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这就已经很隆重,母亲最近不轻易置新衣,一则意兴阑珊,再说能省就省。
葛晓佳打算在女儿开学的时候,陪她在加拿大住大半个月,等她熟悉了陌生环境,才放心回来工作。
这一切都要花费,得设法开源节流。
今天这个约会,在葛晓佳心目中,地位可想而知。
丹青独自留在房中看电视。
暑期过后,到那边去升学,不知道要流落在什么住所。
倘若是宿舍,照沛沛的报导,看电视,要到娱乐室,一排排椅子,一百数十人坐在一切看一个荧幕。
小丹自问不算不合群,但真的要过这种没有私隐的大家庭生活,却还不惯。
奇是奇在许多娇生惯养的同学都仿佛认了命似的。
有些去念寄宿中学,一间房放八张床,小丹无法想象她们怎么睡的觉。
卫生间统统在走廊另一头,每次洗澡,非得带齐所有用品衣物不可,似两万五千里长征。
都知道是非常吃苦的一件事,所以走之前,都戚戚然。
但还是希望有机会走。人就是这样矛盾。
也许可以恳求父亲给她照样买一架小小电视机。
但是学期还没有开始,先挂住这些无聊的事情,又象过份。
电视长篇剧说些什么,小丹全看不进去。
电话来了,是海明。
丹青乘机问:“海明,你宿舍房间里有无电视机?”
“相信我。”他回答:“你不会有时间看电视。”
“情况那么坏呀。”
海明象是怕进一步的证据会吓坏她,不予回答。
“你的留学生活是否快乐?”
“当然,每天都学多一点点,进步一点点,是至高享受。”
“你的看法是标准男生角度。”
海明笑,“还在为你的同学宋文沛担心?”
“不,为我自己。”
“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不可能事先排演生活每一个细节。”
小丹承认他说得对。“找我有什么事吗?”
“聊聊天而已,再也不敢请你看电影。”海明苦笑。
丹青自觉过份,于是说:“明天来喝咖啡,我请你。”
她并没有履行这个诺言。
才打开咖啡室大门,小小红色跑车就驶过了停下。
它的主人林健康推开门,“她来了没有?”声音非常非常的不耐烦。
她,她是谁?
丹青冷冷的反问:“你指顾自由还是洪彤彤?”
林健康遭此抢白,有的尴尬,咦,这小子打扮的女孩子还是只小辣椒呢,看不出来。
他连忙说:“顾自由。”
“没来过。”
“约了我在这里等,又迟到,”他挑张桌子坐下来,抬头看钟,“看,两点已经过了十分。”
丹青看着他,“早些时候,并不见你有类此抱怨。”
林健康一怔,随即讪笑,不知他笑谁。
丹青好象决定管这宗闲事似的,她说下去:“顾小姐对你很好。”
林健康神色温柔了一点,他缓缓点头。
“两杯冰茶?”丹青呶呶嘴,“她赶来了。”
顾自由一头一脑汗扑进来,脸色苍白。
其实,丹青想,他要是等,一定在,要是不等,何用赶,干脆施施然好了。
他示意她坐。
丹青把冰茶端到桌前,不忍看这场戏,避到楼上,让他俩静静谈判。
娟子出去了,有张字条压在梳妆台上,留下电话号码,必要时找得着。
丹青取过水晶玻璃杯子,擦一点午夜飞行在耳畔,本来幽幽的香味在一个这样的下午变得更加惆怅。
小丹听见清脆的杯子破裂声。
她连忙赶下楼,刚刚看到林健康的车子开走。
顾自由伏在桌子上。
两只冰茶的杯子在地上碎成一千片一万片,再难拾起。
小丹叹一口气,取出扫帚,细细扫净地板,又取出吸尘机,除去每一粒碎片。
做完这一切,她轻轻去推顾自由,女郎没有动,小丹加一点力气,女郎仰面连椅子摔倒在地下,不醒人事,口角漏出白沫。
丹青吓得双膝发软,互相碰撞,幸亏还记得海明家的号码,一共拨了三次,才接通,叫他立刻赶过来,跟着通知附近派出所。
海明与警察几乎是同时赶到的。
顾自由立刻被救护车带走。
丹青一颗心扑扑跳,要用双手按住,不然象是要从喉咙跃出似的,她吓得浑身发凉。
倒是海明做了咖啡加白兰地给她喝。
“顾小姐不会有大碍,你放心。”
“她是吃了药才来赴约的。”
“想必如此,到了此地便发作。”
丹青抬起头,“他正眼都不看她了,这样牺牲又有何用?”
海明默默无语。
丹青说:“做人真是累。”
海明忽然笑。
丹青瞪他一眼,“速速解释你那不怀好意的嘲弄。”
海明答:“我从没见过象你那样热心却又悲观的人。”
下午,娟子回来,丹青把店交回给阿姨。
娟子讶异,“竟发生这样的事。”但是没有再说什么。
第五章
丹青与海明结伴到医院去探访顾自由。
她洗过胃,情况稳定,病房还有其他亲友,一位中年太太眼睛红肿,不住饮泣,不问可知是可怜的母亲。
丹青有点意外,没料到顾自由也有家人,她那么放肆任性,统共不象还有父母在堂的样子。
能不能叫长辈骄傲是一回事,但至少不应令他们伤心。
丹青张望一下,罪魁祸首并没有来。
顾自由睁开眼睛,长长睫毛颤抖犹如迷路受惊的蝴蝶。
她母亲连忙伏过去叫小由。
顾自由看到了丹青,嘴唇略动,象是要说话的样子。
丹青示意她休息,然后站起来,摆摆手,偕海明离开。
小丹说:“来,我还欠你一杯咖啡。”
“市区的咖啡室哪里及娟子咖啡。”
小丹似没听见,“真不值得。”
海明对该件事不予置评。
“得不到就算了,前面或许还有更好的,”她握紧拳头,在桌面一敲,杯碟全部戏剧化的弹跳一下,“换了是我,一定更努力更上进地生活,不是为我爱的人,乃是为我恨的人,我,决非一个柔弱的好女孩!”
张海明看她那痛心疾首的样子,暗暗忍着笑不出声。
“我会让这些人知道,是伊们走了宝,有眼无珠,作出错误的选择。”
海明忽然指出:“何必向不值得的人证明什么,生活得更好,乃是为你自己。”
丹青一听,立刻投过去佩服的一眼,“海明小友,你的境界总要比我高出一皮,何解?”
海明笑,“因为我年纪比你大。”
丹青吁出一口气,到这个时候,她才松弛下来。
“丹青小友,别想太多,我送你回家。”
“我做牛肉面给你吃。”
冰箱上有留字:他,今天有请我出去。
丹青微笑,团掉字条,不让海明看到。
“你生活这么独立,”海明说:“留学没有问题。”
丹青把沛沛送的裙子取出给他看,海明吹一下口哨。
“你会穿这个?”
“明天就示范你看。”
“赌一百块你会怕难为情。”
“好,击掌为盟,明午三时你到娟子咖啡室来。”
“太暴露了,不穿也罢。”
“海明损友,不要用激将法了。”
他在九点多告辞,丹青在十时左右累极入睡,母亲,好象在近天亮时才回来,不过,也许是丹青听错了。
第二天丹青起床,她已经去上班。
丹青走到母亲房中,只见昨夜她穿过的衣服鞋袜尚未收起。一双黑色缀水钻的丝袜如蝉翼般搭在椅背上,玫瑰红缎鞋一只在东一只在西,晚装裙虽挂衣架上,却斜斜落下一只肩膀,象是意犹未足,还想在玩。
丹青微笑。
是该多出去。
她放心了。
这个时候,她接到了电话,是父亲,声音焦急愤怒彷徨慌忙,一听就知道有事,且是非同小可的大事。
“丹青,你母亲回来没有?”
“回来好几天了。”
“讨厌!”
“怎么回事?”
“我同南南狠狠吵了一架,她赶我走,此刻我无家可归。”
丹青立刻作出反应:“可以去住酒店。”
“什么价钱你知不知道,本来你母亲不在,握可暂时搬来住几日。”
“不行,”丹青答得飞快,“我们这里一点空隙都没有,你另外想办法吧。”
阮志东啼笑皆非,“好家伙,丹青,这下子你可表明心迹了,原来你与你母亲一样恨我。”
“不,父亲,只是母亲不能再受刺激。”
阮志东叹口气,“好,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他扑一声爽快磊落地挂上电话。
也许这一气,就不再替丹青缴学费了,但丹青必须保护母亲,代价在所不计。
分手后母亲一直有些微歇斯底里,最近几天情绪略有进展,丹青决定维护母亲到底。
她换上那件露背裙子,到底不放心,外罩一件小小外套,这一日,她会赢得一项赌注。
小丹把头发挽成一条马尾巴,借母亲的口红一用,果然,立刻女性化了。
照照镜子,有几分满意,便出门去。
抵达娟子咖啡室,丹青觉得气氛异常。
装修工人敲钉得特别起劲,店堂中央放着两只大皮箱,玻璃门上,挂着暂停营业的招牌。
店里连冷气都没有开。
小丹脱下外套。
“阿姨,阿姨。”她抬起头叫。
“小丹,”娟子下楼来,“忘记通知你,今天休假。”
丹青一怔,耸耸肩,“没有我的事,我先走了。”
娟子笑说:“且慢,丹青,我介绍一个人你认识。”
丹青心中有数,是这两只箱子的主人吧。
“胡世真,”娟子连名带姓地叫男伴现身,“丹青来了。”
丹青全神贯注看着楼梯口,此人千呼万唤始出来,莫叫她失望才好。
他探出头来,丹青只看到一把大胡子,遮去三份二面孔,卷曲的黑发贴在头上,一双眼似笑非笑,身段高大强壮,高度足有一八五公分以上。
他低沉的声音笑道:“你就是阮丹青?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他迎上来。
丹青退后一步。
她惊疑地看着胡世真。不错,他身上每一处都散发着魅力,但凭直觉,丹青就感到不妥。
她说不出是什么,人的第六感虽远远不及动物敏感,但仍然存在:房间里有好友,人会有种温馨的感觉,相反地,有敌人的话,又会浑身不自在。
此刻,丹青莫名其妙地紧张。
胡世真却不管三七二十一,过来紧紧拥抱丹青。
小丹平时并不是拘泥食古的女孩子,但不知恁地,她有种被侵犯的感觉,用力推开胡世真。
大胡髭目光灼灼的看她一眼,两人已经过了招,但娟子却茫然不知。
“丹青,”娟子笑说:“做三杯咖啡上来。”
胡世真也笑,“我要一整壶黑咖啡,一杯怎么够。”
丹青转到柜台后面去。
她觉得胡世真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她,那炙热的眼神令她浑身不安。
丹青马上后悔选这件暴露的衣服。
没有关系,喝完咖啡,马上离开。
小丹顺手穿上小外套,略为镇定一点。
娟子说:“坐呀,小丹,怎么忽然客气起来。”
楼上工人敲木板敲得人心慌意乱,丹青还是觉得站着好。
过一会儿,她问阿姨:“我们休息几天?”
“三天吧。”
“那我星期六再来。”
胡世真说:“小丹尼喜欢几时来就几时来,不要因为我的缘故而疏远。”
小丹忽然恼怒,几时轮到他插话,关他什么事。
他以为他是谁,这里有不叫世真咖啡店,一切与他没有纠葛,他发什么言。
丹青皱上眉头,拿起手袋,“我走了。”乘兴而来,败兴而走。
娟子意外,“丹青我们打算出去吃饭,你不陪我们?”
“改天吧。”她拉开玻璃门。
“星期六再见。”胡世真在身后提醒她。
丹青没有回答。
在门口迎面碰见张海明。
“海明,”她如遇到救星,“请送我出市区。”
海明细细注视她,“你怎么了?”
她额角细发间布满汗珠,神情有点惊惶,非昔日可比。
小丹急急上了他的车子,“我们走吧。”
“喂,别忘记我们的赌注,这就是那件性感的衣裳?”
小丹后悔得要死,哪里还有心情说笑,“我输了。”
海明知道其中自有蹊跷,只是不便追究。
过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丹青,你有心事。”
“海明,我不是不肯对你说,而是牵涉甚广,无从说起,盼你原谅。”
归根究底,是不想说出来,不过张海明得到一个这样漂亮的籍口,也就不再声张。
他问丹青,“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妈妈今天没有应酬,很快就回来。”
丹青估计得不错,葛晓佳果然在黄昏便下班回家。
她甫进门,小丹便说:“我见到胡世真了。”
葛晓佳看住女儿,“那又何用气急败坏?”
“他不是好人。”
“娟子自有分数。”
“我不喜欢他。”
葛晓佳脱下高鞋,冲杯茶,坐沙发上,搁起双腿。
“他很危险。”
做母亲的笑了,“小丹,我看你是妒忌了。”
小丹一怔,“妒忌?”
“你怕他抢走你的娟子阿姨,是不是?”
“不不不……你把我想得太幼稚了,母亲,我不是那样的人,我连周南南都不妒忌,你有约会,我还真的替你高兴,但是胡世真,他浑身发散着邪恶的气息。”
葛晓佳啼笑皆非,“你太夸张了。”
小丹颓然坐下,“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
“他还留着阿胡髭?”
“是。”
“仍然比电影明星还英俊?”
“是。”
“季娟子仍然迷他?”
“一点都不错。”
“一段感情纠缠十五年,也该有个终结,不然,连朋友都觉得心痒难搔。”
“他们打算结婚?”
“结不结婚,到无所谓,问题是他不知离婚没有。”
多么复杂。
“不过,只要你看到娟子那心满意足的样子,你便替她高兴,谁知道呢,或许一切还是值得的,她一直在等他,都快大半辈子了。”
“不可思议。”
“我们那一代女性蠢得很,”葛晓佳苦笑,“她那一辈子,与我的一辈子,就这样报销。”
“妈妈,你们将来的路还长着呢。”
“拜托拜托,别诅咒我,我可不稀企长命百岁。”
“妈妈。”
葛晓佳只得歉意的笑,“对不起,小丹,来,说些乐事。”
“周南南同老爸开仗了。”
葛晓佳一怔,“不可能吧,都已经这么久了,他们应有相当了解。”
“老爸亲口说的。”
“一下子又和好了,耍花枪而已,不要去管他们,来,替我槌槌骨。”
丹青小时候替母亲做类此服务,一小时收费十元,常常淘气的拨快时钟,籍此作弊。
“妈妈,我到加拿大去之后,谁帮你做人体按摩?”
“我会买一张按摩椅子,唉,丹青,穷则变,变则通。”
“老爸没有地方住,你知道吗?”
葛晓佳根本不想提起前夫,只是唯唯诺诺,“高一点,不错,这里,喔唷,好象要断开来,什么人生四十开始,废话,口号叫得响有什么用,肉体根本不同你合作。”
丹青笑得绝倒。
打扮起来,远看,依然是一枝花,母亲有时真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