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宋谦咧开嘴,笑脸迎人,“我只是想告诉你,你长发的样子很好看。你还记得吧?我一直很欣赏长发的女人……”
“与我无关。”
“忘恩。”
“还有什么事?”素来平稳的口气显得不知所措,泄露出一丝心慌意乱。
“我只想告诉你我一直很想再见到你,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过去的事,她没有再次翻阅温习的打算。
对于生活这本书,她向来不是会一再温习的好学生,总是不断不断地急于翻往下一页。
不愿温习过去,是因为温习并不会让她得到好成绩。
冷漠回应宋谦的热切后,在村上怜一极有默契的帮忙下,她转身离去。
并肩同行的村上怜一惊讶地发现掌下的纤肩隐隐传来一阵又一阵轻微的颤抖,他讶然地侧首看去,只见一排贝齿不断咬紧下唇,贝齿的主人仿佛正极力克制些什么。
难过、哀伤……此时此刻,从黎忘恩的面无表情中他读到这样的讯息。
他原本以为就算天塌下来她的脸色还是会一样地毫无表情,可是一个叫宋谦的男人才出现,就能让她神情骤变。
他感到吃惊,同时也莫名地介意,在心里,有种硬石压下的耿耿于怀。
他介意什么?村上怜一暗自思忖着,发现竟和上回对隆史和她相处融洽的事实介意的情况相似。
为什么?他再次自问,却一样没有答案。
而这次,明知怎么想都没有答案,毫无经济效益可言,但他不管怎样就是无法丢开疑问。
他在乎她,没来由的就是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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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根——他知道理由:她心情不好。
第二根——他明白原因:她心情非常不好。
第三根——他清楚事由:她需要借此来发泄。
第四根——他告诉自己:心伤要靠时间来平复淡忘。
第五根——他做了决定:开门下车走到车头,伸手过去捻熄公害制造者用来恶化空气的工具。
“你烟抽太多。”随身的面纸不知有几张是花在收拾被自己捻熄的烟蒂上,这是另一回。“对身体不好。”
“你嫌不好闻,就离我远一点。”回应他的,是拒人于千里、甚至是万里之外的冷淡。
“别来惹我”的警告意味明显强烈,但村上怜一仍执意要趟这浑水。
“不是不好闻。”村上怜一拍掉掌心的烟灰、擦净手,看着依然面无表情的黎忘恩。“是臭。”
“你这个可恶的空情清净狂。”
村上怜一扯扯唇角,不予置评。
脚跟往后踩上保险杆,向后倾靠在车头上,黎忘恩的视线依然停留在远方,没有焦点的茫然一片。“你有伤心的经验吗?”
已经承受重量的休旅车再一次因为重量加附而下沉,村上怜一躺靠上另一半空出的车头,遥望黄昏时分橘黄朦胧的山形。“文艺小说的遗毒吗?只要是伤心的人,不是提一袋啤酒往海边跑,就是到山上抽烟解闷。”
“原来日本的文艺小说和台湾的没差多少。”发泄伤心的方法少得可怜、蠢得让人叹息。“老掉牙的肥皂剧。”
“至少你有点新意。”她是看着山抽烟解闷,但不同的原因是——故宫附近的停车场正好面对一座山,而她,似乎还没有开车离开的打算。
不是郁闷的人去就山,而是山倒霉地遇上她这个郁郁寡欢的人。
“你有过伤心的经验吗?”她问。
“不曾伤过心的只有还没出生的人。”
“被伤?还是伤人?”
“人不是被伤就是伤人,一而再的不断循环;人与人之间总有伤人的时候,当然也有被伤的时候。”又落入鸡生蛋、蛋生鸡这种没有标准答案又毫无意义的问题中了。村上怜一有所了悟,但此刻,他想跟她谈下去。
或许,是她身周落寞的氛围感染了他。
“你一定是伤人多于被伤。有些人很好命,多的是伤人的机会,就像武侠小说中武功高强的高手,伤了对手自己依然毫发无伤。”
他回想过去经历的情事,无法反驳她的话。“有时候就算不想伤害对方还是无法避免,感情的事不由人的部分比较多。”
“呵呵。”
“你笑什么?”
仰首望天的脸侧过来看他。“从你这个满嘴生意经的男人嘴巴里竟然吐得出这么感性的话,真让人意外。”
“就算是现实世侩的生意人,也会想要拥有一份真诚的感情,也会希望自己真心爱的人能一样真心地回应自己,执着不变。”
“不变?这个世界无时无刻不在改变,人心更是变得比这个世界不知道要快几倍,而你却想要一份不变?”深受文艺小说荼毒的人恐怕不是她吧。“不要告诉我你的凯因斯定理是从某本文艺小说上学到的。”
“不崇高、不遥不可及就不是理想。”虽然学的是现实冷硬的经济,但他知道这世上还是有深刻不变的感情,商业的现实并没有破坏他对感情的看法;更甚者,他心知肚明自己是向往深刻的感情的,希望自己能拥有,就像他的双亲那般。
天真也好,不务实际也罢,谁教自己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我曾经以为感情很单纯,再简单也不过,只有喜欢或不喜欢的问题,喜欢就能在一起,不喜欢连在一起一秒钟都受不了;可是,事实并非全然如此,有时为了某些目的,人可以强迫自己跟不喜欢的人在一起,还能装出喜欢对方的样子。”黎忘恩说着说着,习惯性地夹起一根烟。“人类似乎很擅于逢场作戏,每个人都是好演员,奥斯卡最佳男女主角奖不应该只有一个。”
烟还来不及点上,就被人半途取走,她想都不用想便知道是谁。
“认识你后之后,我的烟被丢掉的比被抽掉的多。”她看着烟灰盒中另一根新烟的尸体。
这一句话,夹带着十分明显的抱怨。
“这是好现象。”他很乐意去做这个丢烟的人,净化身边的空气。“不是每一个人都爱逢场作戏。宋谦为什么假装喜欢你、和你交往?”
是他聪明还是她说话笨拙地透露了什么?黎忘恩转头,就着灰多于黄的暗淡天光,看见他的眉头深锁。
跟聪明人说话得小心,否则常常会因为无意中简单的一句话泄露口风。
“那是过去的事。”黎忘恩以指顺了顺头发。“我真的不能抽烟?”
村上怜一的回答是——把今天在路上向残障人士买的口香糖丢到她手上。“你可以嚼口香糖代替。”
“你真可恶。”她开始后悔接下这份差事。
“不想说就开车上路。”夜幕已降,村上怜一提出建议。
“我懒得开。”她很不负责任地把钥匙丢给他,自己坐上副驾驶座。
村上怜一只好认命地耸耸肩,以自己一场演讲酬佣百万的身价当起临时司机。
“别指望我不会迷路。”他并没有沿途记路的好习惯。
隔壁的人没出声,直到他开车上路,才突地传来淡漠得仿佛不干己事的声音:“他和别人打赌,如果追到我,打牌输的钱就不用还,就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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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简单?
恐怕未必。回到公寓进入各自的房门前,村上怜一还清楚地看到黎忘恩脸上空洞的表情。
如果爱情真像她说的那么简单,取与舍是一秒之间就能决定的事,又哪来天长地久这种不切实际的希望?
那个女人在说谎,她并不像自己所说的那般不在乎。
“黎忘恩在哪儿?”村上怜一以某种节奏敲开隔壁的门。他不明白为什么单纯的一扇门要一改再改,从拉开改成推开,现在则是以敲门节奏作为密码的声控。门一开,随即映入眼帘的五张办公桌旁,只剩雨朵·席拉留在位置上用一贯的优雅姿势修整指甲。
“啊?”明眸眯起绝艳弧线,如梦初醒一般。“你好。”
“我找黎忘恩。”
黎忘恩?纤指轻抵下颚想了想,雨朵惋惜地摇头。“这里没有这个人。”
没有这个人?
“请问你是谁?”
他是谁?皱起的眉头几乎快打死结。“我是村上怜一。”
“村上先生你好。”雨朵朝面前的男人点头。“请问你有什么事?”
“我找黎忘恩。”心中疑云涌出,这个名叫雨朵·席拉的女人打从一见面,就跟古怪二字脱离不了关系。
或者该说这栋公寓里的人、事物都和“古怪”这个字眼脱不了关系。
想到自己如今也待在这栋公寓里,村上怜一的眉峰更是高耸得如绝崖峭壁。
“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
一样的答案告诉他之前都是白问的,一如雨朵·席拉不变的绝色笑靥。
这个女人的记忆力很差。他心里有了结论。
“我们这里只有黎,她在顶楼天台。”雨朵笑咪咪地说:“她说要去跳楼。”
跳楼?
砰的一声,办公室中又剩雨朵一人,夺门而出的村上怜一,任焦急烧灼自己的心,生平头一遭有怕来不及做什么的念头。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向来从容不迫的行事作风会有被打破的一天,毕竟至今每一件事都尚在他的掌握范围中,只要循序渐进就能水到渠成,在众人眼里,他一直是稳健行事的村上怜一。
如今,脚下是接连不停的纷乱脚步,就像后头有只疯狗追赶的急促。
跳楼!他无法想象雨朵何以说得这么风轻云淡,就像在谈论天气一样悠哉。
一颗心几乎要从喉间吐出,他无法想象黎忘恩摔成一团肉泥、
分不出是头是脚、血淋淋的惨状,那会让他难过,而且……害怕。
如果再也听不见那个总是清冷的声音轻嘲哼笑;如果那种冷淡漠然的眼神在这世上消失;如果再也不能管束老烟枪的她……
他的生活会有多无趣、多单调、多贫乏啊!
天台的门近在咫尺,他伸长手,在跑到之前打开,在跨过门槛站在楼梯间望向天台的光圈之中的同时,拉开喉咙焦急地大喊:“黎忘恩!”
一抹零星红光在他出声后消逝在老旧渐锈的栏杆外,无声无息地——坠落。
第五章
“你还要浪费我几根烟才甘心?”
黎忘恩甩去香烟掉落前留在手上的灰烬,不满地瞪着站在门口打扰她清净的男人。“该死,我还抽不到一半。”
“你……呼呼……你、你没死?”
“要死你自己去死。”有病呀。
“席拉小姐说你、你要跳楼。”
“我随便说你随便信?” 雨朵都拿它当笑话看了,只有他这么正经。“我对摔成一堆烂肉没有兴趣。”
然后,他回想起自己在这几层楼梯间那剧烈起伏的心情……
“呵!呵呵。”原来如此!村上怜一的手贴上额头。“呵呵、哈哈,原来是这样。”
“你疯了。”黎忘恩蹙眉,惊讶的看着突然笑出声的村上怜一。“真的疯了。”
他疯了?“我的确是疯了,呵呵,这真的是一件再荒谬也不过的事,怎么可能?呵呵。”他一反常态地直笑着。
“要疯回你房间去疯,少烦我。”他不知道她很不爽吗?这一整天都没好事发生。
霉运从她老爸死后就像背后灵般一直巴着她不放,一路衰到底,真可媲美最近凄凄惨惨的股市走势,一路滑落惨绿,无限制下跌,拼命探底。
“你别笑了行不行?”原本还以为他不会笑,现在她倒巴不得他是真的不会笑。“又吵又难听你知不知道?”
黎忘恩瞪着笑声并没有因为她的抱怨而减少的村上怜一。
老天就连一点清净都小气得宛如铁公鸡地不给她?
好半晌过后,村上怜一终于收起笑声,背部靠着墙滑下,索性坐在地上。
他需要一段时间和放松的姿势消化短短五分钟之内所发生的事情。
半晌后,他抬眼,一双黑眸落在栏杆处较四周为暗的身影上。
如果他现在告诉她,在冲上来阻止她“不可能”的跳楼自杀这一段路上他的担忧恐惧和刚才曙光一现的豁然领悟,她会有何反应?
他头一次这么在乎一个人,虽然过去也曾与女性交往、谈情说爱过,却没有一个能让他在瞬间产生这么在乎的情绪——混合着焦急、忧惧还有后悔,怕来不及,怕再也看不见她。
生平头一遭,他如此为一个人不要命地狂奔。
结果跳楼的只有被他吓离手的香烟,教人想不笑都难。
“还在笑?”有病!“我说要跳楼这么好笑?”她边说边走向他。
“不、不是。”村上怜一摇头,看着她走向他,任她逐渐放大的黑影笼罩自己。“好笑的事在后面。”
后面?黎忘恩回头。“哪里?”她怎么没看见?
“不是那个‘后面’。”他叹气。“这种事只有我会觉得好笑。”
“你是指下午在故宫的事?”她皱眉。“如果是,拿别人的隐私当笑话看,令人不齿。”
“别妄下断言。”看来她仍在意。
村上怜一笃定想知道,只是无法确定她在意的是下午的事还是下午遇见的人。
“我笑的是此时此刻坐在你面前的自己。”在黎忘恩开口前,他说了完整的一句话,成功地打断原本将有的冲突。
黎忘恩低头看着他,视线不曾移开,也似乎没有开口的打算。
“不继续问我?”
“我没有多余的好奇心可以用。”家族传承下来的个性,世世代代对事情——就算是摆在眼前伸手可及的事——也无法产生好奇心,一点点都没有。
“没有例外?”
“没有。”
“能不能告诉我……”
“什么?”她没听清楚。
“你是不是仍然在意那个叫宋谦的男人?”
“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这个名字如今只代表厌恶,再无其他,光是听,她就觉得自己的耳朵好像受到核废料污染一般。
“我想知道。”他顿了一下。“这对我很重要。”
“我看不出重要性在哪里,村上先生。”
她生气了。村上怜一明显地感觉到眼前的人自以为藏得极好的怒气。“你气什么?”
“气你浪费我的烟。”自己说的话提醒了自己,她伸手探探口袋。“可恶,那是我最后一根烟!”
“这不是转移话题的好方法,你很清楚我问的是什么。”
“清楚,但我不想回答你这种蠢问题。”
“我不认为宋谦的做法会把你伤到从此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地步。”
黎忘恩不耐烦地吐口气,垂眼瞪他。
“难道你这么弱?”他反问,乘胜追击。
“我弱?”
“弱到为那种男人黯然神伤。”他补充说明。
“村上怜一,你如果还想待在这幢公寓里,就闭上多管闲事的嘴,我的事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村上怜一贴着墙壁站起身,背脊挺直如笔。“我也想这么说。”可惜事与愿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