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来的,是什么人呢?
只听见小灵儿急急慌慌的声音,带着几分恼:“哎哎,爷来找姑娘也是有规矩的,怎么二话不说就往里头闯?更何况丹姐姐今天身子不好,爷也没点儿怜香惜玉的心么?”
我皱了皱眉,心想着这又是谁呢?定不是熟客。
塌前挡了一座屏风隔去视线,只见一个模糊的影子。
我叫住灵儿,开口问这不速之客:“请问公子是哪一位?丹儿病中不便接待,若要见面需得改个日子了。”
那影子不在深入房中,只在外面立定了,正对的应是萧四才挂起来的那幅画。
但听他说:“不必。沈绘要找的不是人。”
昨日才听过的声音、语气、名字。我嘴角不自觉浮上笑意。
“沈公子要讨回《竹枝松鼠》图轴么?”
听得灵儿低低嘀咕一句:“这人!有这么说话的么。”忽又嚷起来,“哎,你干什么!”
一阵响动,然后“嘶”的一声,是纸被撕破的声音。
灵儿的声音带着些哭腔:“丹姐姐,他把你的画儿撕了。”
我吃一惊,也微微恼了:“沈公子何须如此?”
只听他冷冰冰的声音:“此画沦落至此,沈绘耻于将其留诸世上!”
我反而沉住了气,淡淡道:“闯入别人房中,强行毁去别人的东西,还能像公子一般振振有辞的,还真不多见了。沈公子既已将画赠人,画便非公子所有,现下毁去的也是他人之物。”
他顿了顿,才说:“我自会赔你。”
我冷笑一声:“赔什么?黄白之物?这是公子自将画作贬了身价。”
屏风外的人不说话了,一阵安静。
“不必了。”我说,语气缓和些许,“丹青倒有一事请教:公子自以为此画如何?”
他沉吟片刻,答我:“少年时作,不如意处甚多。”
他若说了“不如意”,便是真的不如意,非是假作谦逊之词,我分得出。
我点点头,也不理他看不见里头。“这便是了。沈公子自毁画作,不过以为丹青一个青楼女子,不配此画。但画既非白璧无瑕,公子又何以挑剔图轴所属之人?”
一口气说了许多,原本昏昏沉沉的脑袋更糊涂,一阵乏意上来。只听他倒被我说得没了言语,我叹一口气:“我累了,灵丫头代我送客。”
灵儿清清脆脆应了一声,说个“请”字,而后门开门闭,他走了。
***
我全身一点点力气都提不上来,暗恼自己这一同发作,不知怎么就斤斤计较起来。丹青又是什么身份,能和谁认真生起气来,非驳他回去不可呢。但想一想,又觉着这个沈绘着实可恶,惹得我这出名浆糊脾气的人也生了气。唉,我想,还病着呢,哑着嗓子同他说了一堆的话,明天怕是连话也要说不出了。
正胡思乱想着,只听见一副温柔妩媚的嗓子:“刚刚从丹姐房里出去的那个怪人是谁呢?”
萧四说中了,今日当真“客似云来”。
珰儿和锦屏儿转过屏风走近来。
珰儿的名字有些拗口,但她姓丁,合起来是丁珰,却是个别致有趣的名字。
我苦笑:“一个接一个,还说让我养病呢。”又问,“什么怪人?”明知说的是沈绘,想一想,不过两只眼睛一个嘴,又怪在哪里?
锦屏说:“灵儿送的那一个啊。这小丫头铁青着一张脸,那人则是魂不在身上,险些撞上我,却连一眼也不瞧我们一瞧,不知道想什么呢!”
我笑起来,哪里不知道她是不服气了,从没有男人连正眼也不看她的。
珰儿又说:“他还拿着一张撕破了的画儿呢。”
我说:“我不愿说他。你们来又什么事?太闲得慌了是不是?”
珰儿和锦屏互看一眼,抿起嘴笑:“还没见过丹姐生气呢,原来是这副模样。”
锦屏则从头到脚打量我,说:“不得了。”
我没好气:“要么你打今日起没个病啊灾的,不然哪天换你病在床上,看我怎么对付你!”
她摇头:“是好话,你听不出?我今日才信世上真有‘病美人’这一回事,还当‘西子捧心’四个字是骗人的呢。丹姐病中竟也是这般楚楚之姿,教人心怜呢。”
我笑骂:“去你的,乘我病来奚落我,早把正事说了出去吧,饶我也静一静。也不晓得是怎么了,一早上人一个接一个的来,比平日还热闹。”
锦屏一个指头点着我:“这人,听不出好歹话来!好吧,我们说完事就走:下个月不是萧四爷生日?”
我想一想,果然是,“嗯”了一声,说:“咱们也少不得一份礼。”
珰儿柔柔地说:“四爷什么没有?寻常的礼他也不希罕哪,屏姐有一个主意在这里。”
锦屏接道:“我已同四爷说了,叫他别请戏班子了,我们来唱。”
我吓一跳,呆呆指着自己鼻子:“我们?”
珰儿撑不住笑了。锦屏脸一板,点着我的鼻子说:“不错,就是我们。我也不希图你学什么新曲子,只盼着你把那原本会的几段拾起来好好练一练,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我一怔:“这算什么礼?”
珰儿笑:“不好么?不过费些功夫准备罢了。四爷也同我们极熟的,就是闹出什么笑话也不怕。礼也送了,咱们也玩了,我觉着挺好的。”
我苦笑:“你两个这不是害我是什么?”锦屏能歌善舞,唱得好曲子,我这懒人会的那几套零碎东西又怎么够瞧?我说:“我伤风,嗓子哑成这样,怎么唱?”
锦屏瞪我:“你能哑一个月?别想混我。十天后来查你功课。”一副没得商量的架式,拉着珰儿就走了。
灵儿再进来,说:“那姓沈的走了。”顶没好气的样子。
我扬了扬手做个“算了”的手势,想想那个直来直去的人,又是苦笑,再叹了口气:从今往后也不用见这样的人了。
不再多想,先叫灵儿从那摆样子用的书架子上把几本戏本子拿来:该用用功了,不然锦屏那脾气,定是不肯罢休的。
到萧四生日那天,是一个月以后,我的嗓子自然早就不哑了。那天一气唱了许多,翻来覆去不过我们三个女儿家,变着法儿玩闹:先是《救风尘》,我扮赵盼儿,锦屏串周舍,珰儿作宋引章;梁祝十八相送那一出,锦屏扮祝英台,我作梁山伯;然后又是《断桥》,锦屏的白娘子,我扮小青,许仙不用说是珰儿了;意犹未尽,又唱两折西厢,锦屏自是崔莺莺,我又是红娘,珰儿来串张君瑞。
唱一段,说笑一阵,粉墨登场再唱一段,打打闹闹,也不认真。戏完了,我也累得不行了,真正怀疑锦屏哪里来的精神,时时唱着玩儿,一唱一个晚上。
萧四当看热闹,想也看得开心。
然后锦屏缠住萧四问唱得好不好,他却只是笑,最后说:“说出来屏儿不准恼我。”
锦屏催他:“我不恼,你说。”
他又笑了一笑,把我们三个挨个儿点过来:“到底三个娇滴滴的女儿家,扮生角儿没一个像样子的。”他看着我,“丹儿那梁山伯怕是比真祝英台还娇几分。”
我们听得笑作一团。锦屏再问:“还有呢?”
珰儿抿住嘴笑:“你呀,还不是等四爷一句夸?谁不晓得屏姐的嗓子最好呢?”
锦屏被说破心思,狠狠瞪她一眼,脸儿却微微红了。
萧四点头:“原是如此。念得作得也好,似模似样的。只另外有一样:丫鬟美过小姐。”
我听这最后一句,暗道锦屏不恼才怪。
果然她将嘴一撇:“就知道四爷的心早偏给丹姐了--我倒有心让她作小姐,也得看她会什么呀:好不容易会全一本《救风尘》,其余零零散散,十八相送里边勉强唱得梁山伯,断桥里只会唱小青的几句,一本西厢说是会得两三成,唱出来只是红娘的词儿。不怕告诉四爷:她今日已是技穷,多一段也再不会了--这还是逼着她练了一个月呢。”
他一笑,似有意似无意地看我一眼:“她那疏懒性子我不晓得?我也想着,丹儿今日怕是把压箱底的功夫都翻出来了。”
我说:“听听,四爷的心偏在哪里还不明白了么?”又半真半假地同锦屏争,“李香君也只会得半本《牡丹亭》,也是名伎呢。”
锦屏气道:“你真好意思比!”认了真,扳起指头来跟我算,“咱们来数:全本《牡丹亭》五十五折,半本二十七八折--你那零零碎碎加起来统共几折?”
我招架不来,一眼瞥见萧四在那里作壁上观,便将他扯下来:“都是四爷一句话,又事先说了不许锦屏恼你,招得她来骂我。四爷需给我挡着她。”
我们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是不争风的呢?所以我和锦屏闹,真真假假,但若见她认了真,我也就避开去不再争了。
一抬头正对着萧四一双眼睛看着我,那目光仿佛我变成一副水晶的皮囊,五脏六腑给他看得通通透透。我又吓了一跳,扯着珰儿说笑,热热闹闹,直折腾了一个晚上。
第三章
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灵儿端了水来服侍我洗脸梳妆。她笑着说:“一大清早就有人要见丹姐姐,干等了一早上了。”
我还没全醒,尚有些迷糊,却记得今天不曾约人,问:“谁啊?”
灵儿一边给我梳头一边笑:“是个小孩子。”
我糊涂了。
灵儿笑了又笑:“在厅里坐着呢,丹姐待会儿出去见了就知道了。可好玩儿呢。”
见了,晓得灵儿这丫头有些夸张,那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端端正正坐在厅堂里头,身子直挺挺,坐在那儿纹丝不动,手中抱着一个长长的匣子,当作宝贝一样,不肯放下。
来来往往都是阁子里的姑娘,看见他那不自在的样子,指指点点地笑着。
那孩子想也没见过照花阁这燕燕莺莺、环珮琅珰的阵仗,是被吓着了,僵僵的坐在那里等我,一脸受刑似的神情。小灵儿又“噗哧”一声笑出来,咬着我耳朵说:“姐姐看见了?就是他。”
我点点头走过去,怕吓着他,柔声问:“你找我?”
不料他还是被吓着了,整个儿人身子就那么从椅子上弹起来,一双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我,怔在那里,张着嘴却半晌说不出话来,脸儿憋得通红。
小灵儿笑得眼泪也出来了,把我袖子一拉:“这小孩子也晓得丹姐姐好看呢,都看傻了。”
我横她一眼,想这人小鬼大的孩子也才十二,比她口里的“小孩子”还小。
那少年脸红得像火烧,才缓过些神来,期期艾艾地说:“少爷吩咐送这东西给……给丹姑娘,说……当是赔礼。”
灵儿学他口气:“‘少爷’,‘少爷’是谁啊?”明白是在逗那少年玩儿。
那少年更加局促:“我家少爷姓沈。”
听见那个“沈”字我心中一动,接过长匣打开,里面却是一幅画。
灵儿“啊”的一声:“是他!”
是他!
我急急取出画来,叫灵儿帮忙展开。
竟是一副水墨的山水。我颇有些哭笑不得:又有谁特特地画了山水来送一个我这样的女子呢?
然而沈绘的画是不负了他“神工”之名的,没半分颜色的水墨画,偏是凭了“墨分九彩”染出远山缥缈,山涧淙淙,松林苍翠。沈绘的笔法,自然洒脱,全不像那个庒肃端正的人。
灵儿也脱口而出:“好美的画儿!”
少年有些骄傲,言语也流利许多:“这个自然。我们少爷说,上回是他莽撞了,不知道丹姑娘是这样的一个人,造次撕坏了画,今天再补送姑娘一幅。”
不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他现在难道知道了?我是什么人?他又什么意思呢?
我有些迷惑,对着画儿出了神。
那少年轻轻咳了一声:“画送到了。我走了。”
我回过神来,笑了:这真是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仆--该是沈绘的书童吧--这孩子也是一副老实直爽的性子。
那少年看着我,脸又红了,忙把目光调开,又忍不住偷偷瞥一眼。
我轻轻地叹:“这样一幅画儿,丹青不配呀。”我抬起头来,“能帮我传一句话给沈公子么?”
他说不出话,只是点头。
我想了一想,指着那画缓缓说道:“就请告诉公子,此生若有幸,妾愿寄余生于这山林中。”
那少年将这话翻来覆去地念,硬生生记下来。他念得自然有些不伦不类,惹得我也笑了,朝灵儿看了一眼,她会意,取出荷包拿些碎银子出来给他。
他一下子涨红了脸,不接。
我柔声解释:“这是多谢小哥送画儿来。”
他哼了一声,依旧不接,手反而背到身后去,转身就走了。
灵儿看着他发怔,又回头看看我,说:“咦,主子奴才一式一样的坏脾气。”
我一笑:谁说不是呢?
回到房里对着那画儿看了又看,随口吩咐灵儿上街去买些新鲜果子来。她出去转了一圈,买了些梨和李子回来,另外还有一包菱角。
我奇怪:“怎么今年这么早就有菱角了?”取一个在手里,见棱见角的扎手,不觉又笑了。
这一个夏依旧的暑气暄天,到最末几日连着下雨,完全冲去了暑气,才凉快下来,夏也尽了。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到八月,已盼着中秋。
没再见过那个送画的人,只是将画好生收了,不肯挂起来,更不肯轻易示人。私心里,想这画儿只是我一人的,一人看,一人赏,再没别人搅扰。锦屏同我软磨硬缠讨了许多次,我都不肯拿出来,于是整个阁子的人都知道了我宝贝一幅画儿。而沈绘赠画的事也传开来,人人都有些不屑:一向目高于顶的沈绘竟特意作画去送一个烟花女子,可见得平日那般的清高全是假了。
那一日萧四鸿宾楼上摆了一桌酒,递了花笺请我去。去时不过仍是那见惯见熟的觥筹交错,歌舞声色场面,弹一回琴,行一回酒令,脂浓粉香中忽而有些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我先告了醉离席。
萧四看了看我,带着莫测的笑,不知道心里什么主意,却没有留我,任我去了。
出了隔间,我长长吐出口气,慢慢地走,身边是一同来的银儿,送我出鸿宾楼。我才想叫她回去,但听她“咦”的一声,扯扯我衣袖,指着楼廊一头隔间门口的少年叫我看:“丹姐,那个不是给你送画儿来过的小孩子?”
我一看真是他,巧了,就回头跟银儿说:“你进去吧,只你一个留下来了,代我给四爷多陪几个礼,好生伺候着。”我抬手替她拢了拢鬓角,又说,“你自己小心些。”
她点点头应了,转身回去。我却思量一番,走到那边隔间门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