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冷,手不冻吗?”拐弯抹角的他,指着她被天气冻红的十指问。
她不语了一会儿,半晌,她别过秀颊,不再与他那双写满关心的黑眸相互交视。
“再冻也得做,不然你若是被冻着冷着了,或是病情加剧了,到时麻烦的又是我。”若是他的这场风寒再不好。别说那个总是摆着一副天快塌的大医又会对她唠唠叨叨,那个骨子里一点都不无邪可人的皇后要是知道了,肯定日后又不会让她好过。
他挑挑眉,“这么说来,是朕委屈你了?”
“职责所在,与你无关。”她边说边腾出一手指向她身旁小桌上那碗她亲熬的汤药,“你若是闲着,就快喝了那碗药,都快凉了。”
在她的话落后,空旷的殿中有一阵沉寂。
“你不愿做朕的飞帘?”
突如其来的话语,令晴滂手中的金针立即扎伤了她的掌指,她有点恼火地瞧着沁出的血珠。缓缓将手中的衣袍染上了另一种颜色。
下一刻,动作速度出乎她所料的浩瀚,已站在她的身边二话不说地执起她的手,低首吮去上头血渍。
她愕然地瞪大了眼,温暖湿濡的唇。在她的指尖火熟得不可思议。她慌忙站起身想抽回自己的手,他却一把握住她的掌腕,将她的掌心贴在他的面颊上。
“告诉朕,你在想些什么?”浩瀚俯近她的面前,像个入侵者般入侵她小小的领域。
“现下?”她不动如山地问。
“嗯。”
她先是将眼看向一旁,“我在想,我该如何让你喝完那碗药好向太医交差。”
“只这样?”
“还有我该不该扭断你的手好让你放开我。”将目光转回他身上后,她用很轻很轻的语调,淡淡地再告诉他。
浩瀚微扬起唇角。大掌放开她的掌腕,乖乖走至一旁喝完那碗汤药,再把涓滴不剩的空碗拿到她的面前。
接过药碗后,睛谚看向他的眼眸显得有些飘浮不定,在浩瀚又想举步向前靠上来时。她抢先一步开口。
“陛下,日后当帝国战事已平,我想请陛下恩准一事。”
“何事?”她不是向来都无欲无求的吗?
她说得毫不犹豫,“我要离宫还乡。”
“不准。”浩瀚比她更直接地就打回票。
她皱着眉,“我不要伺候你一辈子。”
“由不得你。”
交涉无效,就算是手中有免死金牌也一样。深知他外表虽是宽宏和善,对心爱的手下大将也都有求必应。但骨子里,其实脾气却比任何人都来得硬,踢到铁板的晴谚一手搁下手中的药碗,默然转身就要走。
“想上哪?”浩瀚懒懒地问。
“我要去告诉四域将军们你的真面目。”她停下脚步,也不掩其目的。
他处变不惊地问:“你想扯朕后腿?”
睛谚笑得很虚伪。“我不过是要告诉他们.实际上的你究竟有多么混蛋。”这世上,除了与他是一丘之貉的皇后无邪外,恐怕无人比她更了解他。
“你猜他们信的是朕还是你?”他非但不以为杵,反而还自信十足地反问她,“纵使朕的的确确是个混蛋,最终他们还是会对朕这混蛋忠心不二,你说,你信是不信?”
到底还有没有天理啊?
瞪视着他那张自信十足的脸庞,晴谚当然相信,就算她说破了嘴皮子、说穿了事实,只怕全帝国里,除了无邪外,绝对不会有人相信她半字。
那些四域将军是个个都瞎了吗?他们怎就看不出来他们所效忠的主上,其实骨子里是个采以怀柔政策的阴险谋略家,而根本就不是什么胸怀宽大的皇帝?
她气不过地问:“你是在他们身上下了蛊不成?”可恶,明明他就啥事都没做,偏偏那些眼睛有问题的四域将军,却崇敬他有着神只。
他觉得很好笑,“朕需要那般大费周章?”
“说,你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她握紧了双拳,决定在今日弄清这个困扰她的谜团,“你分明就什么本事都没有,凭什么你可以把他们都给拐得服服帖帖的?”
浩瀚的面上仍旧是挂着淡淡的笑意,“朕确实没什么本事,只不过,他们都是流浪在大海上的孤船,朕所能为他们做的,就只是敞开胸怀,为他们提供一个可安心停靠的港口而已。”
“陛下宽宏。”她皮笑肉不笑的。说得很麻痹。
“你真正想说的是什么?”他也很识相,配合地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她也懒得在他面前装下去,“太假了。”
认为自个儿在这方面已够真诚的浩瀚,听了不禁想向她请教。
“朕一直很想问你,朕究竟是在何年何月得罪过你?”怎么他在他人面前如何演都行,就独独在她的面前骗不过?
“岂敢。”她状似抬举地哼了口气。
在她转身欲走时,浩瀚出手如闪电般地一手挽过她的腰,使劲一拉,即将她给困在他的胸前。
“陛下,请自重。”站在原地未动的晴谚,在他的触碰下,身子明显变得僵硬。
“你恨朕?”他低下头,靠在她的耳边问。
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些的晴谚,在一听完后随即想挣出他的怀抱,但他却伸出另一手,将十指交扣在她的腰问,执意要得到他想知道的答案。
跋扈编织而成的密网,难得地出现在浩瀚的身上,这令她无路可走,也不能往后退,清楚感觉到他身上体温正悉数传来的晴谚,在背部被他因风寒而微高的体温而温暖了时,两眼直视着前方,努力将从不曾对他说出口的那句话说出口。
“我不恨你。”
“那……”他低叹般的声调再次徘徊在她的耳际,“你还要恨你自己多久?”
她的身子猛然颤动了一下,十指深深掐陷进自己掌心里的她,极力思下动武挣开他的冲动。
“放开我。”
然而,浩瀚却不动也不说话,只是继续用他的气息、他的体温将她包围。旋绕在空气中的寂静,让人有种沉溺与昏乱的错觉,殿中跳跃闪烁的烛焰,彷佛朵朵都在询问,该不该让这种困囿的氛围再持续下去。
许久,浩瀚放开她,还她自由,并执起她受伤的掌指,在她的伤处上再次轻吮。
晴谚两眼定定地直视着前方,望着窗外愈来愈深的夜色,试图忽略眼前的男人一举一动,同时也试图遗忘身后曾经有过的那一段夏日,和那一段永远搁浅在心中的罪咎。
第三章
青春令人无畏。
但现下想起来,往往令人有悔的,亦是青春。
那一年,他们都还好年轻,彷佛永远都挥霍不尽的青春,令他们有着无比的勇气,敢去面对那些在暗地里丝丝纠扰着他们的情愫,即使,他们一人是未来的人君,而另一人却只是他的女官。
刺耳的蝉呜声挥之不去,过多的夏意,犹如绿色丝纱织成的碧绸,将大地笼在其中,令人几乎无法逃开这片燠热得奄奄一息的气息。
在这日的午后,御院里百花憔悴,唯有那一池碧绿沁亮的湖水,在微风掀起丝丝碧波时,兀自用些许的清凉寂然地与燠热对抗着。
可说是自小与浩瀚一块长大的晴谚,在那一日,以太子女官的身分,陪着当时尚为太子的浩瀚,奉旨来到了湖畔赴约。
浩瀚赴约的对象,正是帝国另一半的继承人、他初初上任的未婚妻,亦是无邪的唯一的亲姊,无瑕。
陪同而来并顺道来此避暑的临渊与丽泽,在湖畔的拱桥上各据一方,一如以往地互不攀谈,而浩瀚,则是站在桥上,面容上带着温和的笑,不置一词地聆听着未过门妻子对他诉说的种种低语。
退站至桥端的晴谚,远远地瞧着桥上的那一对璧人,不过多久,愈看愈是觉得奇怪的她,赫然发现,站在未婚妻面前的浩瀚,不知是在何时早已将眼神越过站在他面前的无瑕,稳稳地将目光定在她的身上。
他看的不是无瑕,而是她。
察觉到这点后,早己不再对他时常投注在她身上的视线感到讶异的睛谚,起先,是有点不知所措,但,他注视她的目光是那样的专注,彷佛天地之间除了她外再无一人,无论她再如何问躲,就是逃不开他那如影随行的视线。
他已不是头一回这么看她了。
自她及笄的那一年起,他就常以这种眼神瞧着她。一开始,她有些不明就里,只觉得他的眼神好明亮,像团火炬,彷佛真能吸引夜里的飞蛾般。但渐渐地,她在他的眼中瞧清了一些他没有说出口的脉络,在他眼中,她清清楚楚地瞧见了赤裸裸的欲望,与那份触动她心弦的渴盼。
会知道这些,是因她从不回避他的眼眸,无论何时何地,她总是坦然地直视若他的眼眸,所以她知道,她的身影是如何倒映在他的眼中,而他俩,又是如何在无言中将彼此束缚在彼此的眼眶中。
带点丝丝的羞涩,交缠不清的情意,像是春日初初长成的花儿,正要绽放吐蕊,隐隐带着不为人知的幽香,就要恣意盛放。
他的每一个眼神、她回首凝视他的每一个目光,皆成了他俩无声的言语,即使只是偶尔的一个目光交会,他们便会缠绕多时,任谁都不想轻易放开彼此,也都不想离开这种温暖又带有无限期待的暖昧。
燃烧正炽的春情。令人奋不顾身的想往下跳,但她那身为坎天宫总管的父亲却在发现这点后,以悬崖勒马的口吻这么告诉她,做人,要知命。
她不过只是他的女官而己,而他,却是将来帝国的皇帝。
只是他俩却从未听进耳,而他们,也从未在乎过彼此的身分。
天差地别又如何?盲目的青春与心底的微热,令人像是拥有着挥霍不尽的筹码,让人总有股不顾一切的勇气。那种说不出口的相互倾慕、相互依恋的感觉,甜蜜得就像是初春的百花酿,初尝入口即醉心得深深沉沦,即使,浩瀚的父皇已为他许了个未婚妻,而她也知道,他早晚都将迎娶一个可以安定帝国的女人入门也一样。
这一切发生在暗地里的情事,身为未来皇后的无瑕,并不知道,但聪颖心细,总是爱腻在无瑕身边的无邪,却在无意中发现了这点。
虽然无邪很明白,浩瀚是为了帝国利益与安定,所以才奉命要娶她的亲姊,而身为表哥的他,自小到大就只是把她们当成是他的亲人看待而已,她很明白,浩瀚从来就无心在无瑕的身上,他只当她们是他的妹子般地疼爱。
站在远处,冷眼看着浩瀚与晴谚彼此相视的模样,无邪像是发现了个不能说出口的秘密般,为免不伤无瑕的心,她只能紧闭着唇,装作什么都没看到,暗自将所知的一切放至心底。但回想起这么多年来浩瀚待她们的好,这令她又有点想成全他,可她,却又不能这么做,只因她也知道,无瑕将心放在浩瀚的身上有多深有多重。
起风了,湖面的垂柳在水面的阳光映照下,摇曳成一片刺目的绿,南风吹过无邪的长发,乌丝掩过她的眼帘,令她没有看清桥上突然踱向浩瀚的临渊,是如何不小心绊到了脚下过长的衣袍。
随着一阵落水的声响,滂沱的水花在湖面溅起,下一刻,浩瀚已不在桥上,在无邪发现这一点时,晴谚已快步冲上桥面,才欲往下跳去救浩瀚时,动作快她一步的无瑕已先行跳入湖中,试着想救起那个从未习过游水的浩瀚。
湖水极深,湖中蔓生的水草就像是噬人的女妖,在猎物入网后,一下子就紧紧缠住了水中的两人,眼见浩瀚一下水就再无冒出水面,而无瑕也在没入水中后就不见身影,无邪惊恐的尖叫声当下划破夏日宁静的午后。
尖叫声未落,晴谚脱去了碍事的官服跃至水中,她先潜入水中一手提起浩瀚的衣领,勉强让他的头浮出水面.接着她吃力地再将被水草缠住的无瑕也给拉出水面,只是,水底水草的数量超出她的想像,令她无法同时拉起他们两人,只能勉强让他们三人的面部浮于水面之上。
就在睛谚力气即将用尽时,看出她已快至极限的无瑕,边呛咳着边对她说。
“先救他……”“但——”晴谚犹豫不决地看着她,再回头看向那个又要沉下去的浩瀚。
“先救他。”仗着自己尚谙水性,无瑕说完便拨开她救援的手。
也知道再这样耗下去,只会两人都救不成,于是在无瑕一挣开她的手后,晴谚随即伸手抽出腰际的佩刀潜至水底下,割断缠绕浩瀚双脚的水草,再使劲将浩瀚托出水面,只是在她浮出水面回头来时,她却再也没见着无瑕的脸庞。
就在这时,闻讯赶来的坎天宫总管夫妇,也迅速自桥上跳下救人,晴谚才想出声警告父母水中的水草太过密杂,不可像她一般莽撞下水救人,但救主为上的他俩,却顾不得一切,奋不顾身地飞快就跳入水中。犹在水中的睛谚,在他俩落水后,只来得及见着他们拚命想救主上的脸庞一眼,紧接着,他俩便双双潜入水中,一人在找着浩瀚后托着他想往岸边游,一人则是不放弃地去救已沉入水底的无瑕。
腰间一阵令人窒息的紧缩感,令在水中载浮载沉的晴谚这才发觉到,自己亦受困于水草的绑缚中。她花了好一番力气才切断缠绕在身上的水草,一重获自由,她原是想立即朝浩瀚的方向游去的,只是,她却突然觉得身后安静得有些可怕。
回首望去,赶去救无瑕的娘亲已与无瑕一般不见踪影,水面上甚至连点挣扎的涟漪也没有,庞大的恐惧感,措手不及地攫住了她,她拚命往日游,却在这时发现,在另一边的水面上,亦失去了该有的声响。
她紧张地回过头,赫然发现,整座湖面上,仅仅只剩她一人而已。
该救哪一边?
是该往前游,还是回过头去?
是先救父还是先救母?先救浩瀚还是先救无瑕?
在这人生头一回犹豫的瞬间,脑中充满昏乱的晴谚无法当机立断地作出决定,直到落水的声音再次传入她的耳底,当她眼睁睁的看着慢一步赶到的日月二相,很快地在水中找着了浩瀚,并施以轻功迅速将他带至岸上,她这才像是恶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慌忙地在水中搜寻着无瑕的身影。
当她终于找着了沉入水中过久的无瑕,并在月相的协助下将无瑕带至岸上时,无瑕已失去了气息。发上水珠仍成串落下的晴谚,恐慌地压按着无瑕的胸口,试着想挽回无瑕宝贵的生命,可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逝去,那远走的希望亦离她愈来愈远,这令急忙赶来蹲在一旁的无邪,终于忍不住放声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