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他开坛启封,漾在空气中的酒香,定会日日微醺着醉翁,而那在畅饮后的醺然,是否能够持续一整个自私的人生?
他很想知道。
他不想再掩饰下去了,她昵?
他要是再不为自己自私一点,恐怕不只太辜负无邪的一番心意,也会继续这般难为了总是配合著他的晴谚。只是在她心底,还像当年一样,也有着他吗?
就算当年的他有罪吧,但该偿的,不该偿的,他和她都为此付出过庞大的青春代价了。生命的关口早在多年前已迤逦而过,他们究竟还想为难彼此到何时?又或许,其实他们根本都没有错,却偏偏将罪揽至自己的身上,然后告诉自己,要赎罪,这才能让自己安心些,可他们究竟有没有想过,他们想赎的到底是什么?
强烈想要住进另一个人灵魂里的感觉,化为庞大的力量在他的身体裹不断地用力推挤着,属于过去的夏日、湖水、湿濡的脚印……浮光掠影地在他的眼前侠速倒退而过,最终回到了当年那名与他坦坦而望的少女身上,与他相互对望。
他好怀念她那时的眼眸。
不习惯他又沉着声不说话直盯着她瞧,晴谚弯身朝他福了福,才想告退离开,方转过身对,在她身后,却传来他的低语。
“晴谚。”
她侧过首。有些纳闷他此刻的眼神,不知怎地,她觉得那双眼瞳炯亮得有别于以往。
“总有天,朕会吃了你。”浩瀚宣告式地告诉她。
在那一瞬间,在她的心房里,似乎被某种尖锐的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释放出的痛感,细细地钻进了她的血脉,令她觉得浑身上下带着微微的刺痛.但在刺痛之外,它带来的是更多的讶然与难以言喻的期待。
在那双黑色的眸子里,她没有找到半点动摇或是笑闹的意味,有的,只是势在必得的决心,和极力想隐藏起来的恋意,这令与他辛苦维持这种关系多年的她,满心被讶然淹没之余,迷离晕醉地笼住她,令她有些措手不及,只能任凭着自己快速地一直、一直向下坠落,坠向心底那张已存在多年的缠人情网。
该不该携上防备的盔甲?还是就这般顺水推舟?
在她记忆里的青春,那其中的美好。是她此生唯一来曾牢牢握捉住的。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成长抿去了过往的泪,筛漏过心痛与撼恨,最后为她留下这么一丁点还留在他眼中的眷恋。此对此刻,她彷佛又听到了生命中的马车,毫无预兆地再次在她的面前对她来个大转弯,然后静待着她愿不愿意打开车门,走下车去拾起那些残存的美好。
忐忑的心跳几乎压抑不下,过了很久。晴谚站直了身子、挺起背脊,不再回避地凝睇着浩瀚的眼眸,淡声的问。
“你吞得下吗?”
志得意满的浩瀚,在迎上她不服输的目光时,觉得当年那个站在桥上与他对望的少女。似乎又再次回到了他的身边,当下,他的心情有若晴空万里。
他绕起唇角,笃定地朝她颁首。
“咱们等着瞧。”
第四章
海道——
往昔湛蓝宛如明镜般的迷海,这日在阳光下看来,海水的颜色已不再清澈蔚蓝,混浊的水面将海水晕染成一片诡异的泥黄水色,而海道长年强力吹拂海水的海风,此刻亦吹拂得有异于以往,彷佛不定根乱流般四处乱窜的海风,锐利得有如刀割,令人要在迷海岸边站上一会都觉得困难。
浩荡率着大军抵达迷海后,石中玉发现,失去了风神的海道,眼下为海道主持着大局的,正是那个在百年后苏醒的海皇,而在他手下的海道三岛也已对帝国展开严密备战。
对迷海不算陌生的石中玉,身着一身战甲,顶着刺骨且刮人面的寒风,高站在海岸畔的山崖上,远眺着那一座高高耸立在迷海海面上的狼城。
百年前,在两界之战中临时抽腿并未参战的海皇,在百年后,终究还是如当年的天孙与女娲一般,为了神子参战了吗?
他们这些神人,究竟是欠了那些老要他们伸出援手相助的神子什么?所以才要亲自出马为他们收拾烂摊子?
“就只因为是神吗?”他一手抚着下巴独自喃喃。
站在他身后远处,随着他一同远道而来的爱染,躲在替她挡风的携云身后有些纳闷地问。
“他在做什么?”倘若她没看错的话,她家的那颗石头似乎是正在……沉思?
“反常前的准备。”见她被海风冷得抖个不停。携云干脆将衣袍脱下把她给裹得密不透风。
她不解地歪着头,“反常?”
“你哪时曾见过他有过这么沉静的德行?”他朝她点点头,口气里似乎有些无奈。
是从没有过。
“他之所以会反常,是因为这回的对手是海皇?”远望着那座居住着海皇的狼城,从一开始就不认为他们有什么胜算的爱染,心头又再添上了一层愁色。
“八成是。”他耸耸肩。
“你不紧张吗?”她微皱着眉,总觉得他现下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要与神对战的模样。
“咱们的主子都不紧张了。咱们要紧张些什么?”踱至他们身旁的握两,一手指着前头那个独立在强风中动也不动的石中玉。
看着他俩的表情,爱染更是对来到这后的一事感到奇怪。
在这座海道的迷海里,有着一尊亲自坐镇的海皇,百年来,任谁也不知他到底有着多大的神通,但不管再怎么说,好歹海皇也是来自天上的神人,按理说,身为凡人的帝军们。应当是该为此感到畏惧或是棘手才是,可眼下的样子,却又完全不像。
冲着海皇的鼎鼎大名与他的神威,在来这之前,她已经事先做过最坏的打算了,但眼下除了前头还是一派乐天开朗的石中玉外,他所带来的每个人,脸上并无惧战的模样,或许是有几个人的神色凝重了些,但其他人似乎都怀着平常心,只当这场即将来临的战争只是另一场普通的战役而已。
这是怎么回事?是他们每个都不怕海皇,还是说,每个人都认为,总是领着他们的石中玉,能以区区一介凡夫的身分胜过个神人?
眺望海面许久后,站在前头反常许久的石中玉,总算是走出沉思有了动作。
他朝身后勾勾指,“携云,把那玩意给我。”
知道他终究会派出此物上场的携云,默然地走上前,将一直背在身后的一柄既厚且长的长剑双手奉上给他。
“主子,你确定要……”在他接过剑时,携云有些迟疑地问。
石中玉只是低首看着手中的长剑一会,随即使劲拉剑出鞘,令剑鞘上头以玄铁所铸的封印断裂,紧接着,一柄看来奇钝无比,闪耀着暗黑色泽的厚剑,立即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这是?”凑到他们身旁的爱染,好奇地看向那柄可能什么都砍不断的钝剑。
“这是陛下亲赐给我的。”石中玉一手轻抚着剑身,看向它的眼神,像是有着久违之后的怀念感,“它叫诛仙剑。”
“诛仙?”
他再向她透露,“当年我在南域,就是用这柄诛仙剑杀了无数为害人间的罪神。”
他还记得,阿尔泰曾经问过他,当年他是如何替陛下收服那片藏有无数罪神的南城。虽说,那时他仅是含糊其词地带过,并未多做解释,但他可没忘记那份清楚写在阿尔泰眼中的怀疑。
其实,阿尔泰怀疑得一点都没错。
的确,南域是四域中最难摆平的一域,放眼四域,其他三域都有着一位正牌的神人,唯独流窜在南域里的全是遭众神遗弃的罪神,虽说那些罪神,没有一个有天孙、女娲或是海皇那般的本事或能耐,可当一大堆的罪神齐聚在一块时,那等积少成多的力量,可就令人无法等闲视之了。
想当年,被派到扫荡南域罪神这苦差的他,在铲除那些罪神的过程中,可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担心他的陛下,怕他无法独自收服南域这块地域,因此就连
其他三个四域将军也被支派来助他一臂之力,只是,那些为了保己而不得不团结的罪神,并非他们四人以往可轻易对付的小角色。他没记错的话,那时孔雀和破浪还差点命丧在南域,到后来,就连一向孤芳自赏、从不屑与人联手的夜色,也不得不放下身段与他合作。
站在他身边瞧着那柄看似沉重的钝剑,爱染这才想起自她认识他以来,她总是见他赤手空拳的,从未见他用过任何刀枪剑器。
“为何我从没看过你用兵器?”她拉拉他的衣角问。
一抹心虚顿时闪过石中玉的眼中,他以指抠抠面颊,迟迟没给她个答案,而在一旁的携云与握雨,则是很有默契地一同转过头当作没听到。
她怀疑地眯着美眸,“其实你……根本就没败给夜色对不对?”
每回四域将军较量,他总是赤手空拳的上场,放眼四位将军中,就只有格格不入的他什么兵器也没有,可这么多年来,他却也在帝国第一武将的两柄弯刀下活得好端端的。
“错,大错特错。”提到这个,石中玉就大大挂下了一张苦瓜脸,虽不甘心,却还是不得不承认,“我败给夜色是事实,她是真真正正的天下无敌,我输得心服口服。”嘿,别看他一向大刺刺的什么都不在乎,其实他偶尔也会在乎一下那被他抛弃很久的自尊心好不好?连连输给了个怎么打也打不赢的女人八年,他有时候也是会偷偷邻卒一下的。
爱染的语气还是充满质疑,“只在你不拿剑的时候?”
“她又不是神,我没事拿把剑对付她干嘛?”他一脸的莫名其妙,然后一个头两个大地对她搔搔发,“况且,就算真用上了这玩意,能不能打赢她也还是回事咧,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向来就不嫌命长的,我可不想因想试试自己有几分能耐而因此英年早逝。”
光是赤手空拳的,夜色那个一板一眼的女人就已经够不给他情面了,要是他敢向天借胆在她的面前亮刀亮剑的,她不火气发作的把他给劈成一块块的才怪!所以说,在那个天下无敌的女人面前,还是收敛点好,若是没有能够一掌劈死她的把握的话,那就继续能躲就躲、能让就让、该问就尽量闪!他才不想惹出她的真本事,然后再死得很难看。
然而在听了他这些话后,爱染仍是保持着相同的姿势,并用同样的目光打量着说起话来就很罗唆的他。
石中玉以指点着她的鼻尖,“你这表情,是代表你还是不采信我的、说法?”相信男人说实话有这么困难吗?
“不信。”姑娘她不给面子地摇首。
“信啦信啦!头头那女人强悍得很,在她面前,我就只能是手下败将而已。”
石中玉先是讨饶地对她高举两掌,但下一刻,他的眼中却焕出异常闪亮的光彩,“不过……在其他人或神的面前,那就又完全是两码子的事了。”
“你想杀海皇?”他还真想与那个住过天上的神人对上?这位仁兄到底有没有掂过自已有几斤几两?
他吐吐舌,“不然咱们来这做啥?”她以为他大老远率军来这,是特地来欣赏海道风光的吗?
自他的语气里完全听不出半点惧意,爱染不禁拢紧了眉心。
“你有把握吗?”对方是个神哪,他以为他真有三头六臂不成?
石中玉大剌刺地向她摇首,“没有!”
“没有?”她火丈地一拳扇向他很欠扁的面颊,然后在他不痛不痒地揉着时,指着他问:“那你还敢来这?”
“因为胜败是要靠运气的,而我的运气……”石中玉语带保留地拉长了音调。“向来一直都很不错。”说起来,他石家的祖宗,也葬是够义气了,三不五时就保佑他平平安安的回家。且多年来都四肢健全。
“不错到什么程度?”
他笑咪咪地拍着肚皮,“不错到每次都可以回家吃饭的程度。”
“这回也是?”他究竟有没有搞清楚他的对手是何方神圣?
他朝天翻了个白眼,“天晓得。”他哪知道?他又没事先掷爻跟他家祖宗联络过,反正眼下人都来了,就先打了再说。
瞧着他还是一副不正经的模样。心中总是悬着一颗不安大石的爱染,回首再次看了那座远远飘浮在迷海上的狼城一眼,不知不觉间,愁容又再度写满她的眼眉。
“哎呀,世事难料嘛。”石中玉两手捧过她的脸庞不再让她看那座碍眼的狼城,两眼眨呀眨地对她交代,“总之,既来之则安之。乖,你就不用替我烦恼那么多了。”
“主子。”一直在替他注意海面上情况的握雨,适时地出声要他瞧瞧。
他转首看去,远远地自远方三大岛上,出现了大批的船舰,在顺风的情况下,正快速地朝海岸线接近中,而在这些船舰中,有两艘格外醒目庞大的主舰,就领在所有船舰的前头。
光是看到海面上布满密密麻麻的船舰这阵仗,爱染就感到头皮发麻。
“石头……”很想劝他还是别与海皇正面冲突的她,才想开口多说些什么,一旁收到石中玉打暗号的携云,随即上前一手拉走她。
“我说爱染,咱们还是走远些好了。”
“为什么?”她几乎是强迫性地遭人拉离石中玉的身边。
“很快你就会知道为什么,所以你就别问那么多了。”深深知道石中玉的本事有多大,不想解释那么多的携云,只是打发似地拖着她继续往后头走,“走吧、走吧,那两个岛主只是小角色,他很快就会摆平的。”
呼啸的海风带走了爱染充满迷惑的低语,锐利的风儿在疾吹向石中玉手中的厚剑时。疾风遭到剑身一分为二,发出尖锐刺耳的响音,站在石中玉肩上的黑鹰不禁发出一声长啸,随即用力振翅飞向长空。
眼前因风翻浪而浊黄的海水,看起来,与南域那片遍地的黄土很相似,就连此刻空气中隐隐飘散的肃杀气息,也与当年无所不同。
回想起以往那段充满血腥杀戳的日子,石中玉觉得,身体里的血液彷佛又开始急速地奔流,那种充满力量又令人恐惧和兴奋无比的感觉,熟悉地再次入侵他的四肢百骸,悄然地唤醒他一直掩藏在阴影底下最原始的一面。
久违的期待感再次占满他的心头,他霍然扬起长剑,将剑尖直指海上那座飘移的狼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