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三和自问自答:缘份已尽。
这是忽然强光一闪,只见一道闪电,自左至右划过整个天空。
三和仰头观看,忽然有人大力把她拉离树杆。
这时他们才听见格隆隆雷声传来。
那人呼喝三和:“雷雨中怎可站大树下?不知危险!”
对,小学六年级已学过遇雷需站在空地上才安全。
那人戴着黄色塑料雨帽雨衣,牵着只大丹狗,“快回家去。”
他也同狗出来跑步。
三和连忙奔回家。
一个雷接着另一个雷,电光霍霍,像是天兵天将四处搜索不忠不孝之徒交雷公处罚。工作人员已在荣宅门里门外铺上防湿垫,众人进屋必需脱鞋,换上纸鞋套。三和心中暗赞:这样周到!不禁对该行业完全改观。
室内一片静寂,三个主角正在预演。
这是一出很奇怪的戏,几乎没有对白,许多内心表现,三个角色都似有苦说不出,全无欣喜表情,但据编剧说,它却是套浪漫喜剧。只见导演把三人布置成三角,杨世琦坐在唯一的安乐椅上,伸长手臂,抓着男主角王新维的衣角,但他的手,却搭在何展云那第三者的肩上,而她却狐疑地看着杨世琦。这三人尴尬关系何等熟悉,三和不忍继续看下去,她到厨房擦干两只狗之后上楼更衣。这时才发觉已淋得像落汤鸡一样。
三和衣柜里全是黑色或深蓝色运动衣裤,吃睡玩全是它们,十分方便。
可是,这个下雨天她却问自己:这样疏于妆扮是因放弃吧。
但是她再也不想鼓起勇气化妆穿衣。
场记来敲门:“荣小姐,世琦说今晚她请吃龙虾,叫来大师傅在后园烧烤,嘱你出席。”三和开了房门,“我。。。。。。”
“荣小姐你总得吃饭,来,加入我们。”
他们都热情好客,三和平白结识这大帮朋友,在这段情绪大不稳定的时间内,何其幸运。三和说:“下雨呢。”
“不怕,有大帐篷。”
一到楼下,已闻到香味。
煮龙虾最简单,烤熟即可上碟,伴蔬菜生果牛油酱,他们已经吃得不亦乐乎。世琦叫道:“三和,这边。”
三和坐到她附近,她给她一大只龙虾,“我帮你剥。”手势熟练,一拗,嫩白虾肉即露,入口香甜。三和发觉世琦与第二女主角不瞅不睬,连眼神都不接触,直当对方透明。三和不禁心中纳罕。
世琦轻轻说:“她专门等我死。”
三和忍不住笑:“你健全,她一样可以做主角。”
“可是她咬住是我这个人挡她财路。”
“这叫假想敌。”
杨世琦说:“是怎样缠上这种人,莫名其妙。”
“这是你的殊荣,若不是你身份地位令人妒羡,怎会有人一直想替代你的位置。”世琦笑了,斟了一杯白酒给三和。
三和又补一句:“你知道她想你死,也就没有危险。”
世琦讶异,“三和,你真看得开,我要多多学习你的涵养工夫。”
`“不敢当,我想向你们请教才真。”
这时有人唤她。
三和抬头,发觉是何展云。
这时她除去大衬衫,只剩一件小背心。那身段之好看,叫女性都忍不住注目。她走近三和,“世琦说我坏话?”
“没有的事。”
“你们都偏爱她,告诉你,杨世琦有极之阴暗的一面。”
三和看着她,笑笑,“现在是你说她坏话了。”
展云连忙赔笑,“对对,闲谈莫说人非,我们谈别的题目,你怎么看这一行业?”三和想一想:“华丽、绚烂、热闹,可是,仿佛崇拜青春,看,在这屋子里进出的工作人员平均年龄也许只得二十六岁,可需狠狠抓住好时光。”展云黯然:“你说得真好。”
三和忽然想起邻居王先生所嘱,见所有人都齐集后园,便拨电话给他。
王先生立刻过来。
三和用数码相机替他拍了好些合照。
王先生笑不拢嘴,没声价道谢。
龙虾会很快就散了。
第二天三和印出照片,给王先生送去。
王先生又再一次道谢,他指着何展云说:“杨世琦多漂亮。”
他并非影迷,三和奇问:“谁要这些照片?”
王先生颓然,“三和你真聪明,什么都瞒不住你法眼。我媳妇及三个孙女儿许久没来探访,一日我在电话中无意说起邻居家正拍摄电影,她们的兴致来了,隔日打听详情,我受宠若惊。。。。。。”可怜的老人。
“大孙女喜欢王星维,他真的十分英俊,好看得不像真人。你呢,三和,你喜欢谁?”三和打趣说:“我喜欢你,王先生。”
王先生呵呵笑。
“王先生,记住,这些照片只供你私人用。”
“我明白,三和。”
第二天,三和照样一早起来带狗出去跑步。
她跑到那棵大树下,看向天空,然后四周围找那只大丹狗,只是不见影踪,她又跑回家去。三和气呼呼。
老了,她想,从前可以无穷无止跑下去,现在一里路已经双腿酸软。
大富大贵绕着她汪汪叫。
她对它们说:“看谁最快到家,一二三跑。“然后一人二犬发足狂奔。
到达家门,三和咚一声坐倒在地。
有人说:“三和,你回来了,真好,等你呢。“一抬头,原来是好看的不像真人的王星维。
“找我?”三和指自己胸口。
“可不就是找你,世琦与展云闹僵,各不相让,躲到楼上,不愿开工,只有你才能劝得她们回心转意。”“我?我同她们不熟。”
“就因为不熟,她们才会听一两句,她俩各持己见,连导演都不理。”
“是怎么一回事?”
三和好奇。
“有两件戏服,原本一人一件,可是世琦与展云忽然觉得对方那袭优胜多多,都怪导演偏心,不肯化妆更衣,导演也跳脚,说不换衣服就换人。”三和张大着嘴,“为着一件衣服?”
王星维笑了,“二人一向有心病。”
三和说:“各觉对方那件好,交换穿上,不就行了。”
“三和,你的世界清淡天和,她俩身段大不一样,衣不贴身。”
“啊,那倒是真的。”
“去劝几句。”
“若不见效呢?”
“只得换人了。”
三和问助导:“她们在哪里?”
“在楼上客房。”
三和想一想,“我先去找世琦。”
她推门进去,只见世琦盘腿在房间当中打坐。
一见三和,双眼通红。
“大不了去读大学。”
三和笑,“呵,无聊才读书。”
接着转头问:“那件衣服在哪里?”
服装师拎着件晚装出来,“这里。”
三和一看,呆住了。
那是一件深蓝色网纱蓬裙,紧腰身,裙裾上钉满星状亮片,骤眼看,整条裙子似一片星夜。三和忘记劝慰。
她脱口说:“我一直想要件这样仙子般裙子,可否让我试穿一偿所愿?”服装师笑,“荣小姐与世琦身段相仿。”
三和不顾三七二十一,立刻脱下运动衣试穿,服装师搬来一面穿衣镜,大家一看,赞好。纱衣配上白皙皮肤,清丽无比。
三和问:“鞋子呢?”
这时,世琦面色已经柔和,过来细细打量。
服装取来两双鞋子,一双细跟鞋,另一双芭蕾舞圆头缚带鞋。
三和穿上舞鞋,在镜子里看世琦。
她轻轻问:“世琦,这件衣服在何处订制?我也想要一件呢。”
世琦缓缓把玩裙裾,“我只穿这一场戏,你不介意,拍完戏送你。”
“太好了,谢谢你。”
世琦忽然拥抱三和,“不,谢谢你才真。”
三和亦笑。
她朝服装师抛一个眼色,脱下衣服鞋子,穿回运动衣,又去看展云。
推开房门,她问:“怎么了?”
展云怒道:“大不了嫁人。”
“啊,”三和笑,“无聊才嫁人,谁是那不幸的男人?”
展云气呼呼,“什么都欺负我,”忽然落泪,“真正受够,我不干了。”三和劝说:“你不叫人受气就好,谁还敢叫你受气。”
“你看,叫我穿这样俗气衣裳。”
一件晚服挂在门框上,三和一看,哗地一声。
只见肉色网纱钉亮片,衣服虽有夹里,但做得极贴,看去似有还无,好不诱惑,穿上亮片几乎像黏在皮肤上。三和说:“展云穿来看看。”
“你拿去穿好了。”展云赌气。
“我真想试,只怕胸前多出十寸布料。”
“啐,”展云破涕为笑,“我又不是乳牛。”
三和惊欢:“谁设计这些衣服,统统薄如蝉翼,像第二层皮肤似,这是场什么戏,为什么两个女角都穿得如此性感?”服装师道:“是摊牌戏。”
“呵,他挑了谁?”
“我没看剧本。”
三和看着展云,黯然问:“他挑了你吧。”
展云:“我不知道,剧本在导演处,且不给我们看,免得我们早知答案,演得老皮老肉。”“我猜想你胜利,不然不会赏你穿这件衣裳。”
展云沉默,稍后,她吁出一口气,同助导说:“告诉导演,我十五分钟就下去。”三和赖着不走,“我要先睹为快。”
展云先由化妆师在手臂背脊扑粉,然后轻轻套上那条小小蝉翼裙。
那样小那样窄,眼看穿不下,可是偏偏刚好,多一分嫌阔,少一分嫌窄。三和叹为观止。
展云自嘲:“我最大的本事,是把自身挤进窄小的衣裳里。”
三和肯定说:“拍完这场戏,你就指日飞升了。”
“飞往何处?”
三和答:“最高枝头。”
展云笑了,拥抱三和,吻她脸颊,“三和,真高兴认识你。”
三和点点头,人家开心,她也开心。
两个女角回到楼下,工作人员大力鼓掌。
朱导演走近,对三和说:“荣小姐是个天才仲裁员,每部戏都需要聘请这样人才,保证拍摄进度,避免资本损失。”三和静静回楼上,只见服装师把穿衣镜搬出来。
“荣小姐,谢谢你。”
三和低着头笑,“不客气。”
“你若真喜欢那两件衣服,这是设计师名片。
三和寂寥地接过名片。
她下去了。三和回到房里,到在床上。
不不不,她不想穿不想吃,她只希望好好睡一觉,睡醒时,易泰已回到她身旁。她躺在床上,觉得出奇的累,不觉睡着。
第三章
忽然看见易泰站在床前,她去拉他的手,“唉,我做了一个梦,梦中你离开了我,真可怕,孑然一人,又得重新出来交际,苦不堪言。”易泰也笑。
三和蓦然惊醒。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抹去额上冷汗,走到梯间。
只见那日已经完工,女主角懒洋洋坐地下,化浓妆的她们像洋娃娃。
不消一回,她们到外边货柜车卸装更衣,大厅只剩导演与编剧。
朱导演与苏冬虹低声谈话。
三和无意旁听,但这是她的家,避无可避。
只听得苏冬虹犹豫,“这时加插这样一个人物,已经太迟,本子需要重写。”“公司可以付重写费用。”
“裁缝最怕改衣服。”
“你是编剧。”导演提醒她。
“改比写更困难。”
“我明白,我自己也写剧本。”
编剧说:“你的意思是:添加一个成熟了的杨士琦,若干年后,在暗地出现,静静看着过去自己的爱情故事发展,可是这样?”“对。”
“唏,这时空交错连编剧都觉糊涂,观众又怎会明白?”
“别担心观众,一位写作人同我说过:千万别低估读者水准,你有好的作品,尽管拿出来。”“天乐,我觉得你钻牛角尖,本子已改到第七次,筋疲力尽,还是要改,上一部戏的成功带来许多压力,令你无所适从。”朱导演微愠,“冬虹,我需要编剧,不是心理辅导。”
这时三和咳嗽一声,走下楼去。
朱天乐看见是她,“三和,你来得正好。”
他对苏冬虹说:“有什么难懂呢,添加的角色就似三和,在屋里游走,检讨过去爱情得失。”冬虹摇摇头,“我已油尽灯枯,我累得只想自杀,我不能再做,我请辞。”大厅里一片死寂。
苏冬虹憔悴的脸上有一只大眼袋,她瘦削的背脊佝偻,谁都相信她确已尽力。半响,朱天乐说:“再做一次,冬虹,不痛不痒,焉能感动观众。”
“不。”
三和轻轻说:“此刻累了,回去好好睡一觉,再作决定。”
苏冬虹一声不响的走了。
三和转过头来,看见朱天乐一个人站在灯光下,十分孤苦。
三和不由得轻轻哼一首歌:“他是乐队的班主......他是一个寂寞的人......”朱天乐一震。
三和对他笑笑。
他说:“我决定加这个角色是因为你的缘故。”
三和答:“我知道。”
“你无声出没在这个空间,这所屋子,给我极大启示。”
三和微笑,“这是我的家。”
“假设你已经结了婚,有一子一女,表面生活愉快,一个暑假,丈夫带孩子去美国探亲,你一个人在家,忽然之间,你看到往日在这间屋子里上演的一段感情,你是其中一个女主角,你看到自己的彷徨、痛苦,你陷入回忆,你发觉原来深爱的是——”“下一部戏吧。”
朱天乐说:“不,必需是这一部。”
“戏已开拍。”
“剧本可以改。”
“等冬虹明朝回来看她意思如何吧。”
“她一定会回心转意。”
三和忽然笑了。
“三和,你在这间屋里,高高在上看下来,犹似无所不知的天使,告诉我,你为什么笑。”“冬虹已经很累。”
“我们是好拍档,我会鼓励她。”
电话铃声响了。
三和先下一句:“除非你向冬虹求婚吧。”
她跑上楼去听电话。
电话由母亲打来,她早十年已做了邓太太,此刻住在旧金山。
“三和你近况如何?”
“很好,不劳挂心。”
“你父亲可有同你联络?”
“上月三号通过电话,他在北京。”
话题到这里仿佛已到了尽头,三和连忙找新题材:“我最近买了一本史提芬霍金的宇宙论。”“看得懂吗?”
“放在咖啡桌上立刻蓬壁生辉。”
母女都笑了。
三和在笑声中说:“有人约我打球,我要出门了,再见。”
双方愉快地挂上电话。
三和收敛所有表情,静静坐一旁。
片刻她下楼,发觉连导演都已经离开。
后园有人清理流动卫生间。三和叫大富大贵出去散步。
这两只狗的名字是易泰所取,当时他问她:“叫良辰美景呢?还是叫大富大贵?”三和记得她笑弯腰,“不,叫花好月圆。”
“也是实际。”
人们憧憬的境界,放在嘴里天天念着,盼望有日实现。
两只狗由易泰朋友所送,那一家人移民,新生小犬不得不找新主人。
易泰放在三和处寄养,因为她家有花园,分手之后,他取走了所有东西,却不提只犬。连大富大贵都不要了。
他离开之后,狗虽然不会说话,但盼望怀念之情尽露:门铃一响,它们自动跑去欢迎,以为是易泰来了,看到客房有灯光,急急吠着进去,又觉得是易泰在那里,一年之后,渐渐死心,知道那个年轻男人不会再来。不过大门一开,它们仍然立刻竖起耳朵,探头探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