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一定疯了!
卑微的奴隶竟然举起木棍,铁锹,反抗他们的主人。壮观恢弘的宫殿在熊熊大火中燃烧,精美的艺术珍藏品被踩进泥土里。王公贵族的头颅滚落在血泊中,失去矜持的命妇们蓬头垢面,跪在刑台下号啕大哭。
一夕之间,一切都失去了……
少女在夜色中猛然惊醒,睁开了疲倦的双眼,浓黑的长发散乱的披散在背后,她的披肩上镶嵌着贵重的亮蓝色宝石,却赤着脚。
她是冻醒的。
十七年来,从来没有缺少过棉衣柴火,所以她从来不知道胤的冬天竟然会这样的冷。身上薄薄的衣衫根本挡不住寒气,被旷野中的风一吹,肩头不由自主的瑟瑟发抖,那冰冻的感觉直渗到了骨子里去。
虽然是夜晚,但天边却还是光亮的,可以清楚的看到四周的景象,已经半个月了,那场违逆天地的大火竟还持续着,不曾停息片刻。
她不敢看,可是她知道只要回头,沿着王都的方向望回去,就会清清楚楚的看到那流血般燃烧的色彩,瑰丽而妖艳。
少女拢紧了身上仅有的衣物,尽可能的蜷缩在灌木丛中。
幸好还有承安。
自小就对她忠心耿耿的承安,她最贴身的奴隶,在暴动蔓延到王宫的那个夜里,护着她一路冲出王都。
想起那个挡在前方的高大背影,她的心里总算有了些安慰。
但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又能持续多久呢?
寒冷肿胀的手指摸了半天,从唯一的包袱中,掏出羊皮纸封面的记事簿和一截小的碳笔头。
少女靠在长青灌木丛的背后,搓了搓失去知觉的手,打开记事簿。
染了寒气的双手冻得通红,手背高高肿起,却勉强还能动笔。
她犹豫了一下。写点什么好呢?
十几年来的习惯使然,她操纵着不听使唤的手在空白页写下几行扭曲的字——
冬月,月亮第十次升起的日子。
我坐在距离王都大约九百公里的地方,承安出去找食物了,但愿他能在我冻死之前回来帮我生火。
五天前,我们开始步行,王宫的马车太显眼了,我们几乎被追查的奴隶车队扣下来,幸好上天保佑,得以掩饰过去。
不过这样一来,我们只好用双脚走路了,还需要五天的跋涉才能到达庆城,不知道我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庆城领主大概已经听说王都暴动的事情了吧?但愿他那里平安无事,联合各地贵族,早早发兵平乱才是。
她轻喘了口气,合上记事簿,摩擦几乎冻僵的手指。
身体极度空闲的时候,思绪却是最为纷杂。
她静静的缩在原地,这些天来看到的叛乱景象一幕幕的从脑海中闪现,她忿忿的咬了牙。
她的父王绝对不会有事的!她在心里坚定的想着。每年春秋两次的祭祀,王都祭坛供奉的都是最上等的祭品,自父王到她的兄弟姐妹,无不虔诚的焚香沐浴,年年不断的祭拜上天,祈求福祉。
那些下贱的奴隶哪里懂得这些?他们说话做事的粗鲁行径,只会亵渎神明。
上天有灵,一定会保佑父王,那些胆敢犯上作乱的奴隶,一定会遭受天惩。
想到这里,少女的心中重新充满了希望,她摩挲着精致的披肩,无意识的咬着失去血色的唇。
承安虽然也是卑微的奴隶出身,不过从小他就在她的身边,耳濡目染,毕竟不同。你看,就算是奴隶,多少也会变得稍微有一些廉耻忠诚的。
耳边有脚步声匆匆接近,想必今天的食物有着落了。
想到香喷喷的野味滑入喉咙的鲜美滋味,还有温暖的篝火,少女不自觉的坐直身体,回望着脚步来处。
肢体语言表露出的期待,远远超过她故意冷淡的语气。
那是出于长久以来的习惯,主人对奴隶永远不变的喝斥口吻——
“你的动作怎么这么慢!”
然而,刻意矜持的声音,在她看清楚面前景象的时候,戛然而止。
熟悉的高大身影慢慢走近她、狂野的黑发在夜风中乱舞,曾经保护她而沾满了鲜血的那双大手,此刻,正提着庆城领主冰冷僵硬的头颅。
少女的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是无意识的,喃喃叫着来人的名字,“承安……”
男子没有回应她的呼唤,只是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那是一双冷淡而嘲讽的眼睛。
“真可怜。”站在来人后面的金发男人,声音里充满了同情。“承安,你给她的刺激太大了。”
跟随的士兵们闻言大笑起来。
黑发男子也微笑着,将胤国贵族的头颅抛到地上,骨碌碌的滚到少女的脚边。
他想她已经明白了。
他几乎是愉悦的欣赏着,他曾经的主人美丽娇贵的容颜在瞬间褪成惨白。
少女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一动也不动的坐着,失去了灵动的眼眸定定注视着地面的头颅。
是的,她已经明白了。
是她自己的失误,她轻信了这个男人,在逃亡开始的第一天,就把只有胤王族知道的绝密联络方式泄漏给了他。
用虚假的王族讯息迷惑顽抗的贵族,是轻而易举的吧。
难怪他会劝说放弃马车,改为步行,在路上拖延了这么多天,已经足够做很多事情了。
少女抚上庆城领主死不瞑目的眼睛,难以形容的悔恨从内心深处疯狂的涌出来,她的眼中逐渐盈满了泪。
可耻的背叛!他竟然背叛了她。
“上天会惩罚你的。”她喃喃的说。
士兵们的笑声更大了。
“听到没有?”金发男人戏谴的捶了捶首领的胳膊,“怎么可以把你的小主人弄哭了?这可真是罪过。噢,‘上天会惩罚你的。’”
名叫承安的男子扯了扯嘴角,看了眼暗色的天空。
“上天?也是,胤的公主是上天的女儿,上天会护佑你们,你一直都这么以为的,不是吗?”他低沉的说着,望向地上的少女。“所以成为奴隶的主人,拥有他们,鞭打他们,杀死他们,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少女呆呆的看着他,被他如此不敬的语气惊住了。
站在一动也不动的少女面前,男子俯下身,耳语般的说道:“是的,上天已经做了他的安排,不过上天保佑的是谁、惩罚的是谁,谁又能知道呢,澹容?”
首次被奴隶直呼名讳的少女震惊的抬起了头。
似乎终于了解了什么,她深深的呼吸,然后平稳的站起来,笔直而僵硬的站在雪中。
赤裸小巧的脚趾冻得发青,她却固执的一直高昂着她的头颅,仿佛支撑着她的不是受寒单薄的身体,而是贵族仅剩的矜持,以及,最后可笑的尊严。
第一章
胤国历七百二十九年,冬。
澹氏王族数百年的统治,以及更加悠久的奴隶制度,在漫长的岁月之后,终于走到了尽头。
代替澹氏的新王,曾被末代澹王赐名承安,登上王位之后,新王并没有舍弃这个极讽刺的名字,只是恢复姓氏,是为李承安。
王都奴隶起义之后短短十五天,旧势力被连根拔起,李氏君主行事的果断和狠辣,在本国和邻国的朝野间被大肆渲染。
只是没有人知道,号称被斩尽杀绝的澹氏王族,却依旧残余了不少,被秘密幽禁于胤北的闵领。
冬月,月亮第十九次升起的日子。
每年最冷的时候已经到来,就在昨夜,阿织死在我的面前,她是冻死的,她得了伤寒,我向守卫请求一杯热水,可是他们把她拖出去,把一桶雪水浇到她的头上。
只过了半个时辰,阿织就死了,她的尸体被破布卷着,丢下了悬崖。
闵领的天空似乎离大地特别近,苍天在上,沉默、的看着我们,下一个解脱的会是谁呢?
铁质的栅栏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澹容坐在石墙边的单堆里,疲惫的合上记事簿。
没有遮掩的囚室坐落在闵领山顶,就着陡峭的地势建筑而成,三面是石墙,一面是栅栏。头顶上就是湛蓝的天空。
下雪的时候,洁白的雪花会不断的飘下来,直到覆盖住整块地面。
很美,却也很无情。
“给我棉被!给我吃的!你们这些下贱的东西!”
对面囚室的咆哮声还在持续着,那里关着她的二叔父。威胁生命的饥饿和寒冷似乎夺去他所有的意志力,无视于目前的状况,他竟然开始声嘶力竭的痛骂守卫,一边骂一边疯狂的摇动着栅栏。
却没人理会他。守卫们按部就班的巡逻着,只有在经过栅栏的时候偶尔一瞥,一副看疯子的眼神。
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会真的疯了。
澹容默默注视着对面喘着气的男人,毕竟,这是世上她为数不多的亲戚了。
仿佛感应到她的视线,中年男人猛地抬起头,就像受伤的野兽般愤怒的咆哮起来,“看什么看!就连你也在嘲笑我吗?!”
她垂下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然而,濒临崩溃的男人神情却异常的亢奋,他站起身,在狭窄的囚室来回的快速走动。
“在心里嘲笑我!哼,至少我没有辱没了祖先!你以为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你有棉被,还有肉吃?”
男人喘着粗气,嫉妒的瞪着对面囚室里柔软的被褥。
“都是用身体换来的吧!他睡了你多少次?十次?二十次?还是说,他还是你贴身奴隶的时候,你们就有一腿了?”他狠狠的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贱人!”
澹容垂着头,乌黑浓长的头发遮住了精致却苍白的面容,手指用力的捏着碳笔,无意识的在纸上画下粗长的痕迹。
这就是上天安排的命运吗?
在寒冷的北方高山上,在痛苦和回忆的双重折磨里,像畜生一样慢慢的死去?
她咬着嘴唇,高傲的甩开长发。也好,她宁愿这样的死去,也不要——
简陋的空间里忽然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
沉重的铁锁被打开的声音回荡在石壁周围。
被打开的石门外。火把的光芒映照进来。
“真是口若悬河啊,在饥饿的情况下还能滔滔不绝,我为您的口才倾倒,澹名大人。”
走进来的脚步声坚定而敏捷,毫不迟疑,黑色的披风覆盖着来人挺拔的身材,胤的新君主带着微笑注视着前贵族男子,说到“大人”两个字的时候,嘲讽的上扬了语气。
囚室中的男人就像惊惶的兔子般跳起来,他脸色发白,结结巴巴的解释,“不……您误会了,我只是随口说说,随口说说……”
“随口说说就能如此的刻薄?果然是我们这种下贱的奴隶没有办法得到的天赋,不介意再表现一次您的口才吗,大人?”
李承安嘲讽的笑了笑,立刻有两个魁梧的守卫打开栅栏,把男人从囚室中拖出来,另一个人打开了通往悬崖口的铁门。
被拖出来的男人惊恐的明白了李承安的意图。
“不……不!饶了我!饶了我……”
他绝望的大声呼叫着,但没有人听他的,两名守卫分别抬着他的头和脚,在空中晃了几下,干脆俐落的松手,前代的贵族就这样被抛下了悬崖。
不断回旋的惨叫声越来越小,终于听不见了。
火把哔啵燃烧的声音充斥在狭窄的空间里,另一处囚室中的女眷们则低声啜泣着。
澹容闭上了眼睛。可怜的二叔父,他终于解脱了。
耳边传来栅栏打开的声音,闭着眼睛,却还是能感觉到周围的光线乍然变得明亮起来。
她睁开了眼,在火把的环绕中,仰望着面前那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容。
“来吧。”李承安转过身,率先走出囚室。
澹容撑着墙壁,慢慢的站起来,跟在后面走了出去。
今天,他果然是来找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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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领是澹氏王族秘密囚禁和审讯重要罪人的地方,和王族登基的历史一样悠久。澹容在被关到这里以前,从来都不知道有这个神秘地方的存在。
盘根错节的暗室、甬道、囚丰,从闵领的顶峰一直蜿蜒到山脚下,沿路只有石壁上的火把映出昏暗光芒。
李承安摒退了所有的护卫,所以现在前一后行走着的,只有两个人
沉闷的脚步声回荡在暗道里,周围安静而寂寥。
澹容拢紧身上的衣袍跟随在后面,注视着前方的高大背影。
这场景是如此的似曾相识,她有些恍惚。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他就是这样走在她的前方,替她引路……
前方的脚步猛然停下来。
澹容没有留神,差点撞上去,她惊得倒退了半步,这才发现前方是一堵石墙,已经没有路。
似乎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李承安回头扫了她一眼,伸手按上墙壁。
不知道按了什么机关,前方的石壁霍然移动,半旋转着开启了。
点点灯光从石墙的另一边泄漏出来。
澹容打量着眼前的秘密房间。
虽然不大,却布置得很雅致,墙壁上挂着白骆驼绒和金丝织成的壁挂,皮毛的温暖质感冲淡了石屋给人的冰冷感觉。
桌椅家具的线条简洁,但用的显然是最上等的木质,仿古铜制的宫灯散发出柔和的光芒,错落有致的植物摆放在四周角落。
试着往里面走了几步,脚下传来柔软的触感,她低头望去,原来地上铺了厚厚的手织地毯。
整个房间,给人的感觉是华贵却不豪奢。
显然是贵族遗留下来的用具,澹容不无刻薄的想,奴隶可是分不清家具和装饰的区别的。
“从你的表情,我大概可以猜想到你现在想的是什么念头。”
李承安笑了一声,靠在桌子边缘。
他的腿很长,斜斜靠着的时候,贴身裁剪的长裤,显出下面结实有力的肌肉,像是一头豹子。
“确实,奴隶不懂得欣赏这些美丽的东西,因为他们被剥夺了欣赏的资格。”
李承安这样说着,眼睛开始打量站立在石屋中央的少女。
几天的囚牢生涯似乎使她受苦了不少,象牙般的皮肤变得苍白了,脸颊也微微显得消瘦憔悴,却衬得眉眼神态更加凛冽,就连那昂起的下巴的弧度,都似乎变得更为尖锐。
奇异的违和感,就像沸腾的冰泉。
李承安的目光中多了探究意味。
他本来是很熟悉她的。
澹容,胤最小也是最尊贵的公主,从极小的时候,就是他的主人,他陪伴了她十几年,眼看着她长大,学会笑,学会说话,学会发脾气,学会虚伪,学会身为主人的高高在上,一步步的成长为一个标准的贵族。
她和她的父亲、兄姐,应该没什么两样的。
所以亲手戳破她美好幻想的那一瞬间,看着她脸色煞白的坐在地上,他心里浮上的,是难以言喻的报复快感。
也许那种快感并不是针对她一个人,而是她背后代表的那个家族,那股陈腐的贵族势力。
又或许说是针对她本人,似乎也没有错。
但很奇异的,在最近短短的几天之内,他居然在她身上发现了一些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