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说不难受是骗人的。
刚开始,只觉满腔情意太可笑,她自个儿在这头烧得火红透热,一颗心都要化了,悄悄地、不知羞耻地往他身上编织无数个梦境,在梦中亲近他,在现实里不断地试探他,而他仍独伫在另一端,教人看不清心意。
那一日在石雕小亭里,伴随错愕而来的是茫然若失的感觉,她无法在当下回应,而他也没再强逼,答应给她一些时候考虑。
然而,在经过三日的反复思索后,她更了解自个儿,也愈益坚定原来的意念——
她想嫁他。
且不管他求亲的理由为何,她愿意嫁他的。
她想,她是个奇怪的姑娘,他那些「不心疼」她的举动,偏偏就正对了她脾味,打动了她的心。
「上马。」刀恩海低语,单掌已探来欲要托她上马背。
她摇摇头,后退了一小步,漾着浅笑。「恩海,陪我走走,这林子很美呀。」该来的总要面对,心意一定,就算害羞不已,她也不怕了。
深瞅了她一眼,他神情难以捉摸,沉静地道:「把琴给我。」
「不用的,这不是很重,我还抱得动。」
「给我。」
「唉……」她终究乖乖递上,见他从怀小取小一条黑带,咬住一端,而单掌扯住另一端,动作俐落地绑在琴匣两端,然后将带子拉过胸前,如同他那把乌刚刀一般,把细长琴匣直接斜背在身后。
未发一语,他拉着缰绳往来时方向举步踱去,走得极缓。
杜击玉心底不禁笑叹。这样的他,木讷、寡言、不懂得说笑,偏就是无趣得让她感到兴味盎然。
他自持且惯于压抑,那从无人知的内心深处,到底藏有多丰沛的感情?她好想知道呀!好想、好想……想得心都扭痛了,血在四肢百骸中「噗噗噗」地腾烧着,满是兴奋。
拎着罗裙,她跟上他的脚步,柔软嗓音有意无意地挨在他耳边吹气。
「恩海,我来牵马。」
不等他答话,她已抢走他掌中缰绳。
然而事实上,刀恩海也不太能反应,因姑娘家的如兰馨香忽地拂过耳颈,他胸中一突,面颊不平气地热了。
下一瞬,他空荡荡的掌心里硬是被塞进一物,软绵绵的,微凉,他垂眸瞧去,竟是她的小手。
杜击玉一手牵马、一手握着他,神态愉悦而安详,仿佛如此的举动已重复过无数次,半点儿也不觉突兀。
「妳……」这是做什么?可惜话梗在喉间,他问不出来。她的柔荑仍因旧病尚未尽除而透着凉意,这般纤细又如此弱质。他胸中怜情悄增,不由得收拢单掌,用暖热包裹了她。
两人一马在林中漫步,落叶在脚下轻响,几只雀鸟在林间盘旋,啾啾呜叫,从这边的树梢飞往那边,不一会儿又从那头飞回,追逐着、嬉闹着,在清冷中添上一些乐趣。
彼此皆无语,侧耳听着雀鸟巧啭,随着每个踩出的步伐,又仿佛倾听起心底的声音,那些明白的、未知的、似懂非懂的,复杂中掩藏着单纯的意念。
「恩海,你不是想问我的答复吗?」她终是打破沉默,语带柔软,像是轻叹着。「你不敢问吗?」
刀恩海陡地停下步伐,侧过峻脸,俯视那双潋滟着一林秋红的水眸。
他面皮燥热,胸中躁动,黝瞳深处窜着小火。
「妳考虑仔细了?」并非不敢,是他尚在作准备,先把心筑起一道厚墙巩固,以防伤得过重。
「是。」杜击玉率真地颔首。
他下颚一绷,抿抿唇,终问:「那么,妳觉得呢?」
她凝望着他,看得十分专注,将他紧绷又努力自持的脸庞尽收眼底,一朵朵的小花在心中绽开。她想,她确实是个怪姑娘,竟觉他现下这「硬撑着」的模样着实有趣,害她心痒难耐。
对刀恩海而言,像是度过了一百个年头那么久,久到他有种荒谬的错觉,仿佛胸口的跳动就要停止似的。
终于,姑娘的唇瓣蠕动了,他听见她道:「恩海,我有两件事问你。待问过了,我便给你答复。」
他明显一怔,嗓音略哑。「妳问。」
她握着他粗掌的小手紧了紧,微微笑。「第一件事是……你那日说了,刀伯母想在有生之年,见你们几个兄弟娶妻生子,你想让娘亲欢喜,才不得不找个姑娘成亲。恩海……为什么是我?」软嗓稍顿,那抹轻极的笑弧仍在唇上,她眸光一瞬也不瞬地瞧着他。「为什么向我求亲?难道……就只为了当年我曾对你说过,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帮上忙,要你一定、一定告诉我的那些话吗?」
面对她的问话,他沉峻的面容似在思索,沉吟了会儿道:「我只想到妳。」
「什么?」她芳心一促。
刀恩海有些窘迫地避开她的眸光,粗声又道:「我们五个兄弟,除老五侠风外,其余四个都已到了该成亲的年岁。娘亲最担心的是大哥与我,大哥责任重大,一心为『五虎门』,根本不曾将心思放在姑娘身上。而我……我这些年常在江湖上走踏,帮忙着『五虎门』外头的事务,也没想过成亲的事。」
他没实说,其实最教刀母忧心的是他,毕竟刀家老大没他这般木讷浑朴,再有,他断了一臂,长相严峻兼之刚毅粗犷,完全挤不上英俊儿郎的行列,要盼到一位「慧眼识英雄」的姑娘,着实不是件易事。
深吸了口气,炯峻的双日再一次调回至面前的玉雪容颜,他神情认真地说:「所以,我只想到妳。如果得找个姑娘求亲,除了妳,我想不出其他。」
「你在江湖上闯荡许久,肯定遇过不少好姑娘,就没有你喜爱的吗?」
沉默了会儿,他语调好慢,静道:「我只想到妳。」
噗噗噗!又听见花开的声音了,一朵接连一朵,在心里开得灿烂无比。杜击玉真怕下一刻要旧疾复发,因胸口充斥了过多的欢愉,胀得生疼啊!
他怎是不喜爱她?
他仅是不晓得自个儿心里有她吧?是吧?是吧?
一定是这样的吧?!
克制不住地冲着他笑,她笑得傻呼呼的,向来过分苍白的霜颊竟浮开两抹晕红,美得教人屏息。
刀恩海呼吸陡紧,气息浓灼了起来,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回答了她的疑问。
他咬咬牙,喉结明显蠕动,艰涩地挤出声音。「妳、妳不是还有第二件事要问吗?」气息粗喘啊……与人大斗三百回合也没这般劳神费劲儿。
杜击玉摇摇他的手,美眸迅雷不及掩耳地掠过灿光,她忽然靠得好近,朝他仰起小脸。「第二件事是……」她说得好轻,吐气如兰,有意要迷惑谁一般。「恩海,你亲过别的姑娘吗?」
嗄?!刀恩海陡地瞠目,惊人的热度正在体内蔓延。
杜击玉又道:「七师哥和八师哥私下同我提过,他们说,男人很奇怪的,明明心里没喜爱人家姑娘,仍是会想去亲亲人家、抱抱人家、拉拉人家的小手,跟着心里头就满足了。你呢?恩海,你会这样吗?」
他会吗?他、他他他……刀恩海重重呼出一口气,瞪圆的双目改而瞇紧。
她那班师哥们也太「乱七八糟」了吧?!明知她没什么历练,以往病重,长年养在深闺里,几是足不出户,近年来状况虽渐转好,下榻走动的时候多了,偶尔也能由人护着出门逛逛,但接触到的人一样是那些个,她那几个「不良」师哥却还要说些浑话逗她?
「我不会!」面涌热潮,他说得咬牙切齿。「我也没亲过哪家姑娘!」
她又笑,小涡儿在颊边轻跳,红晕似乎更浓了。
「那很好呀……恩海,我心里很欢喜。」她再次孩子气地摇晃他的手,软唇吐话道:「那么,你有没有可能在这儿亲我?」
气息一窒,他双目瞇得几成细缝了,肚腹似挨了重重一拳。
分明秋凉,他倒是渗出满额薄汗。磨磨牙,硬挤出声音。「妳说,只问两件事,问过了,就会给我答复,妳究竟——」
瞇紧的眼忽又瞠大,他呼吸真停了,因方唇教她的小嘴密密地堵住!
独有的香气传送过来,滋润着他的干涩,她吻得使劲儿,小手也将他的单掌握得好用力,两人身躯离了一步,仅四片唇瓣和两只手紧密接触,贴着、黏着,不放。
她她、她她她……刀恩海脑中乱哄哄的,宽额上的汗都被毛孔里涌出的热气给蒸腾了。她这是……这是诚心要他的命吗?!
血气上冲,他竟晕眩得眼花,看不清楚一切,只模糊地捕捉到她的音浪,抵着他的唇瓣漾开!
「……恩海,你背着的那张七弦琴是师傅方才送我的临别之礼,因为我跟师傅说,我要嫁人啦,往后就住在湘阴的刀家,没法儿再时常过来学琴了……」
她的笑印在他嘴上,柔柔软软的,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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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击玉的允婚在杜、刀两家掀起不小的震荡。
杜天龙夫妇嘴上直说要帮刀恩海找个好姑娘、撮合姻缘,但心底算盘早打得叮当响,所谓肥水不落外人田,根本是看他这个女婿,越瞧越有趣。只不过两老的伎俩尚不及尽施,两个小的私下已大事底定了。
而刀家这边自然是乐观其成,消息传来,喜气把整个「五虎门」都淹没了,万万没料到自家二爷有这等本事,平时话不出三句,却两下轻易地就让美姑娘点头嫁他,当真不容小觑。
因两家联姻,彼此间的往来联系更较之前忙碌了。
决定下聘与迎娶的日期、敲定婚事的大小细节,忙着、乐着、欢腾着,婚期渐近,气候愈凉,就在枫叶尽红的深秋时分,杜击玉央求着两位欲北上办事的师哥带她同行,让她上年家的武汉行会见见九师哥裴兴武,将她即要成亲之事亲口告之。
她还求了殷落霞,盼殷落霞高抬贵手,暂且放裴兴武回「天龙堂」一趟,让他能来喝她这杯喜酒、对她说几句祝福的话。
殷落霞自然是允诺了,毕竟,这世间有本事拒绝得了杜击玉、能不心疼她的人,实在少之又少啊!
只是当裴兴武带着杜击玉返回衡阳,刚踏进「天龙堂」大厅,见过师父、师娘和几位师哥后不久,竟是意外地收到殷落霞托人送至的四颗「续命还魂丹」,以及一个要裴兴武无须再回她身边、从此便作陌路人的口信,激得裴兴武当场火冒三千丈,长年的温朗表相尽毁。
如今风波虽已弭平,有情人终成眷属,但杜击玉每每思及那日裴兴武听过那口信后的反应,仍是心儿怦怦跳,余悸犹存哪!
冬临的第一场雪已连下两日,午后雪势虽小,天光尚清,寒意犹重。
此时,「天龙堂」后院里,正对着中庭的素雅厢房正不畏寒似地大开两扇窗门,临窗下摆着长案,案上按例横置古琴、焚着檀香,姑娘家的纤指拨弄七弦,指尖有情,带开一串美音。
「落霞姊姊,妳肯随九师哥回『天龙堂』,陪我说说话、听我弹琴吟唱,我心里都不知有多快活。」
婚期在即,见裴兴武亦寻到一生相守的好姑娘,而且还能一同来这儿为她祝贺,杜击玉内心的欢喜之情早溢于言表。她率真笑开,弹奏间,水眸瞧向与她同坐在窗边的殷落霞。
后者男妆清雅,淡然一笑,并未言语,只弯身将底下温暖的小火盆移向杜击玉脚边。
「妳和九师哥一样,总这么护着我。其实服过三次『续命还魂丹』后,我身子骨真的好上许多了。落霞姊姊,之前妳把余下的四颗丹药全送了我,我仍是一年服一次,会乖乖按着妳的指示,不会躁进的,一定把自个儿养得身强体壮。」
殷落霞笑意微浓,淡道:「不把妳养壮,妳九师哥怕要寝食难安了。」
此一时际,门外廊下有人接话了——
「我瞧真正寝食不安的是另有其人,轮不到我头上了。」话音刚落,就见两名高大男子一前一后跨进房中。
「五师哥。」杜击玉回首笑望,眸光随即轻悄地掠过裴兴武,投向立在他身后的刀恩海身上,柔软喃道:「你也来啦……」
昨日正是「刀家五虎门」过来「南岳天龙堂」下聘的大好日子,而迎娶吉日就订于五天后,因此刀家将大小聘礼下定完了,并未回湘阴,而是在衡阳包下一家客栈,暂且住下,打算吉日那天再上杜家将新娘子迎回。
双方在江湖上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喜事一传出,各门各派前来道贺之人差些挤破两家门槛,这些天尽管小雪不断、天候甚寒,「天龙堂」里的贺客却依然颇多,大厅、回廊上张灯结彩,闹腾得如要过年节一般。
按古礼,未婚夫妻在正式拜堂成亲前不能相见,但刀、杜两家毕竟是江湖儿女,没那么多繁文缛节得守,亦丝毫不避讳。至于刀恩海今日之所以又上「天龙堂」来,主要是受裴兴武之邀,说是久未与他把酒言欢,要趁着他成亲前好好与他畅饮一番,谈些「男人心底话」。
接触到杜击玉水灵的眸子,刀恩海一时间竟欲调开视线。
他这极不争气的反应其来有自。
自一个月前,他在那片枫林中被她亲过后,那些关于她的梦突然之间变得……变得很不一样了。
梦不再仅是单纯地重复与她发生过的事,它们似乎有了操控的本事,一幕接着一幕往前推进,他梦见她的吻,那个吻持续了许久,到得最后,已分不清是她吻他、抑或是他在亲吻她,又或者……四片唇瓣彼此纠缠、相濡以沫,根本已融化在对方的唇舌里,和成一块儿了……
更可怖的是,他的梦不懂得「适可而止」,有时简直……简直大胆、下流、无耻又荒唐到教他在醒来后,几乎无颜面对自己。
此时,裴兴武步至殷落霞身旁,也不管尚有其他人在场,抬起大掌极自然地摸摸她的秀颊,道:「怎么冰凉凉的?」他让掌心的暖意不断热着她的脸,那摩挲的举动透出显而易见的珍惜。
「我……我不觉冷……」殷落霞清冷的脸蛋不禁起了嫣色,咬咬唇,连忙拉下他的手。「别忘了我是大夫,你、你别乱摸啦……」说这话像在撒娇,她不禁一愣,瞥见裴兴武正笑着俯视她,害她羞窘不已,心底却悄悄地生出蜜味儿。
见师哥与心爱姑娘的亲昵模样,杜击玉忽地有些想笑,是那种混合着无奈、了然和羡慕的苦笑,或者……也带着点嫉妒吧?
她再次望向静伫于原地的刀恩海,后者亦一瞬也不瞬地瞅着她,炯然的双目映出潜藏深意的辉芒,仿佛有什么在里边炫晃,可她无法读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