心你。」
咪咪噙着泪水撇过头去。
梅琪温柔地拨开她额上的发丝。「我们很欣慰你安然度过危险期。」
「可是我觉得好羞愧。」
「千万别这么说。」梅琪温柔地转过咪咪的脸庞。「你要向前看,不要回顾。我们会努力让你快乐起来。」
咪咪颤巍巍地尝试着伸手拭泪,但是针管使她动作不便,梅琪温柔地拂开她的手,拿面纸擦干她的眼睛。
「我的孩子没了,梅琪。」
「我知道,甜心,我知道。」
咪咪热泪盈眶地别开视线,梅琪安慰地轻触她的太阳穴。
「但是你还活着。我们大家都很关心你,盼望你能振作起来,欢颜再现。」
「为什么要关心我?」
「因为你就是你,独立而特殊,而且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价值。咪咪,有件事我想告诉你。」咪咪转过头来。「昨夜我心情很坏,女儿离家念大学,你在医院,家里空旷无比,一切似乎变得毫无指望。因此我打电话找高中时代的朋友聊聊,你知道那之后如何吗?」
咪咪眼中现出一丝感兴趣的光芒。「什么?」
「她打电话联络其他人,引发一连串的连锁反应,使我今天接到三通失去联络多年的朋友来电,而我还以为她们根本不关心我。我相信你也会有相同的经历。」
「真的吗?」
「千真万确。」梅琪微微一笑,咪咪也绽露笑容。「听着,小东西,他们说我只能待五分钟,我下次再来看你,要不要我带什么东西给你?」
「带瓶洗发精和润发乳,好吗?我只想好好洗个头。」
「我会顺便带吹风机和发卷过来,把你装扮得像蒂娜透娜一样漂亮。」
咪咪几乎笑出声来。
「我最喜欢看你露出酒窝。」她亲吻咪咪的前额并且低语:「我得走了,你好好休养。」
梅琪乐观无比地离开医院。一旦20岁的少女希望整理秀发,便表示她离康复期不远了!她中途停车购买咪咪要求的物品,当她提着袋子走进厨房时,电话铃声又响起。
她急急奔过去接听,上气不接下气地应声:「喂?」
「梅琪吗?我是瑞克。」
她大吃一惊,张口结舌好半晌才恢复过来。「瑞克——呃,听到你的声音真意外。」
「你还好吗?」
「好……是的,只是有些喘不过气来,我才刚刚进门。」
「我和露露谈过,她告诉我你昨天打电话来的真正原因。」
「真正的原因?」她将袋子放在柜子上。「哦,你指的是我很沮丧。」
「我早该知道你不只是问候。」
「今天我好多了。」
「露露说你们小组里有人自杀,我好害怕——我是指……」他大声地吐气。「天哪,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噢,瑞克,你怕我会走上绝路,所以才打电话来?」
「一整天我都在猜测你来电的原因,最后才忍不住问露露,一听说你情绪沮丧正在接受治疗,我的五脏六腑都紧缩起来。梅琪,以前你是个爱笑的女孩。」
「瑞克,自杀的是个名叫咪咪的少女,我刚去医院探望她,她不仅正逐渐康复,甚至还被我逗笑了。」
「噢,听来真教人松一口气。」
「很抱歉昨天我没有实话实说,但是你接起电话时,我变得有些不自在。总觉得过了这么多年,不该强人所难地向你倾吐我的困难。」
「强人所难?嘿,这是什么傻话!」
「或许吧,总之我还是谢谢你。嘿,你猜今天还有谁打电话来?除了你,还有小鱼、德妮和丽莎,真像是老朋友团聚一样。」
「她们都好吧?」
梅琪一一叙述她们的近况,言谈间昨夜不自在的感觉逐渐退去,气氛越来越愉快,家庭和儿女都溶入话题,即使间或有沉默的时刻,感觉也都相当自在。直到最后,他说:「今天我常常想到你。」
「我也是。」时空的距离使她轻易脱口而出,这句话应该无害。
「我望着湖水,仿佛看见你正穿着制服做啦啦队表演。」
「还有梳得像可怕的蜂窝的头发,再加上克莉奥帕特拉式的眼影。」
他呵呵地笑。「差不多。」
「想不想知道我脑海中你的模样?」
「我不敢听。」
「我看见你身着浅蓝色衬衫,嘴里叼根香烟,就着披头士的音乐起舞。」
他哈哈笑起来。「烟戒了,衬衫还在,只不过口袋上印着瑞克船长的字样。」
「瑞克船长?」
「游客们喜欢,那会给他们一种四海为家的幻想。」
「我相信他们都很喜欢你。」
「呃,我向来能让他们开怀大笑,明年再来。」
「你喜欢这种工作吗?」
「非常喜欢。」
她舒适地倚着柜子。「谈谈杜尔郡吧,今天是不是阳光普照?有没有钓到鱼?水上有没有很多帆船?」
「嗯,清晨有雾,但是我们上船时,天空已经蓝得像菊苣田一样。」
「菊苣开花了?我真喜欢菊苣开花的季节。鱼呢?有没有满载而归?」
「总共78条,15条鲑鱼,3条鳟鱼,满载而归。」
「哇!帆船呢?」
「帆船……」他揶揄,想到杜尔郡长久以来有关帆船、汽船孰优的争论。「谁在乎帆船?」
「我在乎。」梅琪忍不住微笑,然后变得有些惆怅。「我已经好久没上船了。」
「我还以为你住西雅图有船是理所当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