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盆大雨直落,亮晃晃闪电自天际划过,震耳雷鸣惊人心魄,这是台湾岛屿典型的台风季节。
风强雨大,路上行人稀少,殊云费力撑伞,几次伞花大开,全身几乎湿透。
她提着塑胶袋,袋里的包子刚出炉,冒出阵阵蒸气,热热地熨贴她的拳头,为寒冷的身体带来些许暖意。
殊云心底盘算,灵涓的小说「菟丝园」下个月要出版,这是大事,有了独立的经济能力,才算真正脱离依附。羽沛快分娩了,得找时间逛百货公司,摇篮奶瓶、尿片娃娃衣,把该买的东西准备齐全,虽然她们的「小雨滴」和「水水」缺少父亲,但他们有三个妈妈,一定会得到最好照顾。
想起小宝贝,殊云唇角微微上扬。新生命、新希望,她们的未来全落在宝宝身上,她们将一天天看他们长大,陪他们学走路,教他们说话。
灵涓为宝宝写的童话书,稿纸堆满盒子,羽沛自制的故事CD早早录制妥当,而殊云缝的玩偶娃娃,也排满宝宝的房间。「爱」是她们迎接宝宝出世的第一份礼物。
殊云走进超商,想替灵涓买份报纸,却瞄见书报架上新出炉的八卦杂志,封面有张模糊照片,照片上,偶像歌手谷劭扬和助理安妮一同走入宾馆。
大大标题写着「安妮掳获劭扬心,宾馆十二小时实录」。
他们终于在一起了?
该说声恭喜的,只是……怎么办?她没力气拉抬微笑,没真意为他们的婚姻放送祝福,更没勇气翻翻杂志,看看十二小时的实录状况。
放下杂志报纸,转身出超商,殊云靠在走廊,苦涩渗出胸口。
不想、不苦,不做菟丝花了呀,她和羽沛、灵涓约定好,靠自己的力气活下去,没有男人、没有乔木,她们一样要茁壮成长。
没错,除开爱情,人生还有其他事情值得争取,别把男女间看得重了。
拚命地,她拚命鼓吹自己,不伤心、不流泪,这结局已在她梦中出现无数回,早估料到的不是?所以,不想!
五分钟,殊云从大马路绕进宁静小巷,父亲为她购置的小公寓在眼前五十公尺处。小公寓说小不算小,七、八十坪,四房两厅还有个小和室,她们打算把婴儿房布置在和室里。
「家」到了!殊云加快速度。
那是……停下脚,殊云盯住蜷缩在角落边的女孩,她全身湿透,及腰长发贴住身体,瘦削手臂相环,企图留住一丝暖意。
是冻僵了吧?她的唇色紫青。
「小姐,妳还好吗?」柔软声音扬起,蜷缩的女孩偏头望她。
没回话,勉强点头,空茫视线再度飘向远方。
「需要帮忙吗?」殊云走不开,女孩的无助拉扯着她的心,那是一张伤心至极的表情。
对方不回话,呆呆遥望远处。
「下雨了。」
殊云找不到话说,蹲在对方身边,把手中的雨伞分遮到她头上。
翻红的眼眶翻出两颗泪水,滴下的是泪是雨?殊云不确定,确定的是她好伤心。
「妳很难过是吗?我也想哭呢,真好,有人陪我。」殊云小小声说。
不管衣裙是否潮湿,殊云贴坐到她身边,小小的头颅和她相靠慰。
「我和安妮约定五年,五年内,他们没有成双成对,我便出现,可是杂志说,他们在一起了,他身边再没有容纳我的空间。」殊云自顾自说话,自顾自流泪,自顾自把雨水染上咸滋味。
许久,一双柔荑伸来,握住殊云的,两份冰冷相贴,女人的友谊萌芽。
殊云反握住她。「我常想,爱情的赏味期到底多久,一年、三年或者五年?我自问过,失恋对于男人和女人,受创后的恢复期是否相等?我猜,谁对思念有较大的容忍空间?现在,答案出炉,爱情对于女人的影响比男人强烈。」
女孩接在殊云后面说话:「我在十七岁认识爱情,我爱他,死心塌地,可惜,他不在乎我的心。」
殊云环住她,轻语:
「没错,是这样的,我爱你、你爱她,他的心在第三者身上,爱情在阴差阳错间留下遗憾,偏偏那份遗憾,深刻得教人难以承接。」
「即使再不愿,仍必须接受,对不?」她问。
「对,再痛苦都得受。」殊云咬唇说:「幸而有种名为光阴的东西,它会一天一点,为妳冲去伤痛。」
「可能吗?五年来,我只为他而活,他是我生活的所有重心,失去他,我怎能过?」
「能的,凡事都有可能,知不知?生命处处奇迹。」如同她,能存活下来,能和灵涓、羽沛结心,谁说不是奇迹。「妳有地方住吗?」殊云提了个无关话题。
「没有。」
「愿不愿意加入我们?」殊云问。
「我不懂妳的意思。」
「我们家有三个女人,曾经我们以菟丝花自居,然后有一天,乔木再不愿意让我们盘踞,倾倒之际,我们以为自己活不下去,幸而命运把我们收编一起,现在,我们彼此相依,我们不需要爱情,也有了目标和生存定义。」
「妳们的目标是什么?」她好奇。
「是两个马上要加入的新生命,妳愿不愿意成为小雨滴、水水的三娘?」
被殊云的诚恳说动了,她渴望起生活新标的,握握殊云,她点头。
「很好,我们回家吧。」
家……从失去到再度拥有,天不绝人,范初蕊寻到另一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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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铃响,灵涓从电脑桌前跃起,冲到门边,嘴里直嚷:「饿死、我快饿死了,谢天谢地,殊云总算回来。」她一路跑,没忘记对另一扇房门喊叫:「羽沛,快出来吃早餐,小雨滴、水水肯定饿坏了。」
打开门,灵涓的视线在两个狼狈女人身上游移,最后眼光定在初蕊身上,问:「妳是殊云捡回来的新成员?」
捡回来?初蕊答不来话,自卑迅速衍生,没错,她一直是只流浪猫犬。
「别误会,灵涓没恶意,我们都是殊云『捡』回来的女人,她到处捡人,她的爱心该受表扬。」从房里走出来的羽沛笑言。
看着羽沛隆起的腹部,初蕊回头望殊云一眼,殊云点头,是的,那是她们的小雨滴和水水,她们共有的新生命。
「没错,殊云应该当选十大青年楷模。」灵涓补上一句。
「正式跟大家介绍,她是小雨滴和水水的正牌妈妈辛羽沛,她有很棒的声音,如果去当歌星,保证唱片大卖。这是小雨滴和水水的二娘楚灵涓,她是个作家,最近要出书了,我们都看好她。至于她……」殊云把初蕊往前一推。「她是范初蕊,很乐意当小宝贝的三娘,她说她喜欢插花,以后美化环境的工作全交给她。」
「大家好,我会加油,为大家尽一份心。」初蕊腼腆笑开。
「说得好,我们的确要彼此照顾。」灵涓、羽沛不介意她们衣服湿透,走上前,抱住对方。
「我有个小问题。」
「尽管问,我们家是没有秘密的。」灵涓说。
「为什么要替宝宝取两个名字?」
「我怀的是双胞胎,男生叫小雨滴,女生叫水水。」羽沛回答。
「我们刚聚在一起时,常翻起旧时记忆,甫聊开便哭得淅沥哗啦,宝宝是被我们的泪水浇大的,所以我们叫他小雨滴。
羽沛怀孕满四个月时,第一次做产检,发现肚子里是龙凤胎,男生仍叫小雨滴,女生为求一致,取名为水水。不管是水水或小雨滴,我们都发誓,我们的爱会像春日甘霖,滋润他们的生命。」
「算我一份。」初蕊说,苍白的脸颊出现些许红润。
「太好了,有初蕊加入,四比二,我们可以轮班照顾小雨滴和水水。对了,殊云,妳的包子呢?」灵涓想起什么似地。
「对不起。」她提提手上的塑胶袋,包子泡水,变成发糕。
「没关系啦,妳们先把衣服换下来,感冒了可不好。」羽沛说。
「家里有材料吗?我做饭给妳们吃,我的厨艺不错。」初蕊急着贡献能力。
「真的吗?太好了,轮到灵涓排班煮饭时,可不可以请妳帮忙,我们实在不愿意再让灵涓的厨艺荼毒了。」殊云笑说。
「别轮班了吧,以后三餐都由我来打理。」
「太好了,我只要负责打稿赚钱。」灵涓松口气,要她做饭简直是要她的命。
「没错,赚钱是大事,以后宝宝们喝牛奶、念书都要花大钱,告诉各位一个好消息,我和厂商签下合约,要为他们设计手工娃娃,收入还不错,不过我还是想开一家手工艺品店。」殊云微笑。
「嗯,我也拚命写稿子,成为知名作家,等存够了钱,送他们出国留学。」灵涓说。她们要把未完成的梦想让孩子来实现。
「如、如果有机会,我可以教插花或者开花店,我有拿到一些证书……应该派得上用场。」
「天!妳只说妳喜欢插花,可没告诉我,妳拿到证书。」殊云笑说。
「人家谦虚嘛,太棒了,等水水和小雨滴生下来,我们摇身一变,变成抢钱一族。」
「对,抢钱,抢无数金钱。」
羽沛感动极了,她哽咽说:「妳们先去换衣服吧……」
这天晚上,台风刚过,小雨滴和水水出世,为着四个妈妈的期待,他们不怕人生险阻。
三个月后,艺品花店开张,四个大老板,两个小东家热热闹闹地迎接生命中的每个希望与可能。
第一章
「姊姊、湛平哥,你们在哪里呢?已经到巴黎了吗?有没有看到巴黎铁塔,有没有去走走香榭大道?听说巴黎处处浪漫,塞纳河的黄昏为无数恋人留下永恒。
姊,不晓得为什么,整整十天,我的眼皮跳得好厉害,夜里莫名其妙惊醒,吓出满身冷汗。大概是太担心你们了吧,担心你们被湛平哥的家人找到,担心你们在异国天空下,无人相助,请打个电话回来,告诉我一切平安,好吗?
爸妈,请帮帮姊姊和湛平哥,他们是真心相爱的,相爱的人不该被拆散的,对不?请让他们的计画顺利,让他们在生下小宝宝之前,不被找到。」
双手合掌默祷的辛羽沛抬头,看一眼窗外,法国有这样的好天气吗?
换上制服,拉拉裙襬,她笑着对自己喊话。
勇敢点,顶多一两年分离,姊姊就会带着可爱的小侄子回国,妳应该对他们多点信心。是的,信心、勇气,妈妈教过她们姊妹俩,用乐观心情迎接每个完美的日子。
对着镜子,羽沛把头发梳顺夹紧,将发尾处塞到耳后。该到学校了,今天是毕业典礼,姊姊不能参加,多少遗憾。但,没关系的,下次她确定,会有姊夫、姊姊、小侄子参加自己的大学毕业典礼。
背起包包,羽沛是好学生,功课好、聪明乖巧,是师生眼中的模范学生,今天她要代表毕业生上致谢词。
辛羽沛十岁丧母、十一岁失去父亲,艰苦的童年并没有让她自暴自弃,相反地,她和大七岁的姊姊相依为命,刻苦自励。她比任何同龄女孩认真上进,因她深切了解,未来掌握在自己手中,自怜自卑并不能为生命带来助益。
换鞋子时,临时想起一件事,她匆匆忙忙进屋里找出存款簿和印章。
今天得去银行领钱缴水电费和房租,湛平哥离开前替她存下一笔钱,数目不多,但省着点,足以让她撑两个月。
湛平哥叮咛过她,要她别害怕。等他和姊姊在法国安定下来,找到工作后,会陆续把钱汇进户头里,要她安心准备大学联考,别浪费聪颖天资。
羽沛答应了,承诺他们,会尽全力考进第一学府,光耀门楣。
再看一眼手表,真该上学了,再不走,就要迟到。
打开屋门,爬下阴暗潮湿的狭窄楼梯,这里是国宅,是姊妹两人唯一租得起的地方。
爸妈去世后,留下的债务逼得她们不得不卖掉房子,还清贷款。
幸好,她们遗传父母亲的乐观,很快地,姊姊找到正职和晚上餐厅的兼差工作,而羽沛除上学之外,负责家里所有打扫工作和杂务,在众人的惊讶眼光中,她们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正常生活,艰困并没有为难到她们,她们从没让阳光自脸上褪色。
打开铁门,门锈得厉害,每次开关都要花大把力气,又扭又转像和猛兽搏斗过般,才能把门弄开,平常人来弄,大概不到半分钟就要大发脾气了,但羽沛不会,她是吃苦耐劳型的现代台佣,三分钟弄不好就弄五分钟,她把每次的开关门都当成战斗,并享受起战斗后的成功。
门打开,松口气,她顺顺头发,跨出大门,往公车站牌方向走。
她低头,默背毕业生致词。「校长、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学弟学妹好……」
要不是巨大身躯挡住去路,她能顺利地把讲稿一字不漏背齐全,鼓了颊边,羽沛无奈抬眼。
她的表情在瞬间转变,从无奈到狂喜,从震惊到相信,她冲上前,紧紧拉住对方的手说:「湛平哥,你怎么回来了?是不是事情出现转机?是不是家人同意你们?事情怎么这么快就被解决,一定是爸妈在天上保佑你们,姊姊呢,姊姊在哪里?」连迭问,她不给对方发言空间。
回神,她才发现自己的过度急促,收敛微笑,双手背在身后,她笑道:「我不讲话,你来说。」
他没回话,望住羽沛的眼神平淡而冷漠。
四目相交,羽沛明显感觉不对劲,亲切的湛平哥换了一张她不认识的严厉面容。说不上为什么,冷颤自心底窜起,不自主地,她退后两步,小手在学生裙后握出拳头。
不安地拉拉背包,深吸气,再退一步,她提出勇气问:「湛平哥,姊姊呢?她没跟你回来吗?还是……你们根本没到法国去。」
瞬地,几百个归类在她脑海里成形。
湛平哥和姊姊吵架了,姊姊失踪,他四处寻不到人,只好回到这里?湛平哥和姊姊被找到,姊姊让人囚禁,他只好出现,要求自己帮忙救姊姊?姊姊和湛平哥在法国走散,姊姊出了意外……
不管是哪个状况,湛平哥看她的眼神不该陌生,他对自己的态度没道理冷淡,那么……是那个环节出错?
「湛平哥,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你这样子,让我很害怕。」冷汗自额间冒出,两只手在身后绞成麻花,她让他的冷酷弄得无所适从。
「收拾妳的东西跟我走。」
「要走到哪里?」
他没回应,凌厉眼光闪过,她不自觉瑟缩,几经犹豫,她吐出字句:「湛平哥……我做错什么事吗?」
他深吸气,像抑住极大情绪似地,冷冷说:「我给妳一天时间,下午三点钟我在这里等,妳把所有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好,随我回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