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真奇怪。」向采苹瞪着手里质料上好的亚麻枕套。从小到大,她一直是个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千金小姐,别说是人家的枕头套了,她连自己睡的也不曾动手换过。看这样子,她势必得从现在开始熟悉了。
「做好了吗?好了就出来。」
就像在她身上装了监视器,才刚把换下的床组丢进洗衣机里,玛丽管家便立刻现身吆喝,压根儿不给她一点时间休息。
「来了。」关上洗衣机盖子,向采苹吐了口气,推着轮椅离开洗衣房。
「这些杯子、盘子,全部都拿去洗过再用干布擦干,我示范一次,妳仔细看好。」
玛丽管家从黑色镜面流理台上取了一只高脚杯,伸至水龙头下洗干净,然后拿块干布将高脚杯包住,吸干水渍,最后才用另一块干布仔细抹净。大概花了一分钟,玛丽管家才满意地将它摆回台面上。
「不可以留下水渍跟手纹。然后要小心,这些杯子所费不赀,摔破了妳要负责。」
「是。」向采苹悄悄扮了个鬼脸。
约略算算,台面大概有二十个形状统一的威士忌酒杯,两两成套大概十组颜色不一的咖啡杯,最后是十来个肚子宽广的高脚杯,将这些杯子擦完,不知道要花多久时间?
但若不做,就只能回头去当「那个人」的暖床──向采苹偷偷打了个哆嗦。
不行!说什么也得适应。她吐了口气。
第四章
若没亲手做过,向来好命的向采苹大概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原来要维持一个房子的整洁,得要做这么多琐碎的事。
「不对不对,一个杯子洗过擦干接着才能碰下一个,不然水渍永远都擦不掉。」
玛丽管家有许多奉行不悖的规矩。她一直站在向采苹身后,直到确定向采苹一定会照她的方法做后,这才转出厨房继续监工其他房间。
直到确定玛丽管家走远了,一直站在高处工作的女佣才突然开口说话。「喂,新来的,妳是东方人?」她负责的工作是擦玻璃。
「是啊,我来自台湾。」向采苹抬头迎上她的目光。
「台湾?」约莫四十岁的女佣双眼一亮。「Sir也来自台湾!」
向采苹点头笑笑。从女佣表情,可以看出她对聿凯颇为倾慕,而且还一副很乐意谈他的样子,一个念头转过──说不定她可以借机打听一些事情?
「看这房子的规模……」向采苹试探道:「我想Sir的公司一定很大喔?」
「公司?」女佣夸张地挥挥手。「没有没有,Sir不是比尔盖兹那种有大企业的老板,Sir只经营股票,很多很多的股票。」
向采苹秀眉一挑,心里暗忖──难不成他就是爸生前常提到的「巴菲特」型人物?所谓「巴菲特型」,就是在形容一些名下没有任何企业,单就靠买卖股票,就能赚取巨大利润的厉害人物。
女佣平常最爱跟人聊Ken Sir的事迹,只是身边工作同仁大都已经是熟面孔,谁人不晓Ken Sir的年轻优秀,今天难得来了个新人,女佣当然是卯足了劲拚命夸赞──
「别看Sir年轻,他可是NYSE(纽约证券交易所)里赫赫有名的金融大亨。对了!」女佣突然想到,她一脸狐疑地看着向采苹。「我记得先生一向不收年轻女佣人,妳是怎么进来的?」
「我想Sir大概是看我可怜,再加上我跟他同样来自台湾,才勉强收容我的吧。」向采苹勉强掰了一个差强人意的理由搪塞,总不能回答说是因为她欠他一百万美金还不了,才被硬押来当佣人还债吧。「对了,到现在还没跟妳自我介绍,我叫苹,请问妳名字是?」
女佣斜眼瞟瞟向采苹天使般的笑脸,似乎正在心里估量她的分量,沈默了好半晌,才从嘴边吐出一个名字。「安娜。」
「安娜。」向采苹微笑。「很高兴认识妳,我是新人,将来可能有很多地方会麻烦到妳,还请妳多多包涵。」
外国人讲话很少像向采苹这么拐弯抹角有礼貌,突然被人家这么一奉承,安娜表情看起来不太自在,她别开头多擦了窗户几下后,才轻轻地点了点头回应。
两个人突然陷入沈默,向采苹刚好乘机整理刚才打听到的消息。
说也奇怪,来自台湾上流社会的她,竟然从没听过台湾有这么一个厉害角色,Ken……向采苹记得他们都这么唤他,不知道他中文名字是什么,或许她听过的是他的中文本名吧。
「我记得Sir在纽约好像还有其他房子?」
安娜皱起眉头问:「妳去过长岛别墅了?」那儿可不是平常人能接近得了的地方啊!像她,至今连长岛别墅详细地址都还不清楚哩!
「应该算是……经过吧。」
这倒是有可能。向采苹这模糊的回答让安娜暂除戒心。「嗯,Sir名下有很多房子,这儿跟长岛别墅都只是其中一小部分罢了。」
「喔……所以说Sir不会每天来这睡觉喽?」这才是她真正想知道的。一想到日后说不定每天都得见他一面,向采苹就觉得背脊一阵毛,好在安娜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答案。
「对啊,一个月顶多来住个两、三天吧。Sir在纽约最常住的地方,其实是妳看过的那个长岛别墅……」
身边有个长舌的同事就是这一点方便,不到几分钟,向采苹已经将情况大致摸熟,平常聿凯不来住的时间里,佣人一到八点就可以下班,等隔天早上六点再回来工作即可。
但是她不一样耶,向采苹心想,她没有「家」可以回去,等会儿全部人走光了,她难不成得沦落街头?但这一点聿凯也替她设想好了。
下班之前,玛丽管家勾勾手指头要向采苹过来,打开客房要她进去。
「Sir交代这房间暂时先让妳住,还有,旁边那几袋是一些女生们用的东西。妳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有的话写张单子给我,我明天帮妳带过来。」
「谢谢妳。」她没想到玛丽管家竟然会对她这么好,人在异乡,这种温情举动特别让人感觉温暖。
「要谢就去谢Sir,我只是照他的吩咐做。还有,妳绝对不准踏出这个大门一步,我得提醒妳,妳没有护照,没有门钥匙,身上也没有钱,一出门去,很可能再也进不了门,」玛丽管家一脸严肃地看着向采苹。「妳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向采苹点头。「我知道。」
玛丽管家看了看向采苹,突然从口袋掏出一张纸条给她。「上面有我家电话,有问题马上打电话给我。」
低头看着手里字条,一阵暖意突然涌上向采苹心头。
八点一到,玛丽管家和其他佣人陆续离开豪宅。
「好了好了好了,休息时间到了,我可以不用再笑了!」直到身边再无旁人,向采苹悬了一晚上的笑脸才垮下。累坏!她很不淑女地打了几个呵欠,伸伸懒腰。爸妈打小就要求她不准在外人面前显露疲态,可是经过一整天乱七八糟的动荡,她刚才差一点就撑不下去。
她手转着轮椅沿着屋内动线移动,本来是想直接回房休息,可是却冷不防被窗外风景吸引。
放眼望去,前方正是有着葱绿树林的中央公园,然后再远一点,还可看到一些雕饰着美丽墙饰的古老大宅。向采苹侧着头想,依稀记得MoMA就在中央公园附近,不知从这里可不可以看见它在哪儿──
向采苹看得入神,不由自主地贴着玻璃缓缓站起,浑然没听见身后大门开启,有个人影悄悄走了进来。
聿凯是过来进行第二个策略──攻其不备。
「脚不痛了?」
身后蓦地出现声音,向采苹突地整个人一震。她脚步一个没站稳拐到身后轮椅,就在她快摔跌在地时,一只结实有力的大手伸手抱住了她。
她惊讶地看着他。
他怎么会来?!只是一想,她又觉得好笑。这是他的房子,他来不来哪需要她同意啊!
敏感地察觉到他大手仍在她腰上流连,向采藉动了动身子,皱起眉头提醒:「呃,我没事,你可以放开我了。」
聿凯眉一挑,缓了两拍,才慢慢将手从她身上移开。
真是可惜,难得可以名正言顺碰她呢!他暗自叹息。
也算是自作孽吧,作了那样的承诺之后,现在连伸手搀扶她的腰,也都得顾忌她是否出于自愿。
「对不起,玛丽管家叮咛过我,我不应该在外头游荡的。」向采苹坐回轮椅,轮子一旋,便想退回房间去。很奇怪,每次只要他在身边,她总会觉得胸口闷闷,浑身不自在了起来。
「等等。」聿凯留人。「我肚子饿了,妳去弄点东西来吃吧。」
「啊!」她没想到他竟然会这么要求。「可是我不大会做莱──」
「那妳的晚餐呢?」聿凯瞥她。
「玛丽管家有帮我准备一份三明治。」
聿凯眉头一皱,三明治有什么营养。不作声靠近轮椅后方,他双手握住扶把,一下子就连人带车一块送进厨房里。
「等等──」
伸手打开黑色镜面镶制的对开冰箱,聿凯从里头拿出一个保鲜盒,内有一份夹着熏肉的三明治,他摇一摇。「妳是说这个?」
「对。」向采苹话才刚说完,聿凯便打开来一口吃下。
「嗳──」这人怎么搞的?向采苹大吃一惊!
「不够。」聿凯摸摸肚皮,那点东西哪够一个大男人填肚。他再次打开冰箱瞧了一会儿,从里头拿了几颗蛋跟奶油出来。
俐落地打开电磁灶开关,将蛋液打匀倒进平底锅里,聿凯背对着向采苹说话。「我需要一壶奶茶。」他转头一瞟她。「英式奶茶妳应该会弄吧?」
开什么玩笑!她抿紧嘴巴用力点头。好歹她在台湾,也曾经当过几场英式午茶的女主人,这点事她当然会!
「奶茶就交给妳负责,还有,我不加糖。」
向采苹不解地看着聿凯背影,这是怎么回事?一般有钱人,尤其是男人,通常都是不下厨的吧?怎么这个人对厨房事情会那么拿手!
三两下弄好了东西回过身,发现向采苹还傻坐在原地瞪着他瞧。聿凯侧头看她,冷不防伸手轻点了下她鼻尖。「在看什么?」
向采苹像被电了下似地身体一弹。「啊?没事。」她脸一红,急忙转动轮椅移向厨房另一角。「我现在就去弄奶茶。」不知道怎么搞的,每次他太靠近,她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看着向采苹匆忙离开的背影,聿凯眸中陷入一阵深思。说也奇怪,自己从来不是那种爱逗弄女人玩的无聊男子,可是怎么一遇上她,就会忍不住想过去摸个两把,或者说些俏皮话逗她脸红呢?
大约十五分钟后,奶茶冲好了,洒上厚厚起司的火腿蛋包,和掺着各式菇类与芦笋的半熟沙拉也已经端上桌。餐桌是屋子里惯常出现的色调,黑色大理石。向采苹低头一看,深埋在骨子里的挑剔美感一下涌上,她摇摇头一转身,将手里托盘端回厨房。
「等一下。」
「干么?」聿凯皱眉。
「我去找块布来当桌巾──」一边回话,轮椅一边呼噜地转向衣帽间。向采苹喃喃自语,记得下午曾在里头看见几条亚麻桌巾──找到了!
向采苹开心地带着桌巾回到餐厅,在聿凯的帮忙下铺好桌巾,才又重新将料理与奶茶壶摆上。
「好了。」她微笑道。
聿凯退一步欣赏桌上景致,然后点头。「想不到妳还挺讲究的。」
乳白色的亚麻桌巾就像画布,能如实表现摆放在其上的绚丽颜色。蛋包的黄、上等火腿的红、奶油的白与芦笋沙拉的嫩绿,最后是向采苹特意挑选的Wedgwood(威基伍德)茶组。彷佛能透出光似的白色细薄骨瓷上绘着精致的黄底野花镶边,放在绿色沙拉旁边,看起来悦目极了。
突然被他称赞,向采苹难掩雀跃地害羞着。她没忘记自己目前身分,赶紧进厨房拿了刀叉与餐巾出来。
「请用──」
聿凯有趣地看着已准备往后退的向采苹。「妳要上哪儿去?」
「可是佣人跟主人是不能同桌吃饭的──」向采苹惊讶地瞪大双眼。
「啰嗦。」聿凯剑眉一蹙。突然他放下刀叉,起身将轮椅上的向采苹抱坐到餐椅上。哼,看她怎么跑!
「哎──」
「吃饭。」他花心思下厨做菜,就是想跟她一道吃。她不参与,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但向采苹就是坚持不动筷。
「还在别扭妳的身分?」聿凯皱眉。
「我觉得公私不分不好。」
「那如果我命令妳吃呢?」
向采苹抬起头,小脸写满疑惑。「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听过其他佣人说,你跟他们一直保持相当距离──但是你对我,就不太一样。」
这丫头还真难伺候,对她好她还会起疑心哩!聿凯叹口气。「我说了妳就肯吃?」
她迟疑地点点头。
「很简单,因为我希望妳多吃点营养的食物,妳太瘦了。」
向采苹顿时呆住,她没想到理由竟然是这个。
聿凯朝她靠近,突然间伸手掳住她手。
「放开我。」向采苹一惊,却怎样也挣脱不开。
「不要。」
不顾她抵抗,聿凯一边笑着手掌一边揉搓她的手,最后甚至还贴近她掌中,与她十指交握。
她知道自己应该大声抗议说他不守约定,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看着他的手摩挲她指掌的举动,她身体突然一阵酥麻,浑身气力像被抽光了似的,一点劲也使不出来。
「我压根儿不当妳是我的佣人,妳怎么会以为我舍得让妳去打扫屋子、洗杯子、擦玻璃的?这么细致的一双手……」他将之捧起放在唇上轻轻一吻。「拿来做那些事情多可惜。」
「不要这样,你说过你不会勉强我的──」
「没错,我是说过。」聿凯坦承。「可是妳真敢说,妳一点都不期待我碰妳?」
「我当然──」向采苹一抬头,猛地便看见一双火热黑眸,脸颊胀红,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被窥知心事般的忐忑。她匆匆将头低下,彷佛将脸埋住,就可以将她心情妥善藏好似的。
「采苹,看着我。」他醇厚的声音贴在她耳畔低语。
向采苹缩起脖子,感觉一阵异样像电流窜过她身体。她使劲地抵挡他对自己的影响力,一径将头垂得更低。可是心跳之大声,脸颊之红热,却在在向她表明了某些她不愿正视的事实。
她心里辩驳着──不!不对!她只是脚受伤没办法逃走,不然她早就……
「胆小鬼。」
他竟然这么说她!向采苹不服气地哼声。「你到底想说什么……」她才将脸抬起,就被他捧住下颚,一双黑眸紧紧锁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