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影挣脱流云的拦阻,独自走到前面,打开了宫门。
这一次,门外站着的竟是熟人。
「云郎--」绵软的嗓音媚到骨子里了,让刚刚站到琴影身边的流云一愣。这样的嗓音、这样的称呼,难道是……
「柳姑娘。」流云拢袖一礼。
那个艳冠群芳的女子名叫柳依人,是在几年前他和琴影联剑相伴,云游四海时相识的。他知道她为他倾心,奈何他的心中只有琴影一人,再绝色的女子对他来说,都毫无意义。
「柳姑娘造访承影宫有事吗?」
流云的谦谦风度惹得琴影冷笑,「还用问?天下风云异动,无非是为了那五剑,你的柳姑娘怕也是动心之人。」
柳依人咬着一方手绢,吃吃笑道:「琴影姑娘是在吃醋?什么五剑?我今日是特意来看望云郎的。
本来要去流云轩,听说他昨天在此地出现,我还好奇,不是说云影绝交,生死不见?难道是别人看错了?没想到云郎真的在这儿。毕竟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啊!」
琴影听得蹙眉。她向来讨厌柳依人,今日对方贸然到来,来意不明,对流云一副献媚的样子,更让她厌弃。她转身对流云道:「你的人,你自己看着办。我的承影宫不留无关之人,你今日已经让我破例一次,绝无二次了!」
流云向前一步,对柳依人道:「多谢柳姑娘惦念,只是此时非寻常时刻,承影宫刚有强敌造访,所以不便留客,请姑娘包涵。」
柳依人美眸转动,看着两人的表情,便知他们之问的关系已和当年不同。再细看之下,便察觉两人眉宇间都有层淡淡的病恹之色。
她来的路上,听说有群夺剑之人锻羽而归,心中便做了周密的打算。现在看他们两人的样子,不仅早已不和,而且都身体虚弱,即使联剑也要大打折扣。于是她一边轻笑,一边往前迈步。
「这可不是承影宫应有的待客之道啊!当年云郎你可是被誉为『海内第一君子』,君子会将客人拒之门外吗?」
流云一直在留意她的眼神、步伐。看她虽然满面微笑,脚下却步步杀机,便猜到她的心事。他暗暗摸到袖中的长箫,身子似有意若无意般斜挡在琴影身前,神情依然从容的望着步步逼近的柳依人。
琴影本来已有几分动怒,但一眼看到倒在不远处那十几棵看似杂乱的大树,她豁然明白了什么,斜挑的嘴角露出一抹不屑的嘲笑。
果然,当柳依人一脚踏进断树群中时,她茫然的不知下一步该迈向哪里了。眼前到处都是树影,明明知道琴影、流云近在咫尺,却好像隔到天涯海角一般,再也无法靠近。
柳依人眼前一阵发晕,脸上还强作娇笑,「哟,这几棵断树也是为了迎客用的吗?真是有趣得很。」
琴影哼道:「自找苦吃!」一关宫门,将所有闲杂人等都关在门外。她回头对流云道:「你这阵困得了她一时,却困不了她一世,再有外敌来,你又怎么办?」
难得听到琴影肯主动开口问话,流云面容上浮过一丝惊喜。
「事在人为,再想对策吧。敌人总是各自作战,好在刚刚退去不少,短时内危机不大。只要妳我想到退敌之术,承影宫还是能逃过一劫的。」
听闻流云喊出「妳我」,好像又回到少年时一起练武,联剑闯荡江湖的岁月。
琴影将剑柄握得生疼,「退敌之术?你与我还能有什么退敌之术?除非我们能在三天内练成琴剑合一。」
流云脸色大变,断然道:「此计不行,只除了练这一剑,我什么都可以答应妳。」
琴影也骤然沉下脸,阴冷更胜以往,「既然如此,还谈什么你我退敌?」她转身欲离。
「影!」流云一把扯住她的衣袖,她头也不回的夺回袖子,嘶地一声,半截衣袖硬生生被扯断。
琴影陡然回头怒视他手中的断袖,质问道:「你非要与我断袖绝情吗?好,我求之不得!」
「影,妳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妳为什么要执着于练这一招?练成了又如何?天下第一无非是个虚名而已,妳真的那么在乎?」
琴影冷冷回答:「这一生,我在世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我的剑怜我、爱我,也只有它才知道我的心。琴剑合一让我们心灵相通,是不是天下第一,我才不管。」
流云急切中大声道:「那我呢?我的心谁来懂?妳可曾真的看过我的心?」
琴影默然半晌,才道:「我的心,除了剑,留不下别的。你的心,我也不想看。」
流云惨澹着神情倒退几步,不禁自语:「妳爱剑胜过一切,这一点我原本就知道的……」
原本就知道,只是不甘心承认罢了。
「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忽然转移话题。
「什么日子?」琴影想不起来。
流云神情肃穆,「是师叔娘的祭日。可不可以让我给她上炷香?」
「随你。」琴影不愿意多说。
想当年,两个人除了羡慕无影子的剑法之外,最羡慕的便是他夫妻二人的感情笃深。师娘去世时,师父在师娘身边守了一个多月,形销骨立,不成人样。那时琴影年纪尚幼,但心头只觉得若是今生今世能得到这样一份感情,她死也愿意。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流云对着师叔娘的灵牌跪倒,手里的三炷香几乎都快燃尽,他却好像化石一样,一动也不动。
有人从他手上拿走了香,他以为是琴影,细看,顿时失望。
「阿紫姑娘?妳怎么会到这里来?」
师叔与师叔娘的陵园在承影宫也是禁地,外人绝不能擅入。
阿紫已换上了新衫,面容还有些苍白,但眼睛依然清亮,永不褪色的笑容一直挂在嘴角。
「看你进来,半天也不出去,我捺不住好奇,就跟了进来。」她凑过去看清了灵牌上的字,「这是无影子的老婆?」
「是我师叔娘。」流云又从她手上拿过香,插在香炉上,淡声道:「这里没有妳要找的东西。」
「你说什么?」阿紫眨眨眼,笑道:「你以为我要找什么?」
「承影剑琴影从不离身,承影剑谱也不放在这里。」
阿紫笑得如花一般,边笑边说:「你以为我是为了这些东西来的?我哪有那么俗?」
「那妳是为了什么?」流云盯着她的眸子,慑人的眸光一扫平日的温和,盯得阿紫心如鹿撞。
「我和我爹娘吵了架,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只想四处转转。听到那些人要来承影宫抢剑,好奇之下才来这里。可是自从看见你,我就知道我来的没错。」
流云不解的挑高了眉。
阿紫的笑容灿烂如花,「看到你,我便知道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我是妳要找的人?」流云还是不解。
「将来做我丈夫的人啊!」阿紫挽起他的一只胳膊,眼睛眨呀眨的,努力展现一个女人的魅力。
流云哑然失笑,摆脱她纠缠不休的小手,柔声道:「妳还小,不懂男女情爱,别乱许终身。」
阿紫嘟起小嘴,「我爹娘说我年纪小就罢了,怎么你也这么说?小又怎样?我娘十三岁就嫁给我爹,十四岁就做娘了,我现在十五,比我娘成亲的时候还大两岁呢!」
流云不与她争辩,只是不动声色的一步步领着她走出陵园。
陵园口幽幽伫立着一个人影。那人手持秋水长剑,默默无言的望着他们。
是琴影。
流云站在原地与她静静相望。这一刻,他才知道什么叫咫尺天涯。琴影的眼波好似一堵墙,无情地将他阻挡在她的心门之外。
其实心死的人岂只是她?苦心隐瞒真相的他,伤得岂非更深、更痛?
但她,无心懂他。
她尚有剑为伴,而他,却是孑然一身。
第三章
「宫外的人越来越多了。」弄玉禀报。
琴影头也不回,恍若未闻。只是低头反复翻着承影剑谱中,关于琴剑合一的描述,似在沉迷于这一招的玄妙之处。
「三年里都没有成功,想在一两天内练成,只怕也是不可能的。」看透宫主急求速成心思的宛如,忧心忡忡。
弄玉点点头,悄声道:「除非说服轩主出手相助。」
「轩主不会肯的。他宁可被宫主恨,都不说出这一剑背后的秘密。」
弄玉沉吟片刻,道:「我去试试看,毕竟事在人为。」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在试剑池畔独坐的流云,似乎早已猜到弄玉会来,他长长一叹:「当年师叔去世时,只担心承影剑谱会成为天下人争夺的目标,却没有想到承影剑才是宫中的祸根。」
「您真的不肯帮宫主吗?」弄玉忧心道,「我不知道您心中究竟有多少秘密不便说,只是事到如今,若是您不帮忙,承影宫怕是难逃灭亡之灾。」
流云抿紧双唇,此时的月光照在池水上,映出的波光在他白皙的脸颊上流动,让他本就俊美的容貌显得更加逸丽,连弄玉都有些看呆了。
「难道我真的不想帮她?」流云低吟,「从十三岁起,我的心中便只有她一个。知她如我,这一生只要是她想要的,哪怕是九天揽月,我都会为她找到。
唯有这件事,我拂逆了她的心意,让她一生一世都怨恨我。结果这三年里,她练剑成痴,我也生不如死。」
弄玉听得怔忡,但流云对琴影的感情她看在眼里,有说不出的感动。
「恕奴婢大胆多问一句,当年老宫主和宫主夫人也曾合练剑法,这一式也练成了,为什么现在宫主不能练?」
流云似笑非笑,「练成了?那时妳才多大?能知道多少事情?他们为练成这一剑付出怎样的代价,外人如何知道?」
他仰首望着天边明月,「若是师叔当年可以重新选择,只怕他宁可不要剑魔之名,也不会再练这一剑了。」
弄玉越听越迷惑,心知流云不肯多说,也必不会改变心意帮忙,只好放弃。
这时,宛如匆匆跑来,对流云急急说道:「宫主强练内功,猝然晕过去了。」
流云脸色一变,飞奔而至。只见琴影斜倒在椅中,手中紧抓着承影剑,地上是掉落的剑谱。
流云抱起她,「影,为什么妳要这样折磨自己?折磨我?折磨妳我的心?」他俯下身深吻住她的唇,吻得心痛心碎,缠绵而无奈。
抱着柔弱无助的她,他一边耗费自己的内力,将她体内已经乱不成样的真气导入各位,一边苦楚的低吟:「妳想练成那一剑,想到不惜一次次伤害自己的身体,我若是能帮妳,怎么会不帮?可妳知道这一剑究竟意味着什么吗?
当年,师叔与师叔娘那一对神仙眷侣,为了这一剑,他们相继离世,这样的悲剧,我不希望在妳我身上重演。
但,我若告诉妳真相,妳多年的期望化成泡影不说,妳体内已经积淀的那些阴寒,极可能因为妳的伤心失望,而反伤妳的五脏六腑,到时候即使我万般努力,都救不回妳了。
可,若我不告诉妳真相,任妳这样的伤我、恨我,却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可以终止?」
垂下眼帘,望着琴影无色无声的面容,他又喃喃道:「也许我的顾虑是多余的。妳说过妳不想懂我的心,妳对我早已绝情,我的生死对妳来说,更无意义。若真是如此,我助妳练成,又有何不可?」
烛灯下,他的黑眸幽幽发光,唇畔的笑带着一抹绝望的悲壮。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宫门外有人放火!」宛如人如其名,温婉如水,自小在宫中长大的她,没有经历过多少事情,在看到宫门外冲天而起的火光,将黑沉的天色全部映红时,几乎要吓哭了。
弄玉一把扶住她,沉声道:「怕什么?那是在宫外,又不是宫内。」
「可如果大火烧进宫里……」宛如话没有说完,就被弄玉截断。
「就算烧进宫里又如何?有宫主在,他们真敢放肆?先去禀报宫主!」
宛如慌张的跑进内室,只见琴影正盘腿在床上运功,流云就坐在她身旁。
「她练功正在紧要关头,不要吵到她。」流云阻止住刚要说话的宛如,起身道:「我和妳出去看看。」
来到宫外,发现果然大火冲天,流云布下的十三无形阵,已被一把大火烧个干净。不仅柳依人不知去向,刚才那一丛丛的人影,也如鬼魅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强敌将至。」流云做出判断,对宛如道:「月影阁下的楼板有一颜色发白处,那是密道的入口,带妳家宫主先进去躲一躲,外面有我。」说完他又补充一句:「还有阿紫姑娘。」
宛如按照他的吩咐跑到月影阁四处翻找,果然在一张桌子下,看到了那块发白的楼板,沿着石边缝隙将石板妪开,下面是一条弯弯曲曲的黑色石阶道。宛如大喜,便要弄玉去叫琴影,自己则去找阿紫。
没想到阿紫不在房内,宛如焦虑的边找边喊:「阿紫姑娘、阿紫姑娘,妳在哪里?」
而此时,在无影子的陵园中,一双小手擦燃了火石,点亮了供桌上的蜡烛。烛光下闪烁着阿紫诡异的笑脸。
她小心翼翼的推开桌上的一切,将灵脾后放置的一个小盒子取出。
盒子没有锁,打开后,里面只摆放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几个字--
悼爱妻岳飞香
无影子
原来是一封无影子给亡妻的追思信。
阿紫将信放到一边,又埋头寻找着其他东西,但找了半天,什么都没有找到。
她大失所望,将东西又都摆回原位,随手拿起那封信,想了想,还是拆开看了。
一看之下,她的神情由疑惑转为诧异,而后是震惊,她自言自语道:「难怪云、影会分手,也难怪无影子会在妻子身后就猝然病故,原来这里面有着这样一桩秘密。只是看样子,琴影似乎不知道这其中的一切,这又是为什么呢?」
陵园外正传来宛如的呼声,阿紫将信一折,放进怀中,吹灭了烛火,屏气凝声躲了起来。
宛如渐渐走到陵园门口,忽然发现原本紧闭的陵园门,不知何时敞开了一条缝。她伸手去关,手指触到门把的一瞬,另一双手从门内闪电般伸出,抓住了她的手腕,宛如吓得还没有惊呼出来,一柄短匕已无声无息的插入她的心口。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流云站在宫门外的匾额上,双手持箫,面对火光悠悠然吹起了「长相思」。
夜空下,乍然响起了柳依人的笑声。
「云郎真有兴致,隔着一道门还在吹情歌。只怕门里那个女人不肯领你的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