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可以指定你报答的方式吗?”
他当然明白她的鬼心思,“不可以。”
“扫兴!”
她潇洒离去的背影,他很欣赏。她其实有很多优点的,只是,人跟人之间不能那么算,男人跟女人之间尤其是。
清明时节雨纷纷。
郭力恒骑着机车来到辛亥隧道附近的三山善社,他来为母亲上香。
郭母的牌位设在社内,跟许许多多逝者的牌位并列在一起。郭力恒添了些香油钱,在一个工作人员的协助下,他爬上梯子,从陈列架上取出母亲的牌位,放在案上,点香祭拜一番,又拿着纸钱到户外指定的地点去烧。
之后,他过马路到对面去。母亲的骨灰瓮置于这边一栋三层楼高的建筑里,这里放置了许许多多的骨灰瓮。逝者的家属几乎都像郭力恒这样,先在社内祭拜牌位,再到这里来,在骨灰瓮前也祭拜一番。
他在马路边瞧见夏组琦的枣红色轿车。她的车号他不会记错。
她也在附近?他四下看了看,没发现她的踪影。甩甩头,上了三楼,一接近入口,他就看见夏组琦在里头。她的背影他也不会认错。
他进去了,直接走到她身旁,轻轻拍了她一下肩。
“哎唷,吓死人哪!”她捂着胸口,由于室内还有两、三个其他逝者的家属,她没敢喊得太大声,“要不是我爸在这里,我一定被你吓晕。”
“你爸?”
她指指面前那个骨灰瓮。他看见上头刻着“夏秋官”,知道她说什么了。
“我妈也在这里。”他指了指上一层左边一点的那个瓮。
“哦,原来你妈跟我爸还是邻居耶。”她说完还做个鬼脸,承认自己在这种场所说笑是不恰当的。
“我刚才在马路边看见你的车,原来你真在这里,来多久了?”
“很久了,难得跟我爸说说话嘛。”
“你跟你爸说什么?”
“随便呀,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报告我妈的近况、我的近况之类的,随便说说就能说好久。”
“你跟你爸提起我了没?”
“提了。”
“他怎么说?”
她噗哧一笑,又一个不恰当的举动。小小声对他说:“你不要害我遭到白眼好不好?还好我清明过了才有空来,今天来的人不多。”
“人家要走了。”他瞄了下其他两个人。
她也朝门口瞄了一眼,又对他说:“你不去跟你妈讲讲话吗?”
“要呀。”
于是他点了香,站在母亲的骨灰瓮前,用心说话。
夏组琦其实在他进来的时候,就跟爸爸聊得差不多了,见他才刚开始跟他妈讲话,她又去点了柱香回爸爸面前,准备进行第二回合的聊天。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了。她捧了堆纸钱,先下了楼,在一楼的火炉旁,一叠叠地烧了起来。
不久,他也来了,和她做起同样的事。
“跟你妈讲完话啦?”她问,还把他拉到自己这一边的洞口,“站这里烧吧,这样才不会被烟熏到。”
“谢谢。”
“你准备那么多纸钱啊?”她又问。
“是呀,”他笑得有点无奈,“我妈是被人家逼债给逼死的,我想她缺钱缺得厉害,每次来都烧很多纸钱给她,还帮她在地下银行里开了个美金户头,存了很多美金给她。”
她又咯咯地笑。
“你妈知道我是她邻居的女儿吗?”
“现在知道了,我刚才向她介绍过你,她说你看起来善良、大方又很博爱的样子。”
她只能再笑,然后被烟呛到了,咳得直流下泪。他急忙替她拍背,望着她胀红的脸,他又想起病房里那一幕吻戏。
她不会主动对他提起和张人杰之间的现况,他一直也不方便问。
“你有没有过那种受痴情迷惑、麻醉、蹂躏的感觉?”这么问可以稍微纾解她如鲠在喉的感觉。
“那是什么感觉啊?”她一听就皱眉,“听起来好不人道啊。”
他耸耸肩。她的回答让他很满意,“我也没体验过,大概就是所谓的“爱总是敲痛我的心”吧?”
“哦?你执意守着一个可能、永远无法清醒,甚至无法自己呼吸的女人,也不能体会出那种感觉吗?你的心没痛过吗?”
他不言语,神情甚是淡然。此刻若是对她说,他对贺小春没有那种罕见的痴情,似乎有失厚道。
“算了,这种话题太深奥了,我们可能都涉猎不深,还是不要自暴其短吧。”她自行了断话题,“唉,你等一下有空吗?”
他看了看她那张充满央求意味的脸。
“今天只想来看看我妈,没别的事了,你想什么?”
她叹了口气,也沉了脸,“我好不容易才休一天假,看过我爸之后,还得去向我老妈报到。”
“你不是跟你妈处得很好吗?干嘛那么哀怨?”
“等一下我还得陪她和我继父打网球。”
“你不喜欢运动?”
“不是,是不喜欢别有目的的运动。”她翻了对白眼,“打网球只是我妈他们的借口,他们想撮合我跟黄永鸿,以为我不知道。”
“怎么你的麻烦这么多?”他皱眉,“一下子是张人杰,一下子又是黄永鸿?是不是你妈不赞成你跟张人杰再在一起?”
“她从前反对过,张人杰好了之后,她又不反对了,不过我自己反对。我这一反对,她又想把我推给她的继子,她说肥水不落外人田。”
“她打的算盘倒也没错,如此一来,女儿嫁跟不嫁没两样。”
她瘪着嘴瞪他。
“所以等一下你是要跟黄永鸿打网球?”
“对啦。”
“你妈替你着急也是人之常情。”他只能这么言不由衷地安慰她,“我看黄永鸿人还不错嘛,好好先生一个,你这个人也没什么热情,配他刚好。”
“我是懒得谈恋爱没错,可是要我这样无条件配给他,我还是不甘心。”
“那你想怎样?”他看着她一脸贼样,“不会又想情商我客串你的男朋友吧?”
“算你倒霉!”她很高兴他自投罗网,“今天碰到你,算我走运,一定是我爸暗地里在帮我,他一定也不甘心老婆跟女儿都嫁到黄家去。”
“你还真能自说自话,自作主张,我可没说要当你男朋友喔。”
“委屈一下好不好?等一下你陪我去打网球。”她把自己带来的纸钱烧完了,拾起一叠他带来的,一脸奉承地问:“这一叠是美金吧?我帮你烧。”
“谢了。”他一声哼笑,“麻烦你顺便验一验,看看是不是真钞。”
她从来没在这个地方连续笑这么多次。
“怎么样?帮不帮我这个忙?”
“我有什么好处?”他一副要勒索她的德性。
“我请你吃鱿鱼羹面。”
“你还不是普通的节俭耶!”他哼了一声,接着就开出自己的条件,“巴西烤肉。”
她有点犹豫,“你很会打网球吗?”
“只要他们不是国手,我想我不会让你丢脸的。”
“好吧,那就巴西烤肉吧。”
黄永鸿很有风度,对郭力恒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不以为意,大方地与他切磋球技。
黄父对不速之客的出现,颇有警觉心,但表面上还是故作镇定,静观其变。
可惜的是,儿子会不会情场失意还是个未知数,但眼前已在球场上逊了一筹。
他自认宝刀未老,挺着一身硬朗的老骨头上场,想替儿子给郭力恒一点颜色瞧瞧。
最老谋深算的人是夏母吕珠云。新老伴上场了,她又支开了刚下场的继子,要他去球场外买冰豆花。天气还不热,冰豆花可能不容易买到。她才有多一点时间探探女儿。
“他就是我们在餐厅看到的那个吉他手?”
“是呀。”
“你今天带他来是什么意思?”吕珠云倒没有生气,“害我对你爸——你黄伯伯很不好意思耶。”
“妈,以后你就放心的说“你爸”吧,人家黄永鸿都能那么亲热地喊你一声妈,我不会计较这个的,你没听见我已经改口喊黄伯伯“爸爸”了吗!”
“是啦,这一点我是很安慰,可是你的终身大事——”
“你也可以很安慰呀,”她说得好自豪,“我今天带他来,就是要告诉你们,我还是有人追的。”
她心虚地冲着球场上的郭力恒一笑,不过他没看见。
“你说他在追你?”
“你不相信?”她以反问代替了谎言。
“不是。有人追你是好事,只是这样一来,我就很为难了,你知道永鸿对你也有意思。”
“我的事你就不要管了嘛,人家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没事操这种心干么?自找麻烦。”
“你很不体谅我耶!这下好了,你要我站在哪一边?帮他还是帮永鸿?”
“你谁都不用帮,让我自生自灭就可以了。”
“说什么呀!”
她懒得再理老妈,专心看着场上正在厮杀的两人。
“去喊他们过来休息一下吧,”一阵安静之后,吕珠云开口了,“我看老的那个快撑不住了。”
她去把两人叫回场边,此时黄永鸿拎着五杯豆花回来了。
吃着豆花,黄父边询问众人是否一起吃顿晚饭,大家都看着夏组琦,等她回答。
“我跟郭力恒吃。”她看了黄家三口人一眼,“我们还有点事情要谈。”
“好吧,那我跟爸妈去吃就好,不打扰你们了。”黄永鸿赶紧替自己找个台阶下。
二老不好有意见,吃完豆花就说要先走一步。
郭力恒随后也跟着夏组琦上了车。
“多谢你拔刀相助,我们今晚就去巴西烤肉店吧。”
“你很有效率。”他笑笑,“黄永鸿回家之后会不会拿我当镖靶练镖?”
“有可能。”
“被你害死。”他故作委屈状,“没吃到羊肉还惹了一身膻。”
“谁说的?等一下就点烤羊腿给你吃。”
贺小春已经出院,住到安养中心去了,可是郭力恒又在医院里出现。
“你来啦?”
她到病房来查巡,见他正坐在二号病床旁边。床上的伤患是他父亲,几天前骑机车在路上被另一辆重型机车骑士撞断肋骨,此刻正在睡觉。
“我跟医院好像有不解之缘。”他苦笑,“例行查房?”
“嗯,你爸还好吧?”
“还好。再过多久他才能出院?”
“再住两天看看吧。”她犹豫片刻才问:“你姐来看过你爸吗?”
他摇头。
“你没告诉她,你爸受伤住院?”
“我懒得通知她,只通知我姐夫把两个外甥带走,不知道我姐夫会不会告诉她这件事。”他忿忿地说:“她来了又怎样?”
她只拍了拍他的肩,没说什么。检查过每一床的病人之后,她才又对他说:“我到隔壁去了。”
“再见。”
他等父亲醒来,伺候过晚餐之后,便赶到西餐厅去上班,深夜才又回医院随侍在侧。
“你又来啦?”夏组琦的声音打断他的假寐。
“你也在?”他揉揉眼睛问道。
“今天值大夜班,刚在急诊室里替一个伤患在小腿上缝了几针,正想回值班室小睡片刻,经过这里,顺便进来看一眼。”
“喔。那你去休息吧。”
“想不想聊一聊?”
“你不是要睡觉吗?”
“算了,那种觉睡不安稳,随时等着被人传唤到急诊室和病房。既然你在这里,我也可以靠聊天来打发瞌睡虫,顺便备战。”
“好吧,那我们在外面走廊上聊。”他起身,与她到走廊上坐着。
“打过网球之后,黄永鸿还来医院等你吗?”他问。
“来呀。”
“还没死心?”
“没吧,很烦。”她叹,“我妈也一直追问我和你到底怎么样了。”
“又有我的事?”
“后遗症嘛,没办法。”
“你怎么说?”
“随便敷衍了几句,挂上电话之后,她也就拿我没办法了。”她甩甩头,“张人杰好像也不死心,最近打电话打得很勤,有时候还在半夜打来,要我陪他聊天。”
他扬了扬眉,“你可不可以先告诉我,你现在看他们哪个比较不顺眼?决定了主要敌人之后,你就联合那个次要的敌人,干掉主要敌人,最后我再帮你解决次要敌人。这样做比较科学。”
“我才不想找死哩。”
“那你自己看着办吧,别又想利用我。”
“这样的话,我就得接受相亲的命运了。我妈说如果没有我看错眼的,就要安排我去相亲。”
“恭喜。”
“你别幸灾乐祸好不好?”她捶了他一下,“当心我哪天招架不住我妈,拿你当替死鬼!”
“我有什么好处?”
“势利鬼!就知道要好处,朋友是干什么用的?”
“听起来我好像已经惹祸上身了耶,女人果然不会带给我好运。”他摸了摸颈上那条项链,“戴这个根本不管用!”
“不要抱怨了啦,你天生是个衰尾道人,认命一点吧。”
他瞅了她好一会儿,又说:“照理说,你妈应该是向着黄永鸿才对。”
“难免嘛,人家左一声妈,右一声妈,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占尽天时地利,他又很会拍马屁,我妈不被他哄得七荤八素才怪。”
拼命拍马屁?“意思是你快失守了?”
“嗯。”
“那你就爱他算了,可免相亲的麻烦。”
“不知道耶,我对他就是没那种感觉。”
他嘲笑道:“你还讲究感觉啊?实在看不出来。”
“郭力恒,取笑我对你可没好处。我跟你说实话吧,学生时代开始,我就不习惯别人追我,好几个男生跟我本来相处得不错,可是一旦他们有要追求我的意思,我就立刻跟他们划清界线,根本不给他们表态的机会。”
“原来你现在所遭受的叫作报应。”他再糗一句,“那张人杰呢?他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能够独获美人垂青?”
“他啊,”她一阵思索后才答道:“我跟他是在我们学校的家教中心认识的,他跟我抢一个家教机会。我看他好像比我需要那笔收入,就把机会让给他了,从此就算认识,不知不觉地就跟他一直有来往。两年之后他毕业了,毕业典礼那天,他牵了我的手。”
“你就当自已被注册了?”
“都两年了,手也被牵了,我想就算了。”
“算了?”
“就是也好嘛。两年内他从没对我表示过什么,所以没吓跑我,我也习惯生活里有他这个人。两年不短吧?我觉得浪费了很可惜,没必要再用一个两年去尝试新的。”
“你真的很节俭。”他挖苦一句之后,又自言自语地说:“暴珍天物。”
“什么?”
“没什么。”
他不想说她节省了时间,却浪费了自己。她有本钱在情海里兴风作浪,却是如此风平浪静地度过,这不是暴殄天物是什么?
“张人杰是学法律的?”他没忘记那人是个社会地位崇高的律师,像医生一样高贵。
“拿到律师执照没几年就得病了。”
“还好他康复了,否则就是社会的一大损失。”
她点点头。“你学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