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吓自己干么?我是说真的。”
他烦,“你出去吧,我换了衣服再说。”
不久,两人坐在客厅里一筹莫展。
郭力恒打起瞌睡。
“请你振作一点!”她揪住他的发,把他的头拉高,“要是我妈开口了,我们要怎么办?”
“我真是不折不扣的衰尾道人,家里一波未平,你这里又起一波,我招谁惹谁了?”
“结婚就结婚吧。”她自说自话,一下又变得老神在在,“每天都有人结婚。”
“是呀,每天也都有人离婚,结婚和离婚也都不需要理由。”
“对嘛对嘛,结了再离也很平常。我们可以找张人杰办离婚,他一定会少收我们一点钱。”
他翻了翻眼瞪她。强烈的预感告诉他,他很有可能成为她名义上的配偶。
这的确荒唐,但他已骑虎难下,这次是他自己上门投靠她的,他手上还有颗不定时炸弹,叫作雪莉。
“结婚可以不宴客吗?”他已经把问题向下延伸。
“我妈不可能答应不宴客的啦,她只有我这个女儿,不可能让我偷偷摸摸地嫁人。”
“你以为只有你才觉得烦吗?”他考虑着每个环节,“如果我们真要结婚,你妈一定会要求我爸正式上门提亲。以我最近和我爸的关系看来,我还是不要跟他提这件事比较好,他还在气我不顾姐弟之情,怪我心狠手辣哩。”
“你怎么不顾姐弟之情了?”她这才想起忘了问他后续发展,都怪张人杰昨晚突然出现。
“我报警处理我姐盗用我信用卡的事了。”
“所以你爸现在正在气头上?”
“嗯。”他一脸沮丧。
“这样啊……”她一听又好心地想把问题独自揽下,急中生智地又有了主意,“不然这样好了,”她揪了下他颈上的金项链,“你不是很衰吗!我干脆跟我妈说,算命的说你今年不能结婚,否则会很倒霉。我妈满信算命说的话,这招或许可以使我们暂时免结婚。”
“好吧。”他也没有因此而感到高兴,“那我们可以出门赴饭局了。”
摆平了夏母的逼婚之后,郭力恒回了趟自己家。他拿钱给父亲,遭到拒绝。
出狱有了工作之后,他每个月都会拿钱孝敬父亲。初时不多,创作歌曲增加一份收入之后,他多给了很多。
郭父一直都收下儿子的心意,此番拒绝无疑是为了女儿的事,还在生儿子的气。
“爸,你一定要把每件事都扯上姐姐吗?为什么你不肯独立看待每一件事?”他不吐不快,“她是她,我是我。”
“我不拿你的钱,就当替你姐姐还你钱好了。”
不能忍也得忍。多少年来,他的心几乎已蚀了一层锈,他竭力控制自己,尽量以一颗孝顺的心去可怜父母亲的心。他们毕竟只是平凡的父母亲,只知关心孩子、爱孩子,却不太懂孩子的心。
“爸,你觉得姐盗用我的卡,有没有错?”他一字一字慢慢地说,“你为这件事责备过她吗?”
“她不是已经跟银行达成协议,按月分期还款?如果她未如期还钱,银行可以告她,你还不相信她?”
类似的问题,郭父一向避重就轻地回答。郭力恒不再逼问,他考虑过让姐姐去坐牢,也许那样做才能使她彻底觉悟。
只是也许。他终究没有告姐姐,让她坐牢。并非认为她直得原谅,而是不希望为此与父亲反目成仇,甚至逼得父亲学母亲那样,走上绝路。情,果然不得不放在理、法之前。
真是所谓的“天下父母心”吗?他的父母总认为自己的女儿没有错,一定是在外结交了损友,或是被人利用,或是被恐吓威胁,反正女儿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女儿什么也不肯透露的情形,在他们看来,只觉女儿委屈莫名。
父亲甚至认为,他的两任姐夫都不是好东西。
“爸,请你把钱收下。”他把钱塞进父亲的裤袋里,“我说的话你也许不爱听,但我还是要再说一遍,她是她,我是我。”
郭父没再拒绝,看着儿子掉头出了家门。
午后的雷阵雨送郭力恒去上工。他有雨衣,但他宁可淋雨,愿雨水冲刷掉他一身的恩恩怨怨。
下工回夏家的路上,他的双膝剧烈颤抖,一如暴风雨中的树叶。
他从深夜睡到第二天下午,阿潘打电话给他时,他才醒来,语焉不详地要阿潘找人代他的班。
昏昏沉沉地,他又一觉睡去。
夏组琦下班回家,在家门口看见他的机车,一进门便喊着他的名字。几声不见回应,她推开他的房门。
“郭力恒!郭力恒!”
她又像上次那样,死命拍着他的脸颊,他才一动,全身各处皆痛。
他苍白的脸吓着她了,本能地摸了下他的前额。
“老天,你烧了多久?好烫耶,我要是没回来,你就惨了。”她说着就去取来冰袋,塞在他的脑后,为他量体温,喂他吃解热剂。
“烧退一点,我就送你去医院。”
他觉得这样全身酸痛、四肢无力地躺在床上任她摆布,是一种幸福,死了都值得。
他幸福无比地又睡着了。
夏组琦宛如他的特别看护,一直守在他身旁,不断替他换冰毛巾,直到他的高烧退去,她才准备回房睡觉。
然而他的呓语留住了她。
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一下喊着爸妈,一下又喊着姐姐。
“夏组琦——”
哦?现在喊到她了。
他伸手乱抓,她把手借给他。
他抓得好紧,嘴里依旧念着模糊不清的句子,她只知他每念几句就喊一次夏组琦。
她听说当上个人说梦话时,如果有人回应,他有可能继续保持问答。
他刚说了句比较清楚的梦话,给了她实验的机会。
“我去买鱿鱼羹面。”
“好。”
没了!害她白高兴了一下。
“你好愚蠢。”又来了。
“还很俗气。”她接了下去。
“对,可是我喜欢。”
她接不下去了,怀疑自己已累昏,刚才是她的梦中梦。趴在床沿,她睡着了。
郭力恒先醒了,全身依然酸痛无力,可是他实在不想错过拍她脸颊的机会。
几个巴掌贴上去,她被打醒了。
“你醒啦?”她对他在自己脸上下的毒手,好像一点感觉也没有,“能由自己下床走路吗?我顺便送你上医院。”
“顺便?”
“对呀,我要上班,顺便载你。”
上班?他要是不打醒她,看她怎么去上班?
“不必那么费事,你家有没有什么感冒药,我吃几颗就没事了。”
“坏习惯。”
“如果我坚持不去医院呢?”他有点想找她麻烦的味道,“顺便”两个字听得他不太舒服。
“那——我打电话四处问问,我有几个朋友自己开诊所,看看有没有人可以出诊。”
“你要找人到家里来替我看病?”
“你不去医院,我只能想这种办法嘛。”
输她。“我跟你去医院。”
到了医院,他才发现脸丢大了。她坚持要挽住他的手臂,扶他到内科候诊室。他考虑的结果是不要拒绝她的鸡婆,否则她很可能会去弄张轮椅来给他坐。
第九章
“这是什么?”郭力恒望着那一碗像婴儿食品的东西,黑绿的颜色看起来有点恶心。
“本来是波菜瘦肉粥啦,我想让你吸收得快一点,用搅拌机把粥打成泥状,就是现在你看见的样子。”
“这个看起来一点都不好吃—我又不是小贝比,干么打成泥呢?”他紧皱眉头,一直不肯接过她手中的碗。“很像婴儿的大便耶。”
她愣了一下,“好吧,那这碗我吃,锅里还有没有打成泥的,我再去盛一碗给你。”
他没忽略她眼底一丝受伤的神色,有些不忍地跟进厨房。
“你可以发脾气。”他对着她的背影说。
她舀粥的动作只停了一秒便继续。
“哪,端出去吃。”
接过那碗粥,他先转身回到餐桌前。
“比起张人杰,你已经好太多了。”她扯着嘴角苦笑,“我连帮他烫青菜的机会都没有。”
“我还不算太不识好歹?”他开始喝粥,喝下她的爱心。
“你今天让我送你去医院,”她看看他,“现在也喝了我煮的粥。”
这个女人的要求很低,他无声地喝着粥。
“快点喝完,等一下再拿腌蕃茄给你吃。”她边吞着那碗很像婴儿大便的米糊边说。
“小感冒而已,打了针,吃了药,早就好了。我不是照常上工了吗?也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你不需要这么大费周章地为我进补。”
“你的脸色还是不太好。”
“谁说的?”他不服气,也不喜欢她这种把他当重病患者看待的态度。她的病人够多了,不差他这一个。“你要不要试试我有多灵活?”
她放下汤匙和碗,“怎么试?”
“有兴趣玩玩你跑我追吗?”他也把碗放下了。
“我跑?你追?”她直觉地进入备战状态。
“嗯。”
“现在?在屋里?”
“嗯。”
“开始了吗?”
“快跑呀你!”
他双掌往餐桌上一拍,人便站了起来,吓得她立刻跑开,开始在屋里乱窜。
追逐游戏开始。两人在沙发、茶几,所有能隔开彼此的家具之间跑动。夏组琦轻盈的身躯数度在沙发上跑跳,看似躲得灵活,实则是郭力恒放水。
为了报答她煮粥的辛劳,他决定让她好好运动一下。
闪躲间,她发现客厅的墙角有一大包卷筒卫生纸,抓起一卷便朝他扔去。
他躲掉突来的攻击之后,便冲向她,她匆忙间抓了两卷又跑开了。
“你很笨耶,竟然把“弹药库”留给我。”他占据了墙角,现在所有剩下的卷筒卫生纸都是他的武器了。
他一卷一卷地砸,她只得到处躲,状甚凄惨狼狈。
“小心一点,这一卷我一定要砸中你的头!”
她正站在大门边,喘得说不出话来。
卫生纸被扔过来了,她及时一闪。
白白柔柔的一卷纸,落在刚开门进屋的吕珠云脚下。
屋内顿时一片鸦雀无声,三人面面相觑,郭力恒最是尴尬。
吕珠云看了看满身大汗的两人,又看了看一屋子被撞歪的家具,和滚散了一地的卫生纸,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妈,我们在玩游戏啦。”夏组琦答了一句,开始满地捡卫生纸。
吕珠云只觉哭笑不得,冲着郭力恒大喊:“你还站在那里干么?我手上抱着这么大一个闷烧锅,你都不知道要过来接哦?”
“喔。”他抱走大锅,赶紧放进厨房,又出来帮忙让客厅恢复原状。
“我早上才送过来的卫生纸就被你们糟蹋成这样啦。”吕珠云站在原处,心疼地看着一屋狼藉。
“妈,你坐呀。”
她瞪了女儿一眼,“我没空啦,你爸还在外面等我。我是听你说他生病了,赶快把鸡腿冰,炖好了就送过来,”她又盯着郭力恒,“你这个样子哪里像生病的人?小琦说得那么严重,害我挂掉电话就忙着炖鸡汤来给你喝,真是的,竟敢欺骗老人家。”
“妈,对不起啦。”夏组琦替他向母亲道歉。
她没理女儿,直瞪着郭力恒,不瞪得他说句话,她不甘心。
“谢谢伯母。”
“免了,我要回去了,你们赶快去喝鸡汤吧,”她憋着笑,“喝完了才有力气再玩这种游戏。”调侃完两人,她掉头就走。
屋内又成了两人世界,一阵对望之后是止不住的笑声。
日子在风平浪静中过去了好几个月。郭晓芝没再出什么状况,于是郭力恒和父亲的关系逐渐好转;张人杰也没再对夏组琦纠缠,麻烦事少了一桩;雪莉对郭力恒也只是静观其变,按兵不动,暂时也没传出灾情。
所以,郭力恒和夏组琦两人活得还算痛快——痛苦中有快乐。
又见春天。
大年初一,两人偷空一起看了场电影,出了电影院又在街上闲逛。
“你姐昨天回家吃年夜饭了吗?”
“没,就我跟我爸。”他淡然回话,“你呢?一家四口大团圆吗?”
“是呀。黄永鸿向我们宣布说他有女朋友了,要在元宵节那天结婚。”
“这是好事,你干么揪着一张脸呢?”
“他的好事害我倒霉嘛,”她停在天桥上,趴着栏杆往下望,“我妈问我,你的衰年已过,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结婚。”
他也趴下,望着桥下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车辆兴叹,“躲得了去年,躲不了今年?”
“我不敢再说你今年也会倒霉,大过年的,我不想触你霉头。而且,同样的招数再用就没效了,我妈一定会骂我的。”
“那你怎么说?”
“我说再看看吧。”
“这样就打发掉啦?”
“我妈说等她忙完黄永鸿那一大ㄊㄨㄚ,就要准备我的婚事。”她茫茫然地转述老妈的话,“她说她女儿既没破相也没有隐疾,到现在还嫁不出去,天理何在?她不甘愿。”
“你妈这些话是冲着我来的。”
“是吧,跟她女儿同居的人是你没错。”
“同居?天知道!”
“不要那么不平嘛,我也觉得好累耶。”
“什么事好累?跟我同居会好累吗?累到你哪里了?”
她的确没什么幽默感,听不出他的戏谑。
“说不上来哪里累,反正我有累的感觉。”
“你一个人慢慢去累吧,别累到我就好。”
“你想和我划清关系吗?”她慵懒的样子很难让人界定她是不是在生气,“我们两个现在是生命共同体,要死一起死,谁也别想独活。”
“还说不想触我霉头?大年初一在那儿死啊死的,你自己活得没劲,也用不着推我去死吧?”
“你要是不管我,就得应付雪莉。”她的声音难得高了八度,“不然你去找她呀!别哪天又要我开处方给你,你别想再投靠我,你要是再来看门诊,我会开砒给你吃!”
“我投靠你!?”他也大声了,“我可是每个月都替你缴了水电、瓦斯和电话费了,我还经常买报纸,发票中奖的钱也都归你,中了不少次呢!”
“那又怎样?要是没有我在背后替你撑腰,雪莉会放过你吗?你这么不甘愿,那你回去找她呀,我们可以拆伙。反正黄永鸿已经确定有人要了,我可以继续跟我妈耗下一轮。我的筹码比你多,了不起就是一辈子不嫁人,我不在乎。”
“我——你——”
“算了算了,懒得理你。”她不耐烦地挥挥手,“我现在要去三山善社看我爸,你呢?”
“我去看我妈。”
“谁开车?”
“我开。”他开。
半个月后,黄永鸿结婚了,夏组琦和郭力恒在他的喜宴上被逼婚。
吕珠云给他两人的最后通牒是,青年节之前一定要举行婚礼。她在忙完继子的婚姻大事之后,找时间去拜访了郭力恒的父亲。两人谈了一上午,吃了顿午饭,就把孩子的婚事敲定了。
“这下好了,我们只能结婚。”
郭力恒在夏组琦休诊日的前一晚找她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