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半小时的航行,他们抵达祭家海岛的中央港。那是一座比菜园湾大的港口,八十四米高的白色建筑体既是导航塔也是天际线,耸立在鹰嘴岬,夜间看起来像镶了明珠的国王权杖。皇廉兮的帆船顺畅地进港停泊。上了岸,有专人询问他是否要用车。他说不用,只是要到「岬边」,步行即可。
后飞云不明白他为何要夜航至此散步,心想,他应该气恨极了,欲看她慢慢饿死在海风狂吹的港口路边……
他们走路的速度不快,但不属慵懒,也没闲情。这座中央港的气氛比菜园湾拘谨多了,没有热闹的商店区,缺乏菜园湾那般趣味浪漫,散步的人不多;笔直的码头大道,车子一辆接一辆驶过,街头巷尾见不到任何卖吃的小摊贩,巴洛克式风格的港务厅,庞然气阔,没有随兴的多变外貌。行人的衣着整齐得不象话,似乎此处住的全是那种衣服没烫没浆就不出门的老学究、老贵族。中央港城不够活泼,太正直,彷佛是每天办严肃纪念会的英雄广场,感觉有点冷。
往港务厅后方走,登上雅致的露天长阶梯,可看见一幢金碧辉煌的法兰西式宫殿建筑,半虚幻地座落在海岬边,紧邻高入云端的导航塔,宛如国王权杖上坠下的一颗宝石。那就是皇廉兮口中的「岬边」--这座海岛最正式、豪华的餐馆,在月光中显得分外尊贵神秘。
树影掩映的石砌步道环绕着庭园,通达餐馆门厅下的阶梯。皇廉兮脚步未停地走去,后飞云跟在他后头,眼睛看着衣着光鲜的绅士淑女来来去去。
接近餐馆门厅时,皇廉兮稍停脚步,回首对后飞云说:「妳可以尽量享用任何餐食,爱吃什么就多吃点。」他完完全全当她是死刑犯。
后飞云美颜透出感动神采,心里还为自己之前的猜疑升起罪恶--原来他不是气极要看她饿死。他真是个心胸宽大的男人,带她上这么好的餐馆。
「谢谢。」她真诚地向皇廉兮道谢。
皇廉兮目光深沈地瞅着她--真是个没心眼的女人!他拉起她的手,步上餐馆门厅台阶。
后飞云步伐迟疑,看着门口衣着整齐的接待员,说:「我穿这样……」欲言又止,视线移往皇廉兮身上的T恤、牛仔裤。难道他不觉得他们的穿著进这家餐厅有点失礼吗?
「没什么不恰当。」皇廉兮轻易地看出她的想法。「妳很饿了,不是吗?有什么比填饱肚子更该被重视?」他抓紧她柔荑,直穿门厅,走向餐馆大门。
门僮礼貌地恭迎他们。一进入餐馆,立即有人上前来,朝皇廉兮鞠躬,说:
「廉兮少爷,今晚真意外--」
这入门处是候位厅,金色长沙发靠墙排放,几个吃饱贪玩的小孩,虽穿得像小绅士小公主,依然在那儿丢抱枕撒野。挑高天花板垂坠而下的吊灯,释出轻飘飘的光芒,如流萤,会飞,在一座优美、宽敞的弧形梯上飞着。一楼的桌席已是满座,琴师弹奏着轻轻巧巧的华尔兹曲调,似乎有私人宴会在进行。
「一楼有人包场是吗?那么--帮我安排一间可以看到海景的楼上包厢……」皇廉兮与餐馆经理交谈之际,门僮又迎进一对贵客。
那是这座海岛的大家长--祭氏老夫妇--皇廉兮的祖丈公与祖姑婆。人们称他们老太爷和老太夫人,此两位祖辈人物,平常注重养身、保养得宜,外观完全不见老态。祭老太夫人风韵犹存、高雅端庄,睿智气质神似义大利国宝女星苏菲亚·罗兰,祭老太爷留了个新潮的山羊胡,比史恩,康纳莱更具魅力。
祭老太爷瞥见皇廉兮身影,发出浑厚有力的嗓音,道:「让他跟我们一起吧。」
餐馆经理循声转头,快步趋近祭氏老夫妇身前,说:「老太爷、老太夫人……您来了!」双手接过他们褪下的衣帽,一刻不敢怠慢。
皇廉兮黑眸闪了闪,也走向祭氏老夫妇。「祖姑婆、祖丈公,今晚好兴致,来这儿用餐?」
「你呢,小子,自己经营酒馆还得上餐馆?」祭老太爷看了看皇廉兮一身不合宜的衣装,道:「来踢馆吗?」
皇廉兮一笑,没回话。长辈们还不知道菜园湾今早的意外,这样最好,祸事没必要报告。他望向后飞云,招手要她过来。
后飞云美眸圆瞠一下,有些犹豫、有些纳闷地朝他靠近。皇廉兮手一伸,将她拉到身侧,径自开口对两位长辈说:「朋友来访,总得让人尝尝真正的美味。」
「哦!廉兮的朋友吗……」祭老太夫人笑容慈蔼,看着后飞云。
朋友?是在说她吗?后飞云愣了愣,对祭老太夫人回以一抹乖巧的微笑,然后抬眸盯着皇廉兮温雅注视长辈的神情。
「怎么称呼呢?」祭老太爷抚着下巴问道。
「她是……」皇廉兮脑子转了转,定声道:「飞云。」印象中,虎大将是这样叫她的吧……他别眼看她。
后飞云像是接到了什么讯号般,开口问候长辈。「您好。」
祭老太夫人笑意盈盈,看着两名年轻人牵手站在一起的姿态--显然已是熟朋友了。
皇廉兮介绍两位长辈的身分,后飞云跟着皇廉兮唤他们「祖姑婆、祖丈公」。单纯礼貌,年轻人没多想什么,看在长辈眼里、听进长辈耳里,就不是那么回事。皇廉兮住在岛上几年了,从无听说有朋友来访,过去他交往的异性朋友也只是有声无影,长辈们从没见过他身旁有今日这般美丽的朋友出现。
今晚很难得。饭店经理领着他们上二楼包厢,装溃气派、有落地观景窗的包厢,是祭氏老夫妇的专属包厢,成套的象牙白桌椅镶了黄金脚柱,长桌中央有祭老太夫人最爱的阿尔巴泰玫瑰插在船形花盆里。
几名侍者服务他们入座,皇廉兮待长辈、女士坐定位后,才在后飞云身旁的位子坐下。
上菜的速度很快,没多久,桌面排满了佳肴。前菜是松露水晶鹅肝冻,厨师已将肉冻片好了,以鱼鳞迭花样摆在细致的白瓷圆盘,主要餐具是一双Christofle的筷子,没有其他刀刀叉叉。
祭老太爷说:「用筷子吃法式料理,可以吧?」他看着后飞云。
后飞云笑了笑,点点头,右手持筷,纤指摸摸铸银镶金的上端,说:「用法国制造的筷子吃法式料理,才最纯正。」
祭老太爷哈哈大笑。他喜欢这个反应天真的女娃儿。
「妳看穿了他的用意,下次他又会想些不一样的,说不定教我们用手抓饭吃呢……」祭老太夫人也笑了起来。
皇廉兮皱了皱眉。这气氛未免太好,想不到他身旁这个「死刑犯」跟长辈这么投缘。他突然觉得闷怒,也许真该多点一些餐食,丰富她的「最后一餐」!这么一想,他马上召来侍者,加点餐食。他说:「不用菜单了,有什么全上桌,让女士尝尝鲜--」
「廉兮,」祭老太夫人的视线转向皇廉兮,打断他的嗓音,笑道:「飞云小姐是特别的嗯?」
皇廉兮表情僵了一下,反应不过来。
祭老太爷接着问:「你以前的女友呢?你也对她们这么体贴吗?」精明的眸光直扫皇廉兮。
皇廉兮领会过来,别过脸看后飞云。这女人可能真的饿昏了,一抓到空档,就吃了起来,似乎也没在听他和长辈谈什么。他撇唇回答祭老太爷:「就是没有,才都分了。」一个想法在他脑海迅速形成,他摊开餐布往后飞云腿上铺,顺着长辈的认知故做体贴。
后飞云停下用餐动作,抬眸困惑地盯着他。
「慢慢吃,我们有的是时间。」皇廉兮双眼黑亮,定定看着她。
后飞云看着他的脸,想起自己还得赔偿他很多东西,顿感到羞愧,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祭老太爷的声音抢先传来--
「飞云小姐是哪里人?」
后飞云回眸看着祭氏老夫妇,说:「我是加汀岛的--」
「加汀岛!」皇廉兮惊讶地打断她的嗓音。难怪他觉得她那艘帆船造得极好。他眼神怀疑地说:「妳别告诉我妳家是造船的--」
「是啊。」后飞云点点头,美眸灿君地凝着他,一副率直、纯真模样。
皇廉兮头痛似的凝眉,大掌抓抓额前的发丝。「居然有这种事……该死。」他低喃。
「这怎么回事,廉兮?」祭老太夫人问道:「你跟飞云小姐已经是熟朋友了,不会连她家里都不清楚吧?」
皇廉兮抬眼,眸底映着两位长辈打量探问的神情。「抱歉,祖姑婆、祖丈公,」他猛地拉着后飞云站起身。「我跟这女人有事要谈,今晚先告退了。」很没礼貌地离席,往包厢门口走。
这个女人?!祭老太夫人傻眼。
祭老太爷还算镇定,开口道:「等等,小子,我也有事要问飞云小姐……」
皇廉兮没停脚。后飞云一面被拉着走,一面回头看着祭老太爷。「祖丈公--」
「后正舷是妳什么人?」祭老太爷直接问,
后飞云急答:「后正舷是我父亲--」尾音尚未落定,她已被拖出包厢,门砰地关上。
祭老太夫人眨眨眼,回神。「唉……这个廉兮……」
「很会对长辈做表面功夫的臭小子。」祭老太爷说了句。这臭小子昨日上高原拜访他们时,一身绅士衣装,乖乖听他们训示,说什么事都让长辈做主,礼貌得很。「看样子,今天这个廉兮才是他的真面目。I他摸着胡子深思,对妻子说:「别管他了,皇家的子孙找上一个『后』,这不也是绝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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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廉兮拉着后飞云离开「岬边」,绕过大半建筑体,走往岬角的导航塔迎风面。海风很强,嵌凿在崖壁里的岩梯,又长又陡。皇廉兮放开后飞云的手,往下走,速度奇快。
这不是他们来时的路径,后飞云走得心惊胆跳,冷风由下往上灌,她得用双手压着裙襬,才不会飞起来。下到岩梯半逸,她停了停,喘着气叫道:「等等……别走那么快……」风把她的声音吹回来。皇廉兮听不见她,很快地走入下头防风林。
导航塔投下的照明光芒,在岩壁反射成迷蒙的银白色。后飞云望不见皇廉兮,紧张了起来,柔荑抓着岩梯扶手,快步往下。
「喂……」后飞云踩着质地柔软的沙地,追进防风林,彷佛坠落秋天苍白的湖泊,浓厚的雾气在她肢体间穿流。
风中有淡淡的海藻味儿,远处传来浪涛声,树影蒙胧婆娑。月光聚集的地方,风特别明显,卷刮着地上一个小小沙暴。后飞云看见皇廉兮走在铺木步道,提着裙襬跑往他身边。
「怎么了?」后飞云拉着皇廉兮的手,像每次他拉她那样,用小手横握他的掌心,跟紧他。「有什么事吗?我们这样突然离开--」
「妳是后正舷的女儿?」皇廉兮猛然顿足,回身打断后飞云的嗓音。
水亮美眸对住皇廉兮那张被月光笼罩的脸,后飞云看出他的怒意,有些不明白地微微颔首。「你在生气吗……」为什么呢?难道她父亲是后正舷这点令他生气?后飞云困惑地瞅着他。
皇廉兮双掌抓住她的肩膀,俊颜逼近她,眼对眼,又问:「后理帆、后尹帆是妳的兄长?」
「你认识我大哥、二哥!」后飞云好惊讶。
皇廉兮没说话。现在该被拷问的是她!
「一个帆船王的女儿,她的两位兄长精通各式船艇航行,打破船身速度的物理限制,就像要玩具一样轻松……这样背景的妳居然连游泳都不会?」扬起一道怒眉,皇廉兮放开后飞云的肩,退开一步瞅着她,彷佛她是怪物似的。
后飞云神色浮动,眉头轻蹙,幽幽地说:「我家是造船的,我不会游泳也没关系啊……如果要渡海或到有水的地方,我可以开船--」
「问题是妳连开船都不会!」她不说还好,她一说,皇廉兮的火气都烧上头了。「妳如果真懂开船,就不会撞坏我的酒馆!这是何等可笑的事--帆船王的女儿不懂开帆船,还肇事!妳兄长知道妳开船撞毁我的酒馆,一定会羞愧得无地自容。」她犯了一个以她的身分不该犯的错误。如果是一个来自内陆沙漠的阿猫阿狗驶船撞坏酒馆就算了,偏偏她是帆船王后正舷的女儿,上头还有两个奇才兄长……他现在才知晓她的来历如此了不得!该死!
皇廉兮烦躁地走来走去,说到底,就是在气后飞云撞毁酒馆。
后飞云看他这般气怒,感叹般地发出轻柔的嗓音。「我也许搭船就好……」
皇廉兮长腿顿住,别过脸,朝向她,慢慢地转身,瞇细狭长的眼眸睥睨她。
后飞云睫毛闪了闪,沾惹了雾珠,视线茫茫,美眸如泪眼。「你那么会驶帆船……你的家人一定都是帆船王。」这温温柔柔的喃语没有任何杀伤力。
皇廉兮表情却是僵愣,被击中死门,说不出话来。
风吹扬发丝,后飞云摇头,站在他面前,昂着绝美的容颜。「我真的不行--」她像在对自己说。「我没有办法掌握风,没办法好好驶船,所以我决定把我的帆船赔偿给你。你比我适合那艘船。」
皇廉兮看着后飞云澄澈透亮的眼眸,心烦。想法单纯直接、思维不会弯弯拐拐的女人,有时更敦男人无法招架。这世上没有什么非得是绝对的。厨师的孩子难道一定要很会做菜?他突然觉得自己发的脾气毫不合理,视线停留在她美颜,好一会儿,找回声音,开口道:「妳那艘船不够赔偿--」
「我知道。不够的,我一定会负责到底……」
她还真是个有责任感的女人。皇廉兮沈了口气,怒意消退不少。
后飞云背过身,盯着地上的树影,期期艾艾地说:「那个……亨利·卡蒂埃·布列松……我可以用路易·马登来赔吗?」
路易·马登!?皇廉兮惊疑,体内酿起复杂情绪。他没听错吧--路易·马登?
但愿她清楚自己在说什么,而不是把路易·威登与路易·马登混为一谈,意图用一只皮包赔偿亨利·卡蒂埃·布列松,即便两者共通点都是法国……他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依然会重新燃起--狂燃!
「我有路易·马登题签的未发表作品,如果--」后飞云回身,瞧见他神色怪异,停下嗓音,眸光黯淡地转折语气迈:「不可以吗--用路易·马登题签的未发表作品赔偿亨利·卡蒂埃·布列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