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这十多年来,你替牧王做得已经够多了。”浩瀚清澈的双眼直直望进他的眼底,就像一把利刃,“朕问你,你可曾为自己做过些什么?”
全然毫无防备,就得面对那双似要将自己灵魂最深处的东西,全都刨翻出来的眼眸,弼尔泰有一刻屏住了呼吸。
好半天,忐忑不安的阿尔泰才揣测地问。
“你知道些什么?”
“不多。”浩瀚轻耸着肩,语气中带了点怜惜,“朕只是瞧你这模样,就像头迷途羔羊似的。”
想都没想过的答案,令阿尔泰更是瞠大了眼讶异直瞪着他。
“迷途?”
浩瀚轻轻将茶水推至他的面前,看着茶水中他的倒影问。
“你想走的路,已找着了吗?”
在那瞬间,阿尔泰突然有股想赶快离开此地的冲动,可他脑海里盘旋着的尽是浩瀚的问话,眼里也还映着方才那一份对他感到怜惜的目光,而他的双脚,就只是静贴在地面上,不肯听从他的号令移动半分。
过了很久,拚命叫自己沉住气的阿尔泰,逞强地抬首答道。
“未。”反正他这无聊的人生都已过了大半了,他想,未来的另一半人生,应也是同样的无聊。
浩瀚微微一笑,“那你可得好好找找了。”
“为何?”
“因人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唯有活出自己,才不枉走这人问一遭。”浩瀚说着说着,突然转问向他,“告诉朕,你可曾真正为自己活过?”
他被问得完全答不出话。
其实,在很久以前,他也曾经这么问过自己,可这问题就像一道微不足道的伤口,痛过了后,一旦结了痂,也就无人再去理会它。
因此他从不知道,也不想再去想,到底什么才叫为自己活过?一直以来,他有的,不就只是空白而已吗?
他记不起他是何时被牧王收为义子的,在过往的那些记忆里,充斥着的,全是义兄牧瑞迟对他的嫉妒与防备、牧王深深的倚赖。百姓对他能让九原国更昌盛一点的期待……
其实在那些年里,有很多事,在他人眼里看来难之又难,但到了他手中,却又再简单不过。很快的,他发现自己异于常人的地方,武艺、治国、经商,他无所不能,只要他想要,他便能轻易地得到所要的束西,甚至,完全不需努力。
他曾怀疑过,他不是凡人。
然而在与封诰和廉贞相逢之后,他也证实了他的猜测。
无论他是凡人或是神人,他究竟有没有为自己真正的活过?或是认真的去追求过什么束西?可在他的记忆里,似乎……从不曾有过。
当他眼看着同样也是女娲,却对地藏充满仇恨的封诰,努力的用双脚走遍大江南北,做着各式各样的职业,去体验百年前在他当神人时无法体会的那些时,他有点羡慕。当他看着永远都活在罪疚里的廉贞,四处飘泊、寻不着一个落脚之处,又无法摆脱身上被诅咒的痛苦时,他也有点羡慕,因廉贞至少还知道,什么是恨,和什么是苦。
他无苦无乐,也无爱恨,他就像个上天赐予了太多能力的孩子,可是上天却不顾这孩子的意愿,无论他要与不要,硬是将那些塞给了他,然后令他的人生,变成了一片空白。
无人会明了,空白的人生,日子有多难捱。
直到九原国遭孔雀率大军所减之后,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活了过来,因在他身后,少了一个他本来就不想要的束缚,再加上,他实在太过欣赏孔雀能在一夜之间将九原国全灭的力量,他甚至在想,在那片遥远的中土里,可有比孔雀更强的强者?在遇到了石中玉后,他自石中玉的口中得知,在中土里,还有能力更加高强者。
那是一种在无止无境的黑暗中,突地有盏灯被点燃的感觉。
于是,他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个方向,可是又不太确定,因此在他从不曾有过规画的人生蓝图一上,他画上了一条等着他去探索的路径,好前去为自已冒险确定一回。
因此,即使是被九原国那些遗族视为叛族,被全地藏视为叛徒。他都无所谓,反正他从不在乎这人间的人们是如何看待他。离开地藏时,那时他的心中充满了雀跃,往前迈开一步,马上忘记身后曾走过的那一步,任由面前朝他袭来的风沙再大,眼耳口鼻都已被最沙给塞满,他还是一步步地迈开大步往前走,忘记身后的足迹,不再回首,放弃那些人们加诸在他顶上的名、利、荣、权,那些,都不是他想要得到,却又总是唾手可得的东西。
他只想为自己好好的活过一回而已,就算是不能堂堂正正也无妨。
可是他惩是不知,他想伸手牢牢捉住的,究竟是什么。
“告诉朕,朕能为你做什么?”在他沉思老半天后,浩瀚拉回他的心神问。
“为我做什么?”反应过来后,能两眼微眯,“你可知我是何身分?”这世上有什么是他办不到的?他需要有人来替他做些什么?
“知道。”浩瀚不疾不徐地颔首:“在他人眼中。你是牧国的支柱与叛徒,在地藏眼中,你是女娲转世的三人之一,你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你什么都能得到。”
“在你眼中呢?”他在乎的才不是他人的看法。
“你只是来陪朕聊聊的阿尔泰,一个,其实骨子里根本就是一无所有的阿尔泰。”浩瀚给了他一句很简单的答案,然后轻啜了口香茗,
“一无所有?”他如遭雷击,几乎忘了该如何言语。
浩瀚侧首望向他,“在全都拥有了之后,不就等于一无所有?”
带着生气的青草香昧,随风轻掠过他的鼻梢,已是经历过生死的香茗,则在滚滚的沥水中,将再次释放的香气蒸腾得他一身馨香。嗅着种种的香气,静看着浩瀚那双好似汪洋的眼眸,阿尔泰停止了思考,也不想再思考那些曾经背负,与现在所迷失的那些,他只是颤着声,试探性的问。
“你能容我?”
“为何不能?”浩瀚莞尔地瞥他一眼。
“你凭何信我?”再怎么说,他也是九原国目前唯一的继承人,更是女娲转世,身为帝国的皇帝,怎能就这么轻易地让可能是敌人的人栖习在羽翼下?
“凭何不信?”浩瀚不慌不忙地再为自己斟上一碗好茶,“你若真要杀朕。你早就可动手,这无旁人,无人可阻你。”
“你不怕?”
浩瀚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你无杀心,朕何惧之有?”
他是无杀之心,因他来此根本就不为杀人,只是,他没想到中土的皇帝竟是这般……他只是没有想到有人能把他的心看得那么透,即使从未见过他一面……他更好奇的是,为何像是夜色那等人物,都甘心跪在他的面前?
“告诉我,为何帝国的四域将军愿臣服于你?”他忍不住想问。
浩瀚也不太明宣,“这话,或许你该问他们才是。”那四个家伙的心思,他向来就是随他们去乱转的,他也不怎么清楚。
仍是想探探他的阿尔泰,将那自小以来他总是挂在嘴边的话在浩瀚的面前重复一回。
“你想在我身上得到些什么?”每个人都想利用他的。因为他是女娲,因为他无所不能。
浩瀚摇摇头,“什么都不要。”他向来就啥都不缺。
“什么都不要?你可知我是女娲转世?”带着不相信的神情,阿尔泰刻意再问。
“朕从不想自任何人身上得到些什么。”四两拨千斤的浩瀚,话锋一转。反而把问题扔回他身上,“若朕是你,朕会问,接下来,你该如何做你自己。”
“做自己?”
“你只是阿尔泰而已,无论你来自哪,无论你是人子或神子,无论你是否是女娲转世,你仍旧只是阿尔泰而已。你只需好好为自己盘算想要过的是何种人生,好让你不再无聊即可。”很能体会他心情的浩瀚,朝他淡淡叹了口气,“至于他人的期待与依赖,甚至是那些抛不开的过去,都与如今的你无关,你要着想的对象,只有你自己而已。如此简单的一件事,你可别告诉朕,你连这都办不到。”
亭中有薄静默,蝉声伴着暑意徘徊在林间,亭中的两人,无言地看着彼此。
“听朕一句话。”浩瀚凝视着他那犹疑不定的跟瞳,“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私。而私,则是上天赐予人们最奢侈也最慷慨的礼物,既身为人,何不好好享用这份大礼和自由?”
自私?自由?
浩瀚再问:“在付出那么多年后,你可曾为自己自私过?”想那年迈的牧王,与王子牧瑞迟,皆是不济之辈,九原国若是无他,只怕在被孔雀灭了之前也不可能兴盛到一个顶峰,可他花了大半辈子所成就的,究竟是他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从不曾觉得自己的心是如此透明的阿尔泰,在深深吸了口气后,握紧了双拳问。
“你希望我如何?”
“放纵自己,做你自己。”浩瀚拉来他的手,温和地拍了拍,“你只要好好的为自己活着就行了。”
缓缓抽开了自己的手后,阿尔泰面色阴晴不定地瞧着始终坐怀不乱的浩瀚,渐渐地,他沉淀下了心神,而他的双目,也开始变得笃定。
“原本,我来帝国,是想找第一武将一较高下。”
浩瀚挑高了朗眉,“那真是可惜了,夜色目前不在帝国内。”
“不可惜。”阿尔泰一点都不在乎这点,眼中有着难以言喻的兴奋,“因我找到了一个比她更值得的对手。”
“朕的功夫相当不济。”也知道他指的是谁,浩瀚很无奈地朝他摊着两掌表示无能为力。
深不以为然的阿尔泰,目光炯炯地瞧着这名能让四域将军为他死心塌地奉献的帝国皇帝。
“你不需要那些东西。”
“是吗?”
“你只要是浩瀚就够了。”
浩瀚偏着头想了想,客气地笑笑,“朕会把它当成是种恭维。”
一把抄起拦摆在桌上的神器后,起身的阿尔泰才想离去,浩瀚却站在他的面前,两眼直视进他的眼底。
“有空,常来与朕聊聊。至于你往后的目标,慢慢想,想怎么做就去做.若需要朕助你一臂之力,只要朕办得到,朕都会成全你。”
就连质疑的余地都没有,因他虽说得云淡风清,但听来却是令人再深信不过。
阿尔泰怔看着神态自若的浩瀚,并在脑海口不断回想着,他方才亲口所说出的承诺,在那片刻,阿尔泰只觉得心中有颗石头沉到了心底,让他总是飘泊的心下了错、有了重量,再也不必像迷途的船只般,在茫茫无边际的大海上无止境的飘泊,或是百般无聊地继续浪费掉人生。
“这人间,除了无聊外,也是很有趣的。”身为过来人的浩瀚,意味深长地对他一笑。
就只因这句话,那时的阿尔泰便牢牢记住了浩瀚的微笑……那盏,似是黑夜中的灯般的笑。
就算是女娲转世又怎样?就算他无所不能又如何?倘若他永远都把自己关在高高的孤塔里作茧自缚,那他就真的只能虚掷人生,苦苦候着这辈子快些过完,好让他离开这无聊又无事可为的人间。但。若是他听从浩瀚的话,用力下水去搅和,把自己弄得一身是泥呢?他的人生,会不会还是那么空白?
黄沙扑面而来,细微的沙粒刮在面颊上,有些疼,可是高站在城墙上的阿尔泰,却觉得有生以来,身体里的血液头一回在沸腾着。
“启禀将军,黄泉国与鬼伯国二国,已东进至边境。”被孔雀派来助他一臂之力的纺月,站在他身后继续详报军情,“另,探子来报,鬼伯国支了一小支军伍,试图自隘口闯入帝国疆域。
阿尔泰慢条斯理地取来身后总是背着的长弓。并自箭筒里抽出一柄箭。
“若门隘口是吗?”一鼓作气架箭上弦再拉开弓弦后,他将箭尖瞄准南方。
“是。”纺月光是看他拉弓的架式,就下意识地往后退后了几步。
凝聚了女娲神力的长箭,在射向天际时即卷起一阵强风,强烈的风沙四处急窜,霎时间,尘土蔽天,宛如昏日。
“若门隘口……”在烟尘过后,眯着眼望着远方冲天的尘土,纺月不确定地看向他。
“已毁。”阿尔泰很干脆地回答他,并朝他勾勾指,“传我军令,派人至东南三十里处掘土二十丈并下毒。”
纺月不解地皱着眉,“掘土,下毒?”
熟知地藏每一寸土地的阿尔泰,胸有成竹地扬高了下颔。
“在那下头,有着一条流经大漠的地下河流,地藏之军素来就不携饮水,因他们随对都能在大漠里找到饮水。但这一回,我要他们连半滴水都没得喝。”
心神一凛的纺月,这才彻彻底底的相信,他们帝国的这位新任西域将军对这场仗不但是玩真的,而且,完全不念旧情。
阿尔泰心情很好地朝他扬扬眉。
“我要渴死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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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特地来这看你,你摆的却是这种脸色?”
天色初晓,方下了朝的浩瀚,两脚才踏进坎天宫的寝宫内,就见他那个与自家手下大将红杏出墙的表妹皇后,一腔不满意地坐在他的御案里瞪着他抱怨。
浩瀚的神情丝毫未变,也不讶异她会出现在此,他只是走至她的身旁一手将她拎起,再禽人搬采一张舒适的小椅让她坐在一旁,而他则是在御案内坐下,一言不发地瞧着窗外那不合对宜、提早飘落的雪花。
“你不开心?”将他打量过一回后,无邪开始在想究竟是哪一域里出了岔子,才会让他出现这种类似恼火的神色。
他沉声说着,“破浪受困北域。”现下的他,可有一笔帐得找某两个人好好算算了。
就算那两个贪生怕死的日月二相。不敢回传半点关于北域的消息回朝让他知道,但光看外头的这场雪他也可知,天宫又像上回对付夜色一般,再次派出了云神来与帝国作对,而那两个他特意遣去助破浪一臂之力的日月二相,则恐怕是办事不力。在丽泽返回天宫后,不只是让破浪掉了根头发那么简单而已。
“啧。”也因此担心起破浪处境的无邪,愈想就愈不甘心,“早知道我就事先多派几个人去暗算丽泽。”
浩瀚叹了口气,打发似地以大掌拍拍她的头顶以示安慰。
“无邪,朕说过,你动不了他的。”她还不死心?上回她派去的那票高手,不但没一个有法子拦住丽泽返回天宫。可能他们就连丽泽的衣角也没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