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呢?”他故作认真思考状,“这样说吧,狼对羊说:“我喜欢你,但是我太饿了。”这个童话你听过吗?”
她也装傻,故作迷惘。知道他在形容自己没有真心,但她一点也不在乎。
“贺小春有可能醒来吗?”她旨在提醒他:往事已矣。
“机会愈来愈渺茫了。”
她点点头,这就是对她有利的事实。
夏组琦下班后赴张人杰之约,言简意赅地推拒了他。她知道自己的态度很绝情,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张人杰信是不信她不清楚,但她清楚自己的感觉,甚至庆幸自己及时发现。
她饿了一晚。洗过澡之后,把前两天买回来的微波快餐放进微波炉里加热。
低头望着餐桌上的空盘子,又看了眼柳橙汁中逐渐溶化的冰块,怪异的倦怠感在微波炉运转的两分钟之内笼罩了她。
她给老妈打了通电话,请安外带报平安。例行工作做完了,她起身关掉厨房的灯,缓缓踱向阳台,远眺夜景,意外的发现,这个春日夜晚没有凉风。倚在墙边,她盯着远处明灭的灯火,用力呼吸,企图抓住四周的真实感。
工作可以宣泄她对生命的热爱,却不能宣泄她对爱与被爱的需要。
她想起午休时间里和郭力恒的那一吻,突然很想再见他一面。
换上外出服,她驱车来到西餐厅。点了杯曼特宁,就这么坐着。
台上的电吉他手朝她挤了挤眼。
她喝了好几杯白开水,曼特宁一滴未减地直到完全冷却,台上的劲歌热舞也没能维持它的温度。
“你不是来喝咖啡的?”
郭力恒刚结束表演工作,来到她面前,看着咖啡杯问她一句便坐下。
“下工啦?陪我聊聊吧。”她笑了笑。
中午那一幕带来的后遗症令他沉默。对她,他潇洒不起来。他不确定自己中午的即兴演出是不是出卖了自己部分灵魂,他该向前走,不该任情绪停留在那激情的一刻里。
“你跟他的问题解决了吗?”他认为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我讲得很清楚,他应该听得懂。”
“听不听得懂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又是一回事。”
见她无反应,他换个话题:“你下个星期五有空吗?”
“没。”她清楚自己的作息时间,“有事?”
“也没什么,我们乐团几个人和一群常合作的歌手,吵着说要去郊区烤肉。”
“你想邀我参加?”
“老掉牙的活动,不去也罢。”他淡淡地结束这个话题,另起一个,“我去安养中心替贺小春登记了一个床位。”
“对喔,医院好像不让她继续住了。”她这才想起,接着便脱口而出:“那我们以后见面的机会不是更少了吗?”
这种反应令他十分讶异,“想见面还是可以见面的。”
“说的也是。”
桌上那杯曼特宁突然成了两人目光的焦点,咖啡和他俩一样无言。
“我该回去了,明天早上还有门诊。”她说。
“嗯,我也想回家了。”
第五章
郭力恒被一通电话吵醒,铃响了四、五声之后,他不得不拿起听筒,才发现父亲也正在客厅接了电话。
他从分机里听到银行的人在追问郭晓芝的行踪,说她签了六万多块钱的账,积欠已久,造成银行方面的困扰,希望她赶紧将钱入账。
“又是银行打来的?”他霍地冲向客厅,询问父亲。
“嗯。”
“不晓得她在多少家银行都办了签账卡,你忘了上次的事吗?刷卡买东西,再贱价卖出换现金,想用这种方式骗银行的钱,她算准了人家不会为小额金钱找她。”
“不要讲得这么难听。”郭父微怒。
“她有没有跟你联络?你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吗?”
“她偶尔会打电话回来。”
面对父亲这种驼鸟心态,郭力恒已无话可说,回房换了衣服就出家门。
在工作室里排练一阵,雪莉死拉活拖了他陪着去算命。
他又搭上她的车,不过这次是他开车,第一次让雪莉见识了他精湛的驾驶技术。
她坐在驾驶副座上,喋喋不休地说笑话。沿途风光旖旎,车窗外翠绿的植物、车内优质音响送出的轻音乐,搭着雪莉银钤般悦耳的笑声,令他暂忘懊恼的事。他自欺地想着,快乐人生也不过就是如此。
“怎么想到要去基隆算命?最近命不好吗?”他问。
“算算看何时有人发掘我,替我出片。”她随便答着,心里清楚,算命不过是与他独处的借口。“你也顺便算一算嘛。”
“也好,看我还要倒霉到几时。”
算命师的家在一条偏僻的小巷里,车开不进去。
“这里要是发生火灾怎么办?消防车都进不来,算命师是不是算过这里永不遭回禄之灾?”
他把车停在巷外一处空地,和她步行入巷。
“快到了。”她指指前方。
一阵奇怪的声音隐约传入他耳里,“什么声音啊?这么凄厉,好像太监的歌声。”
他一下子便感受到一股肃穆而神秘的气氛。
“算命师刻意制造的神秘色彩吧,干么那么紧张?”
雪莉说着便领他进入算命师的家中。她一掀开大门上的布帘,郭力恒就瞧见宽大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人——微启的双眼没有焦距,像是在眺望远方,发出幽暗的光。他判断刚才的声音是发自此人猩红色的小嘴,因为他还在哼着,旋律古怪,像森林里的幽灵在呓语。
算命师住了嘴,朝他们点了点头,样子看起来像已恭候多时。
雪莉很快地开始接受算命师指点迷津。郭力恒没兴趣听,于是踱到屋外,好一会儿之后才又进了屋里
算命师似已结束对雪莉的指引,抬头诡秘地看了郭力恒一眼,突然对他说:“你母亲留给你的金项链被你弄丢了,对吗?”
郭力恒立时一阵心跳如鼓,毛骨悚然。
“你怎么知道?”
“我以此为生。”算命师笑了笑,眼神依然诡谲。
很难拒绝自己此刻的好奇心,郭力恒在雪莉的怂恿下,也让算命师替自己算了命。
算命师对他说:“女人不会带给你好运。”
他怔忡着说不出话来。
“再去打一条款式相同、重量一样的金项链戴着,”算命师边说边从香案上取来一个八角形的小红布包,“把金项链放在这个布包里,一个月之后再拿出来戴。别再弄丢项链,你的噩运就结束了。”
郭力恒没说什么,掏出一张千元大钞放在堆满纸钞的盒子里,拉着雪莉,转身走出算命师的屋子。
“你真的丢过金项链吗?”雪莉一出屋子便问。
“嗯。”刚才屋里的诡谲气氛还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捏了捏手中的红布袋,最后将它放进裤袋里。
“那你会不会照算命师说的,去买条一模一样的金项链来改运?”
“你真的相信他的话?”
“宁可信其有嘛,金子可以保值,你又没吃什么亏。”
“你如果真相信他的话,以后就该离我远一点,”他渐渐恢复正常了,“这次可不是为你好,是为我自己好,他说女人不会带给我好运,你应该也听见了吧?所以请你不要害我。”
“你少拿这个当借口,”雪莉笑斥,“我等一下就陪你去买条金项链,一个月之后包你没事。”
“我不记得我妈留给我的那条长什么样子,确实的重量我也不清楚,怎么买?”
“银楼里的项链款式那么多,找一找,一定有一样的,看见了你就会想起来的,重量你就用手掂掂看,差不多就好了嘛,总不可能分毫不差吧!”
“再说吧,我们得赶快回台北,误场可是会被扣薪水的。”
“急什么?扣掉的钱我赔给你好了。”
“你别这么一厢情愿好不好?”他不太给面子,换来一对白眼。
天色突然暗下,雨噼哩啪啦地说来就来了。他关上车门,打开汽车音响,让雨声和歌声替代雪莉的呶呶不休。
隔周的星期五,郭力恒没跟朋友、同事去烤肉,一早就到医院来了。
他在夏组琦门诊开始前,等在看诊室外的走廊上。终于见到一贯以大夹子夹起长发的她,穿着洁白的制服,朝看诊室走来。
“咦?今天来得这么早啊?你不是要去烤肉吗?”她脸上挂着一贯的笑容,见到他便停下脚步。
“来看看你有没有骗我,”他开着玩笑,“是真的没休假,还是不愿意跟我去烤肉。”
她指指一旁等候的病患,“看见了吗?我没骗你。”
“跟你开玩笑的。”
“我知道,你去看贺小春吧,我要工作了。”她进了看诊室。
他于是朝病房方向走,脑海里顿时又浮现贺小春没有表情的面孔,算命师的话也同时回荡在耳际——女人不会给你带来好运。
他却认为是自己给贺小春带来噩运。年轻的她,虽然有点虚荣,也没有满腹经纶,却是真的爱他,从不说后悔。不知道她现在后悔了没?
雪莉会为他带来噩运吗?还不知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郭晓芝——他的姐姐,已经为他带来噩运。她就像一片沼泽地,他不必靠近那随时会害人陷落的软泥,就能清楚地看见危险。
夏组琦呢?他一点也不认为她会为自己带来噩运。一个每次见面都能让他心里产生热流,慢慢熨烫到全身的女人,怎么可能会带给他噩运?
是受了她的影响吧,他愈来愈有耐心了,在病房里一待就是一上午。
他赶在午餐的高峰时间之前,到医院外面买了两碗鱿鱼羹面,又赶在夏组琦门诊结束前,出现在看诊室外头。
“哇噢!鱿鱼羹面,我正想吃这个。”她一见他高举手中的袋子,便低声欢呼。“到我办公室里吃吧。”
他两个大步上前,与她并肩而行。不知怎地,他不想跟在她后头走,不是她的背影不美,不是
然而到了办公室门口,他还是礼貌地等她先走。
“你下午还看诊吗?”他先坐下,面就由她负责倒在碗里。
“你到一楼去拿一张各科门诊时间一览表,就知道我的作息时间了嘛。”她有点手忙脚乱,“帮我扶一下碗好吗?”
他遵照医师指示,上前帮了小忙,又问了刚才的问题,然后难为情地补一句:“我改天一定记得去拿一览表。”
“下午不看诊,跟病人玩躲猫猫。”她坐下来,“吁——可以开动了吧?”
“开动!”
在她面前类似下达指示的一声,竟让他觉得痛快。
“你说玩躲猫猫是什么意思?”他动箸。
“下午我的工作是查房。病人有很多是爱串门子的,所以我经常会在第三房的第一床看见第二房第三床的病人。”她无奈地耸了下肩,一副很委屈的样子。
“住院生活无聊嘛,串门子比较容易打发时间。”
“不知道是不是身上有伤,舌头就变得特别灵光,”她同意他的说法,边嚼着食物边告诉他一些趣闻:“他们什么都聊,话题涵盖范围之广,上至总统,下至地下室福利社小妹,无所不能聊。有的病人不安于室到什么程度,你知道吗?”她停下来看他。
“不知道。”他笑。她说话的样子很鲜,好像她是警察,病人是犯人。
“现在医院有规定,病人在住院期间不得请假,有些病人见请假不成,干脆偷跑,而且还是光明正大的偷跑。”
“会不会回来呢?他们?”
“偷跑归偷跑,打针时间到了也都知道要回来,”她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回来还会告诉我,说他去KTV唱得好过瘾。”
他听了不啼只笑,还道:“我太嫉妒你了,怎么连工作都可以这么有意思?”
“有意思吗?”她的神情较先前严肃许多,“我每天都高高兴兴地到医院来,希望每个病人都能平平安安地出院。”
“都像张人杰那样,大病一场之后,完好如初?”他不否认自己很想知道他俩的情形。
她却不答,只问:“我们认识多久了?”
“到夏天就满一年了吧?”
“喔。”她又若有所思,“所以人与人之间相互了解的程度,跟相处时间的长短不一定成正比。”
“你把很多事都量化处理了,才会问这种问题。”这是他的新发现。
“这很科学,你不觉得吗?”
“人跟人之间,不能这么算的,”他做个昏倒的表情,“夏组琦,原来你是科学怪人。”
她也不生气,煞有介事地追问:“那你呢?你是性情中人吗?”
“我?我是衰尾道人啦!”
郭力恒不知不觉地又回贺小春的病房,一待又是一下午。他原打算去见一位流行音乐界的著名制作人,该制作人在偶然的机缘里,听过他写的歌,留了张名片给他,邀他有空时一起谈谈音乐。
想到这里,郭力恒又觉得雪莉也许不会带给他噩运——他在闲暇之余,随兴写了支歌,弹奏时被雪莉发现了,二话不说便吵着要练唱那首歌,众乐手屈服在她的淫威之下,陪她排了几次,她也真的就上台唱了,还走运地被声望如日中天的制作人听见,这为他带来一张名片,一个机会。
他坐在病房里,让自己沉浸在脑海里熟悉的旋律中,一种真实的伤感,从他心底直冲眼窝。
不记得填词时候的心情了,一股冲动之下,他就写下那样一首歌。现在想想,恐怕这两句最是他当时的心情了——
开始时的新鲜感受,是否狂热以后的厌倦理由?陌生时的热烈追求,是否成熟以后就该罢休?
“郭力恒!”
那个给他新鲜感受的女医师夏组琦,在病房外喊了他一声。声音在他听来,遥远而亲切。
他转过身看她。
“你从上午待到现在?”她颇觉不可思议。
“睡着了。”
“坐着也能睡这么久?厉害!”她走近他,“你还不走啊?今天不上工吗!”
“今天罢工。”他笑笑,“骗你的,今天不表演,所以大家才去烤肉。”
“喔。”她接着又问了个自己都觉得暧昧的问题,“我要下班了,一起走吗?”
这声音在他耳里又成了电台深夜节目的女主持人,轻柔的嗓音在静夜里漫开——
“你还没睡醒是不是?我在问你话呀!”
“喔,”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起走吧,去哪里?”
“去哪里?”她也问,尴尬中只得低头看看手表,“这个时间可以吃晚饭了吗?”
“吃吧。”他推她出了病房,“科学怪人和衰尾道人也得吃饭。”
两人打算开她的车,一起去享受一顿丰盛的晚餐,却在停车场碰见黄永鸿。
“小琦!”
等在那儿的黄永鸿没太在意她身旁的郭力恒,热情地向她招手。
有点麻烦。夏组琦朝着他笑,同时低声对郭力恒说:“我继父的儿子,勉强算是我哥,姓黄。”
“哦,他是来等你的吗?”
“百分之九十九以上应该是,”她抓紧最后两秒,“等一下你不要讲话,我跟他讲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