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依人是谁?」流云蹙眉问道。
「就是给你点迷香,送夜宵的人。」琴影眉蹙得更深,「你真的都忘记了吗?她对你一直情深款款,还叫你云郎。」虽然流云对那个女人一直无意,但从不严词拒绝,他的君子风度也是琴影恼恨他的一点。
流云摇摇头,「别人我都不记得了。我只依稀记得--妳。」
琴影心口一热,握住他的手,反问:「真的?」
「虽然只是模糊的影像,但我想龙三少和阿紫他们说的没错,妳应该是对我很重要的一个人。」流云握紧她的手指,低悠的声音像是道歉:「我不该忘记妳的。」
林子外火把摇晃,大片的人声向这边围来。
琴影拉起他,「这里也不能久待,还是快走。」但刚站起来,她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差点栽倒。
「我背妳。」流云低下身,示意她伏在自己的背上。
琴影愣了一下,纤细的身子贴上去,他温暖厚实的脊背让她从身到心都暖了。
她总是他的负累。她轻轻叹气。
包围的人群越来越多,流云被迷药制住,功力只剩下三、四成,又背着一个比他状况更差的琴影,简直是雪上加霜。
最终,他们站到了九天瀑布之上。
琴影望着瀑布下的水流,没有想到自己也有被逼到绝境的一天。
「他们想要的是我的承影剑。」她对流云解释着来龙去脉,「所以你的安危应该无虞。只是我伤了柳依人,也许会牵连到你,你看看周围有没有退路,一会儿你先走,我来牵制住他们。」
流云望定她的眸子,问道:「是不是以前也有人要来抢剑?」
「是。一个月前,在承影宫。」
一个月前?流云有些明白了,「我的失忆和那时的事有关?」
「是我出手伤了你。」琴影坦言不讳。「所以我不会再让你置身危难中。你必须走,时间已经不多。」
流云站起身,望着山脚下蜿蜒如龙的火把阵,忽然又问道:「妳那次伤我是故意的吗?」
琴影语塞,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看她这种神情,流云一笑,「不是故意的,对吗?那妳伤我的时候,我有没有躲?」
「没有。」
流云走回她身边,「既然如此,我便不能走。那一次我没有抛下妳,足见妳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所以这一次我也不能抛下妳不管。」
琴影故意摆出冷冷的表情,「过去是过去,你既然忘了以前的事,你我的恩怨也等于没有了。你不用再以原来处事的标准,来处置这次的事,这中间并没有多少关系。你今天走了,也没人会怪你。」
流云沉默一瞬,又问道:「那我若今后记起了以前的事,会不会怪自己?」
琴影一咬牙,「不会。」
流云笑着挑眉,「哦?为什么?」
「因为我上次伤你心伤得太深!你若能记起以前的事,只怕不肯再和我说话了,怎么还会出手救我?」琴影终于大声说出她压在心底许久的悲哀。
也许她应该庆幸流云的失忆,因为她当初实在没有把握在找到流云后,该如何面对他们的过去。她对他那么多、那么深的伤害,她根本无法原谅自己。
流云轻轻捧住她的脸,「那为什么我见到妳时,心中并没有悲伤,反而是欢愉的感觉更多一些?」
「那是因为你都忘了那些伤心的事。」
「既然忘了,我为什么不能帮妳,妳又为什么还要为过去的事背负痛苦,不能释怀?」
他咄咄逼人般的连串反问,让琴影更不知道如何回答。
一个人,即使忘记了过去,他的本性依然不会变。他所爱的人,也会一直留在心里。
「你总是自找苦吃。」她以为这是她心中的话,却没想到声音透出了双唇。她其实不想让他知道,她对他究竟还有多少期待,但世上最难掩饰的就是真情。
流云还是淡淡的微笑,只是这笑并没有他对外人那般的疏远距离。他无声的牵住了琴影的手,相偕俯瞰着即将攀上崖顶的人潮。
当众人冲上山顶时,只看到他们两人站在悬崖上,衣袂飘飘如谪仙人一般,都不禁为之眩惑良久。
龙三排开人群走出来,面容是前所未有的冷峻。
「流云轩主、承影宫主,事到如今,大家还是把话谈开好一些。轩主到我庄中做客,我可是以礼相待?」
流云诚恳的回答:「庄主待在下如上宾,在下感激莫名。」
「那,承影宫主伤我表妹一事,轩主是否要作出解释?」
琴影冷笑道:「你表妹?原来柳依人那个狐媚是你的表妹。」
龙三事先不知道琴影已认出柳依人,怔了一下,立刻道:「柳依人是谁?宫主还请不要胡说。我倒是听表妹哭诉说,是流云轩主先有意轻薄她,她奋力抵抗时又被宫主所伤。这笔帐,我龙隐庄是定要和承影宫算清楚的。」
听他振振有词地颠倒黑白,琴影嗤笑一声,看着流云说:「你倒真是个香饽饽,走到哪里都要被人抢,看来我要不起你了。」
这时,龙三打了个手势,有人压着阿紫走到前面来,流云立刻脸色一变。
「龙三少也是英雄人物,为何要为难她一个女子?」
「是有人先为难我龙隐庄。既然两位不仁在先,也不要怪我不义在后。」龙三眼露精光,「轩主若还有一丝怜香惜玉,要救这位阿紫姑娘,我也可以考虑,但要拿一物换一人。」
「承影剑是吗?」琴影仰天大笑,「看来我这一把剑真的是人间至宝,多少人心甘情愿为之丧命。」她脸上虽然在笑:心中却在滴血。为了这把剑,她自己也牺牲了这一生最宝贵的东西。
流云握紧玉箫,一步步挨近龙三。
龙三用剑抵在阿紫的背心,威胁道:「你多动一步,我的剑就多刺一分。你舍得让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儿,为你而死吗?」
流云望着阿紫的脸,她眼中流露出的恐惧和幽怨,让流云歉疚不已。
若非阿紫救他于重伤之下,他也许早就是一个死人。而这些日子以来,阿紫的悉心照顾,让他也早已视她如亲人一般,他当然不能让阿紫为他送命。
「承影剑不是我的,我不能代琴影向你许诺。」他一边说话拖延时间,一边寻求反击的时机。奈何柳依人的迷药下得太重,让他能维持表面的镇定已经很不容易。
龙三高度戒备着他,阴笑道:「你能,因为你是流云。你说的话,琴影一定会百依百顺。你想救阿紫姑娘,就亲口对琴影要那把剑。」
流云面对着阿紫惊惶的眼,终于缓缓转头看向琴影,
只见她抱剑身前,水光映亮了她苍白的面容,和唇角那一丝极淡的笑。
「你不要求我,你应该知道我不会答应你的。承影剑是我的最爱,谁都休想从我手上夺走它。」
她以无情的口吻向所有人昭示:即使是流云,在她心中的地位,都比不上这把剑。
但,所有人都不知道,她这样的绝情,只是希望龙三能相信她的话,不再纠缠流云。虽不能同生,也不能共死,只有他好好的活着,才是她最大的心愿。
她悄然后退,一脚已经踩到水面,身下便是湍急瀑布,万丈深渊。
流云骤然明白了她的用意,震惊之下,脱口大喊:「影!不可以!」
从他的眼神中,琴影知道,他已经记起了过去。
临死前的一刻,知道他还在关心着自己的生死,她死而无憾了。
她微笑着向后一跃,衣袖振荡,飘飘而落。水潮如浪袭来,瞬间将她的身影卷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见状,流云长啸一声,若闪电一般掠向悬崖。
龙三万万没有料到,这两个人居然会为了保剑,相继自杀,这下,这把绝世之剑,岂不是要一起葬身在水浪之中了?
「快!快下去探查!一定要把剑找回来!」他带着人慌忙跑下山崖,甚更顾不得曾被他箝制的阿紫,将她留在悬崖上。
阿紫痴痴地跪在悬崖边,望着下面如浪如烟的水雾,眼泪一颗颗从明眸中滚落。
到了最后,流云的心中还是只有琴影一人,甚至不惜和她同生共死。
相比之下,自己的痴情,只是一场可笑单纯的美梦而已。
现在,连这个梦都破灭了。
她独坐了很久,当月光被乌云遮住了面容,大地渐渐恢复平静之时,她拭干了泪,缓缓站起,坚定果决的神情重现在她的脸上。
承影剑下落不明,她的职责还没有完成。城主尚在城中等她的回报,她没有太多的时间感伤。
「城主说得对,做事的时候,不应该动情,动情的刺客只有死路一条。」她轻蔑地嘲笑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愚蠢,昂首走下山崖。
第七章
怜心是怜香楼的当红妓女,十四岁就入这一行,十五岁时名噪全城。现在她已经十九岁了,依然可以坐镇头牌,这是令她最为得意的事。
今夜怜香楼中客人依旧很多,怜心身子有些不舒服,虽然有人点名要她伺候,也被她一口回绝了。楼中的鸭儿因为她太红,也不敢得罪,只是碎碎叨叨的念着她的不对老半天。怜心累了一天,身子又难受,好说歹说将鸨儿推出房。
坐在屋中,刚刚喝了一口茶,就听到窗外似乎有什么动静。怜心知道有些大胆的客人常常会为了见她一面,从后院溜入,爬墙而上,于是喊了一声:「哪个小贼不要命?识相的赶快滚下去。小心本姑娘喊人了!」
窗上的竹帘一掀,两个人从外跃人。
怜心刚要张嘴大喊,一眼看到其中一人的容貌,又惊又喜道:「云公子?」
站在那里的果然是流云,只见他身上背着一个已经昏迷的女子,两人都像是刚从水底出来,全身都湿透了。
怜心忙着帮流云将他背上的人放下来,问道:「云公子,你这是怎么搞的?」
流云面无血色,恳求道:「怜心姑娘,在下有个不情之请,现在外有追兵,影又身受重伤,我们必须找个暂时的栖身之地,客栈人多嘴杂,实在不便,所以……」
他话没有说下去,黑眸只是静静的望着怜心。
怜心虽然倾慕他的风仪,但并非如柳依人和阿紫那样非要将他占为已有。见他对那个女子关怀备至,心中已经猜到两个人的关系。
「这位姑娘莫非是云公子的……」
「是在下的爱人。」流云直言不讳。
青楼中的女人最恨的就是无情薄幸的男人,最羡慕的就是难得有情郎。听流云这样说,又见他两人如无双玉璧般相配,怜心侠义豪情顿生,拍着胸口道:「你尽管在这里休息,外面的事情有我,我不会让人打搅你们的。」
「多谢。」流云将琴影放在床上。
怜心见他们两人都已湿透,便出去为他们找衣服。
此时,琴影已是奄奄一息。原本阴寒的体气,因为外来寒水的冲击,让她内外交迫,生不如死。若是她现在能流出热汗也好,但却偏偏是脸白如纸,连一丝红润都没有。
流云连点了她几处穴道,琴影紧闭的双眸才缓缓张开。
「云?」她不敢置信的痴望着他的脸。
流云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所幸迷香在冰冷的寒水下,药性挥发,他的功力已渐渐恢复,否则即使他在瀑布下湍流的河道里,抓住了琴影的手,也不会有力气将她带到安全的地方。
「影,什么话都别说,妳受了重伤。」
琴影苦笑,「又要麻烦你了吗?即使我死了,都要麻烦你。」
「嘘,别胡说,妳我都活着。」
怜心此时拿着衣服走进来,说:「还是先换下衣服吧,要不然她着凉会发烧的。」怜心伸手碰到琴影的脸颊,轻呼一声:「她怎么这么冰冷?」
流云喃喃解释:「她自幼练的便是无相天霜功,练得越久,体温越寒,若受了伤,寒气反制,伤势便会加剧。」
练这门功夫会伤身,所以当初无影子并不赞同让琴影练。但因为她生了一场大病,浑身体热如炭,只有练无相天霜功时,才可以驱除体内热度,便只好练了下来,这一练就是十几年。
眼见琴影脸色白中透青,怜心忙道:「她这样子下去可不行,要不然我叫人做碗热汤来吧。」
「再热的汤都热不了她的。」流云忽然道:「在下要再麻烦怜心姑娘一件事,希望今夜这屋里不要有别人进来。」
怜心眼珠转转,隐约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娇笑道:「这点云公子尽可以放心。这里本就是青楼,大家都懂得规矩,怎会随便去开别人的房门?」
她悄然退出,顺手将房门带好。
「云,我想回家。」
流云轻然一笑,「当然,但要等妳的身子好了。」
琴影的笑容苦涩中透着悲凉,「像我这样无情无义的女人,上天怎么会让我好过?」她将头枕在流云怀中,低声道:「若我死在这里,我只求你将我的尸身带回承影宫。」
流云听得心痛如绞,「为什么不求我们能长相厮守?」
琴影的手指贪恋般抚着他的眉间、鼻翼、唇形,「长相厮守?我对你如此绝情,怎么还敢奢求别的?你不恨我,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蠢话!刚刚跃下瀑布的时候,我的心中只想着和妳生死相随,妳说这话岂不是也在咒我和妳一起去死?妳若想我活着,就要先让自己活下来。」流云一下吻住了她的唇。
「云……」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搂住他的肩膀,热烈的回应着他的唇。
迷离的纵情中,湿透的衣物缓缓除下,床帷纱帘垂落,琴影阴寒的体肤与流云温暖的身体,完整的契合在一起。
两种气息相融在一起,琴影苍白的脸色终于渐渐露出了红晕,额头上泌出几颗汗珠。
与琴影的无相天霜功相反,流云的无相天阳功正是她的克星,也是治疗她体内阴毒的良药。当年无影子说两人是「天作之合」时,他们只当是说两人之间的儿女私情,没有探究是否有另一层含义。
但是这些年来,每当她与流云身体接触,就会感到一种强大的温暖之气将自己层层包裹,镇住她体内如冰的寒冷。
这些对他依赖,顿时让琴影不安地用指尖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而这个小动作也被流云看到。
「怎么了?」他不能让别人伤她,更不愿看她伤自己。他的唇烙上那个掐痕,让她的身子又是一阵轻颤。
「云,你对我太好,有时候我觉得你对我的爱,远胜过我给你的,我……我怕我承受不起。」
她的手指轻轻盖住他身上那处剑伤,深深的疤痕到现在还清晰可见。她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从死神手里拣回了性命,但那一定是苦不堪言。
流云笑问道:「妳有几颗心?」
「一颗啊。」她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