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再简单也不过的丧礼。
死者生前尚不忘为还活在世上的人着想,只交代一声:身后事简单就好。好不容易魂归西天极乐,就不要大肆铺张吵“死人”,在世时过得太热闹了,死后他想过过安静的日子,所以不要麻烦。
因此,台湾传统孝女白琴、五子哭墓首先不列入考虑范围。
于是,有义务为这名死者送葬的人们便想出个最简单的点子——效法西藏天葬仪式,将那一身臭皮囊回馈天地万物。可惜,在台湾这叫遗弃尸体醉,会被请吃免费牢饭,思量再三,大伙儿投票否决。
原因:牢饭虽然免费,但是伙食太差,不合胃口。
随后,有人端出基督教、天主教、婆罗门教……等等教派的丧葬方式,甚至连拜飞碟的宇宙会都出炉了,但还是有人嫌麻烦。
左思右量,想得每个人头昏脑涨,最后他们之中的一人不耐烦地提出干脆烧成灰丢进灵骨塔,才一语惊醒梦中人,得到大家一致的支持。
然而,迫于经济拮据,台湾灵骨塔不但一位难求,而且价比天高,一伙人全身上下凑一凑只有六百块,连骨灰坛都买不起,大伙儿于是又陷入沉思。
百转千回之后,大家终于想出最妙的好方法——烧成灰丢到海里当肥料!哈哈,省钱省事又环保!
于是一伙人带着直嚷会破坏生态环境的古板律师来到海边,准备进行海葬仪式。
吹着海风,受死者生前所托交代遗嘱的律师,脸上的表情比这些个死者家属还难过。呜……他不想当这种丧尽天良丧礼的见证者,天啊!他们竟然还用塑胶袋装骨灰!天道泯灭,人心不古啊!
“我要丢了。”
“等、等一下!”律师急叫:“还、还有一个人没来!”
“谁?”众人异口同声地问。
“我。”一道声音出现在众人身后。
太好了!遗产继承人总算是来了,不枉费他千找万找,总算不负死者所托;她身为直系血亲,和死者父女情深,一定不会同意他们这么做的!“快叫他们住手,别把骨灰丢进海里!”
“遗嘱上说什么?”继承人似乎对骨灰的处置方式不怎么感兴趣,真正有兴趣的是自己继承了什么。
“咦?”
啊,对喔,一心只想要赶紧丢了骨灰了事的众人,这才想起遗嘱还没宣读。
“喂,快读啊!”其中一人不耐烦地喊。
“啊?呃……”少数服从多数,势但力薄的律师只有乖乖拿出死者的遗书当众宣读——
我宇宙无敌聪明美丽可爱大方为人热心善良纯真孝顺体贴的女儿“
爸爸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间事务所和你现在看到的四个人,他们很可爱,虽然有点怪,但相处久了习惯就好,这些都交给你了,相信你会好好照顾他们。
我亲亲宝贝的女儿啊!忘了告诉你,里面块头最高、最壮的叫鱼步云,记得提醒他泡水,不过我想用不着你提醒他也会去的;唯一的漂亮女娃……当然,她还是没有你漂亮,你是爸爸心目中永远的漂亮宝贝。
那个漂亮的女娃是雨朵·席拉,别让她跟太多男人谈恋爱,现在的男人品质愈来愈差,像你老爸这种好男人已经不多;最瘦可是长得最斯文的是聂垒,别让他捡太多东西回来,还有叫他记得修门,厕所的水龙头别忘记换,都生锈了;最后是可法·雷,叫他别追太多女人,身子会搞坏的。
还有一件事,房租已经六个月没缴,记得要缴,好好照顾爸爸身边这四个孩子,爸爸相信你一定做得到,你是我最爱最爱的好女儿嘛!
至于葬礼,不必太麻烦,钱不好赚,能省则省。
父字 民国九十年一月三日 星期二
立嘱人:黎 X X
公立人:X X X X律师
执行人:X X X X律师
“这就是遗嘱全文,我念完了。”
听完,在场众人皆陷入沉默,没有人吭声。
“黎小姐。”
“我要放弃继承。”
“这个恐怕没有办法,你是唯一的继承人,也过了申请放弃继承的期限,而且黎先生过世前已经把事务所转到你名下,所以……”
“好,很好!”青筋浮上继承人的脸,她嘴角泛起残酷的微笑,接着跨步抢下装着骨灰的塑胶袋,毫不犹豫的直接丢向大海。
她回头再看看身后众人,青筋愈冒愈多,坏了一张年轻俏丽的脸蛋。
涛涛海浪拍打岸边的激越情景,充分衬托出继承人的慑人怒气,一波接着一波。
第一章
这里有五个人,但正确来说是二女三男。
办公室里放了五张桌子,四张排成田字形,再多加一张办公桌横放在四张桌子旁;只有那张桌子上放了部电话,其他的桌子不是空空如也,就是东西堆积如山。
高壮的男人双脚跨在田字右上访的办公桌上,椅子向后斜倚,前后摇晃。他对面的桌子上东西堆积如山,还坐了一个清瘦却一脸惨白的斯文男人,正以快与桌子相吻的姿势埋头苦干。
田字左上方那个一脸阴邪俊美的长发男人,正对着嘴边的大哥大不断送出能甜死蚂蚁的蜜语甜言。在他前方那个气质优雅、浑身充满魔魅气息的美丽女人,正优雅且愉悦地涂着迪奥最新上市、名为“魔性爱恋”的紫罗兰色蔻丹;而她的右边,则坐着冷眼看他们四人举动、不发一语的新老板——“千年寒霜女”、“万年冰山魔”,她那像被倒了上亿元会钱似的臭脸色,让人连一眼都不想多看。
镜头再往后拉,可以看见约莫二十坪的办公室里,在一整面墙之大的窗户上头,有十多道由土黄色胶带贴补的裂痕;得以列入巨型垃圾的环保回收物堆满角落,有凹陷一角的铁柜、结蜘蛛网的书架、冒出生锈弹簧和黄色海绵的沙发、堆满泡面空碗的长方形茶几、充满……
整间办公室,说好听点是具有后世纪颓废的美感,说实话则是破败不堪,仿佛随时都会崩坏倒塌。
镜头调成广角,可以看见“唯二”看来光亮洁净的门,一扇坐落在靠近窗户的角落,一扇则在另一头,是通往外面世界的关卡。
镜头接着移到外面,“危楼勿近”四个鲜红大字印在亮黄的布条上好不显眼,和附近美轮美奂的新颖大楼一比,着实是令人满意的陪衬。
它的老旧正好衬托出他们的新颖。
破旧的门板上头,贴着“万能事务所”五个大字。
万能者,有两意:万事皆能,此其一也;万事不能,是其二,而新上任老板的解释则是后者。
这就是老头留给她的遗产——一间危楼事务所和一堆不知生产二字怎生书写的累赘。赚不进银子也就算了,反正她从来就不奢望老头子能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给她,但像这样破烂的遗产,继承下来不但得缴交遗产税,还把她的辛苦积蓄像蚕吃桑叶一样啃光,让她没钱缴房租,被迫窝进这栋危楼。
英雌气短,她黎忘恩好歹也是从知名学府、人称精英齐聚的知名大学毕业的,为什么非得落入这样穷途潦倒的地步不可?
凤眼扫过面前各做各事的四个人,一把从初见面就烧到现在、足足有三个月之久的怒火终于爆发。
再让他们混吃等死下去,她就不叫黎忘恩!
垃圾可以资源回收再重新制作出售,就算是没用兼占空间、无三小路用的蛀米虫,或是无生产价值的渣渣,都有值得利用之处,能从渣渣里找出经济效益才是出色的生意人。她四年的企管系可不是白花银子白K的!企管人的热血正持续在黎忘恩的身体里沸腾。
“姓鱼的,去台北海洋馆报到。雨朵去侬情杂志社,聂垒去巷口找卖面老吕,可法去林森北路那家温柔男子汉。”黎忘恩盯着手中的纸条,照本宣科地念出她依照他们这些渣渣的剩余价值找到的差事。
四个各有自己事要做的人同时抬起头看她,异口同声地问:“做什么?”
“工作。”
“我为什么要去那个什么见鬼的海洋馆?”呸,就算是黎老头也没这么傲气地对他说过话,这丫头凭什么这么“大气”?
“你全身上下唯一的优点就是泡水泡不烂的皮,那里缺人,你去正好,省下我一笔水费。”
“水是你叫聂垒偷接隔壁栋的,哪一次付过钱了?”哼,说谎不打草稿,当他鱼步云好骗啊!“懒得理你,少爷泡水去了。”椅子四脚安然落地,鱼步云气焰高涨地走向窗边角落的门,开了门进去。
黎忘恩满脸青筋,磨牙霍霍地望向门板。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雨朵·席拉——兼具东西方美丽特质的女人,举起纤细雪白的柔荑,待老板点头后才优雅地启口:“我去侬情杂志社做什么?”
“那里缺模特,你去推销新上市的番茄汁。”
“啊,番茄汁啊。”雨朵嫣然一笑,螓首轻颔,具有无限风情,魅惑醉人。
“真好,那我走了。”娇柔纤影起身离开办公桌,翩翩然地飘向往外的门。
黎忘恩出声叫住她:“不要在路上招蜂引蝶。”
回眸一笑百媚生,倾国倾城仅在一瞬间,只见雨朵魅惑的呵笑着,眼波含媚地看向老板,吐气如兰的回应:“我尽量。”
“门往左边拉。”一直埋头苦干、不知在忙啥的聂垒开口,翩翩身影随后轻轻飘出有把手设计、却得往左拉的怪门。“去老吕那儿做什么?”
“他说冷气坏掉、热水器不热,你去修,抵上个月的面钱。”
“晚上去。”
这还像是句人话,算他这家伙识时务。黎忘恩点头。
“那我去温柔男子汉……那是什么地方?”可法·雷困惑的开口。
“牛郎俱乐部。”黎忘恩冷淡地眄视刚结束通话、满嘴甜言蜜语、只长蚂蚁不生钱的可法。真不懂为什么女人会看上这种阴阴柔柔、只会口蜜腹剑却没有一丝真情意、俨若恶魔再世的男子,他这样哪有任何吸引力可言?“那里少一个人卖雄性荷尔蒙,而你雄性荷尔蒙天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保证大赚。”
“要我服侍女人?”可法嗤笑,很是不屑。“在我的字典里‘服侍’是被动词,不是动词;换句话说,只有我被服侍的份,要我服侍别人?哼,军中不发粮。”
“什么意思?”
“休想。”
“是吗?”凤眼眯成两道危险黑线,黎忘恩冷言淡然轻吐:“那我只好狠心把违背我命令的你丢进茅坑。”
“干嘛?”
“找死!”她双手压上桌面,阴风惨惨的笑容让这个恶魔似的俊美男人忍不住喉结上下一动,心怀忐忑。“还是你要到教会当牧师、去教堂当神父,嗯?”她很好商量,二选一。
“我……去卖荷尔蒙。”
“这才乖。”得到满意的答复后,她脸上的危险黑线解除,露出黑白分明的明眸,展露贝齿笑道:“好孩子,记得今天晚上开始。”
“那鱼步云呢?凭什么我们都有事做,他一个人泡在水里悠哉?”就算下海在即,他也不忘拖人一起悠游,何况那家伙爱水,当然更要找他一起游个过瘾。
“哼哼。”回首眄了关上的门一眼,黎忘恩回头冷声开口:“用不着你提醒,我也会记得那条敢轻忽主子的死鱼。”
那咬牙切齿的模样,浓浓的恨意教恶魔也似的俊美男人不寒而栗。
只见黎忘恩从容地走回自己的办公桌,打开左侧最下面的大抽屉,拿出一样令可法张口结舌、忘却维持俊酷神情的东西。
嘿嘿,有好戏看了。可法坏心地暗想。
满心期待下,他笑眼目送着拥有一双修长美腿、踩着模特儿的直线步伐、愉悦地打开角落那扇通往私人天堂大门的黎忘恩。
* * * * * * * * * *
二十多坪的办公室只占万能事务所的三分之一还不到,事实上,在这栋公寓风光的过去里,是一栋四层楼高、每层双并单户六十多坪的住家,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住户搬的搬、走的走,再加上风吹雨打,终于变成现在这副仿若鬼屋的模样。房东舍不得卖也舍不得翻修,因为里头有太多的回忆,人一旦上了年纪,剩下最值钱的也只有对过往的记忆罢了。
在万能事务所前任老板黎老头儿的设计下,六十多坪的空间被切割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先前已经介绍过的办公室,另一部分是约占四十来坪、被平均分成六等分的私人卧室和一间共用浴室。黎忘恩住进了黎老头儿生前所住的房间,其余卧室的主人则维持不变。
生前业务短少、闲来无事的黎老头儿因为无聊,就在每间的房门上做了标志划分——
一只两眼用弹簧接着身躯的凸眼金鱼四鱼步云的房间;翅膀用计时器上下摆动的彩色蝙蝠是雨朵的;镶有一块二十公分见方拼图的门是黎老头和聂垒合作的结果,不拼出图形门就打不开;有一只手拿三叉杖、身穿斗篷衣,屁股后面还有一只箭头尾巴晃啊晃的,牵动齿轮发出嘿嘿嘿奸笑声的恶魔木雕的,正是可法的房间。共用浴室的门板则挂上有孩子怪手从里头爬出来、悬在马桶边缘的挂饰,怪手下悬着的布条上写着“君请自便”四个字。
至于黎忘恩——没有这种怪异兴趣的正常人类,在搬进黎老头儿留给她的房间时,就把门上那个像极长满须根萝卜的老头像解下来,因此房门上唯一没有奇怪挂饰的就是她的房门。
至于房间里头……事关个人隐私,佛云:不可说,不可说。
打开凸眼金鱼的房门,黎忘恩轻而易举地在房间角落的骨瓷浴缸中找到她要找的人——正陶醉在水中、悠游自在哼着小曲的鱼步云。
“需要你,我是一只鱼,水里的空气,是你的小心眼和坏脾气;没有你,像离开水的鱼,快要活不下去……”
“很舒服是吗?”面对眼前精壮的雄伟裸体,黎忘恩非但没流下垂涎的口水,反而像在看菜市场鱼贩摊前的鱼一样冷眼,只差没掀开鱼腮看看是否鲜红。
她的冷眼旁观让鱼步云非常不爽。“女人,进来不会敲个门啊!”看见他出色的好身材竟然一滴口水也没流,敢情她是天生缺乏女性荷尔蒙兼性冷感吗?“没看到我在泡水啊!”
黎忘恩斜视水面 ,忽然嗤之以鼻地高唱:“我是只小小鸟,飞就飞叫就叫,自由逍遥……”
“喂!”这女人很过分哦!“滚出去!”
“去不去海洋馆?”
“说不去就不去,男子汉大丈夫不去就是不去!”
“很好。”
语尾一落,鱼步云只来得及看见“大豆”两字,一道清澈透明的澄黄细流就这么在眼前直流而下,为清澈纯净的一缸水加料:金黄澄澈的细流随着重力落进水里,又马上随着阿基米德浮力定理浮上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