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能不负韩淑妹所托,明明按身高是该坐在教室前三排的宁雪,每每在班上换位子时就得举高小手,自动要求坐在最后一排,和身高比班上同学高出了一颗头的韩桀坐在一块,好方便就近盯视兼看管。
就这样从一年级管到了六年级,眼看着他们即将要步出小学,韩桀在她这样一步一盯的「管束」之下,野气渐散,总算有点「人」样了,至少他已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满口脏话,也不会动不动就要找人打架了。
但不打架、不使坏,可不代表他变得循规蹈矩了。
忠于自我,仍是他一贯秉持着的生活原则。
就好比这一堂国语课,正是韩桀的最恨,是以他几乎从头睡到尾,而宁雪,也只能用她的国语课本加上他的,挡在那几乎是半伏在桌面上的头颅前。
运笔沙沙,因为她得一次作两份笔记,好让这条睡虫回家时有东西可看,在她偶尔停笔休息的空档,她都会没好气地偏过视线,瞧着这条大睡虫。
她不得不看,因为被吸引,还从没看过有人能在上课打瞌睡,睡得如此理直气壮,睡得如此放肆大胆,却又睡得那么……
好看的。
韩桀长得像妈妈,那惯常出现在原住民脸上的特征,炯炯有神的浓眉大眼,挺直的鼻梁,他一项也没少,可又混杂了汉民族的斯文俊逸,而没有纯种原住民那种微带憨直的稚拙。
韩桀虽然功课不属顶尖,却因为是学校里的运动健将,再加上长相帅气,是以成了学校里不少小女生的崇拜对象,不提别人,光商家的三个小女生,就都迷他迷得要死,常常要宁雪拉他到家里来玩。
宁雪没好气地摇头,对于她们光凭外表去喜欢一个人的作法深觉荒谬,中看不中用,行事只凭一己喜恶,是她和韩桀同学了六年之后的观感。
下课钟响,老师离开,她身旁的大睡虫终于清醒过来。
「你晚上是去当小偷了吗?」宁雪本不想多问,却实在忍不住要这样调侃。
「没有……」
韩桀浅打了个可欠,即便只是个呵欠,却依旧好看得叫人移不开视线,他有股天生的巨星风采,是那种能攫住人目光不放的天生发光体。
「我去帮人顾钓虾场。」
宁雪讶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半个月前。」
一提起挣钱的事,韩桀的困容顿时成了兴致勃勃。
二个小时四十五块,一天三个小时,帮忙换水、抛虾,帮客人换掉打结的钓线,如果客人不会烤虾,还要帮他们用竹签串虾子,嘿,你想不想去看看,就在……」
「韩桀!」宁雪不悦地打断他的话。「我不想知道那么多,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明明知道张伯伯会生气的。」为了他三不五时偷偷打工的事,这一老一小已大吵过几回了。
「谁管那张老头儿怎么想?」他无所谓的冷哼,「我要钱!」
即便他的母亲已经嫁给了人家,即便他已在人家屋檐下被养了六年,他不但不喊人家一声爸爸,就连一声伯伯也没有,见了面不是「喂」就是装没看到,至于背地里,则是一声「张老头儿」。
她当然知道他要钱。
每年过年时他都会在村外大树底下摆桌,趁着那几天法律假期,趁着大人为了过年气氛不能打骂小孩,大赚村里村外大小孩子们的压岁钱。
此外,他还常在下课后跑去收破铜烂铁,收旧报纸,都是为了挣那几块零钱。
他去帮人探果子,去帮人捉老鼠都是要收钱的,他原还想去陪人摆夜市,却让张伯伯用棍子打了回来,还有什么送报纸送牛奶之类的,也都被告知了除非他十五岁,否则一律免谈。
「你的钱还不够多吗?」她摇头,对于这家伙爱钱不爱读书的态度难以认同。
韩桀笑了,笑得很得意,伸指在桌上写下个数字,一个让她咋舌的数字,这数字或许在大人眼里算不得什么,但对个年仅十三岁还在读书的孩子,这已经算是个不小的数目了。
「有这么多?」她真的很惊讶。
「这样能算多吗?」他皱了皱眉头,「这离我的梦想标准还差得远呢,小学毕业后,我可得要再加把劲了。」
梦想?!
宁雪没好气,因为知道他的梦想是什么!「你还是不死心?」
他抬高下巴不悦哼气,「我为什么要死心?」
「张妈妈现在生活很安定,张伯伯又待她很好,他能够给她幸福的。」
「你是眼睛瞎了吗?那张老头儿年纪破六十,算是半个身子躺进棺材里的人了,他凭什么能够给我妈妈幸福?」
「但无论如何,那都是张妈妈自己选择的,不是吗?」
「当然不是了!」韩桀理直气壮的反驳,「她会嫁给张老头儿,全都是为了我。」
「既然知道是为了你,你为什么不乖乖学好?为什么非要整天和张伯伯作对,害你妈妈夹在中间难做人?」
「那有什么办法,那个开口闭口鹅不鹅的老头儿,以前至少会去管管小兵,现在退休了在家里,唯一的差事就是找我的麻烦。」
「那你为什么不能够懂事一点,别让人家有找你麻烦的机会?」
「你烦不烦哪!」韩桀大吼一声猛挥手,吓着了坐在前排聊天的同学,却没能坏了宁雪的冷静。「你这个女生真的很罗唆耶!」
她眸光冷扫,将自己放在他桌上用来帮他「挡风」的课本收回来。
「嫌我罗嗦,就别跟我说话。」
他不屑地哼了一声。
「谁希罕和你说话了?从小一到小六,哪一回不是你主动巴黏着我不放的?老师!」韩桀故意学她温缓的女调,「我想坐在韩桀隔壁耶!老实说,从小一起我就开始怀疑,怀疑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就像简家三姊妹一样。」
宁雪懊恼咬唇,难得冒火,「坐你旁边是为了看着你别出事,要不是为了对你妈的承诺,我才不会给自己惹来这么大的麻烦。」
「我知道你对我妈妈真的不错,所以我才会睁一眼闭一眼地让你管,也才会睁一眼闭一眼地让你偷偷喜欢我……」
「我没有!」宁雪握高小拳绯红小脸,却也不知是被羞被激的,还是真有几分心虚。
「好啦、好啦!」他故作恩赦状的挥挥手,「没有就没有嘛,那么生气干什么?愈生气就愈代表心里有鬼喔!」
见她气得想打人,他笑嘻嘻转开话题。
「就是因为知道你对我妈妈好,所以我才要更努力的赚钱,因为除了妈妈和我以外,我的梦想标准里,又得再加上一个人了。」
「加一个人?谁?」她不懂,困惑的问道。
「就是你呀!」收起玩笑语气,韩桀表情一本正经的说。
「加我做什么?」宁雪傻愣愣地问,但不可否认的,心里生起了一丝丝的感动。
韩桀直直觑视着她,认真专注的表情一点也不像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因为你就跟我们一样,需要一个真正的落脚处。」
「我已经有简家了!」她严正抗议。
他翻了白眼,「简家?你我心知肚明,在那个地方,不管待了多少年,你永远只会是个外人而已。」
她没打算领情,「那又怎么样?如果我真的跟了你们,也不过只是加入另外一个不属于我的团体。」
「放心吧,我们会让你感觉到很自在的。」
「不要,我不要欠人人情,更不要没有理由地让人供养。」
「怎么会是没有理由呢?」韩桀笑嘻嘻地皱鼻,「让你跟,是因为我想要让我妈过享福的日子,所以还缺了一个乖巧听话,合她的意又不会喋喋不休的小台佣……」
说到这里,他摇摇头,「但有关于喋喋不休这一点,你最近的表现真是差强人意。」
宁雪听完话气得用课本扔向韩桀。
那方才心底昙花一现的感动情绪,顿时消散无踪。
第四章
韩桀的梦想永远不会实现了。
一个在计画外的超速行驶的沙石车,毁掉了他的梦。
参加小学毕业典礼后的一个月,宁雪出席了韩淑妹的丧礼。
丧礼简单朴素,宁雪陪着简家夫妇到了殡仪馆,只见张焕颓然坐在椅子上,身旁围了几个正在劝慰他的同袍及邻人。
虽然隔了点距离,但那掩面哭得像个孩子一样,连话都说不好的张焕,还是让宁雪无法克制地掉下了眼泪。
「呜呜……阿妹这么好迪一个女孩子……这老天,怎马兹会这样对宜哪……鹅今年还跟宜说,说要带宜回上海老家去瞧瞧……宜从来没坐过飞机……开心得不得了……鹅知道鹅年纪大,委屈了宜,但宜从没抱怨过……还把鹅的家打点得温暖舒适……阿妹呀!鹅真是不舍得侬呀……」
「唉,人都去了,你还说这些做什么?」在一旁帮忙劝慰的邻居摇头叹息,「你就当她是去另一个世界里享福了就是。」
「说实在话……」
村子里几个原不看好这位「张太太」能够安分守己的婆婆妈妈,竟然都纷纷地垂首抹泪了。「这张太太,扎扎实实是个好人的。」
「是哪!她待人好客气,好有礼貌的,常常人骑在脚踏车上,远远一见了邻居就会立刻下车鞠躬微笑的。」
「还有哇,前阵子我娘家爸爸生了病,我得回高雄住几天,她知道了后,二话不说主动帮我照顾我家那两个小的。」
「她还帮我院子里的花浇水……」
「她还教我怎么样的烤肉酱比较香……」
「她唱的山地歌谣可好听的,比电视上的歌星还要唱得好……」
众人争先恐后,一句接一句地赞美着韩淑妹,只是……
宁雪眼眶泛红的注视着曼堂后面的棺木。
只是不管这些人再怎么说好听的话,张妈妈都不会再像以往一样,谦卑微笑且还要一一地鞠躬道谢了。
既然被赞美的人已经听不到了,那么,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是想要藉此安慰还活着的亲人?
还是想要藉此赎些许自己过往曾经说人坏话的罪恶感?
宁雪想起了张妈妈刚刚嫁到村里时众人的轻蔑私语,如今两相对照,她心里的唏吁更深了。
而当初曾用竹扫帚对付那些说他母亲坏话的小男孩,如今听到了这些,又会做如是想?
宁雪将眼神转投给跪在灵堂前,不住地往火盆中抛放着纸钱的大男孩,却是什么表情也没能见着。
没有昔日的桀骜不驯,没有一旁张伯伯的嚎啕槌胸,他……没有表情。
而那种没有表倩的表情,反而让宁雪看了更难过罢了。
因为那会让她联想到前不久刚学过的成语,它就叫做——万念俱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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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巨轮不会因为一个人的中途离席而停下。
夏天过去后,宁雪上了国中,这一次,她不再「有幸」能与韩桀同班了。
虽然不同班,但她就是无法阻止自己对他的关心,算是为了张妈妈吧。她这样想。
跌破众人眼镜,韩桀在学校成绩名列前茅,他以傲人的脑力及体力,无论是在课业成绩或是在运动竞赛上,他都是个响叮当的风云人物。
韩淑妹是他们之间的桥梁,现在既然桥断了,两人也就不再有刻意交集,而仅止于校内或是村里无意间遇到时的招呼了。
宁雪不知道别人是怎样看待韩桀的,她却能看到他那变得收敛的眸中,层层的冰封及高墙,他并非不再多刺,也并非不再桀惊不驯,他只是将这些包括他的快乐及悲伤,都收纳进了无人能再触及的心底。
「你最近好吗?」她真心地问。
「你觉得我不好吗?」他漠然反问。
于是她就被锁住了所有的声音了。
国中毕业后,他们各自考上了不同的学校。
她的高中在桃园,他的专校在台北,他们之间的距离愈来愈遥远,但虽如此,宁雪还是会常常梦到张妈妈,梦到小韩桀,梦到他说了要带着妈妈和她,建立一个温馨家园的梦想。
时过境迁,他或许早就忘了这个梦了,而她,却还傻傻地在帮他惦记。
高三那年她十八岁了,即便是联考在即,她依旧没忘了赶在清明节时去看父亲,再顺道到韩淑妹坟前,为她送上一束雏菊。
在韩淑妹的坟前,她巧遇上了正在割草整理墓地的张焕。
「小雪儿!」
张焕看见她,连忙放下镰刀,拉她到坟前坐下。
「侬可真是有心啊,不枉阿妹生前总说侬就像是宜的亲生女儿一模样。」
「没有啦,张伯伯。」宁雪红了脸,有些羞惭,「我只是因为来拜爸爸,所以拐个弯过来的。」
「不管怎么样……」张焕一脸感慨。「侬总算是有心的了,张妈妈走了都快六年,这世上还有谁会惦记着宜?不过宜还算是好运的罗,至少有鹅日日夜夜惦着,就怕日后等鹅也走了,坟头草比两个人还高,都还没人会知道……」
长声一叹,宁雪看见老人暗暗抹脸,继之赶紧抬头挤出一个笑。
「府好乙斯!张伯伯年纪大罗,唠唠叨叨的。」
「不,张伯伯。」宁雪温柔摇头。「您快别这么说了,只是……」俏目忍不住四下游移着,「为什么没看见韩桀?他没回来吗?」
「回来?」张焕笑得苦涩,「这孩子自从上台北去读书后,除了寄信之外就从没回来过……」
宁雪听了张伯伯的话才知道,从国中起,韩桀就已经不再向他拿过钱了,即便是张焕硬要给,他怎么也不肯拿,就连学费都是他自己去半工半读挣来的。
原来……宁雪终于明白,他的课业成绩会变好,想来是为了那些奖学金吧!
「这孩子很有本事的,比宜妈妈也比鹅要有本事多了,宜的人虽然没有回来,但几乎两三个月就会寄钱给鹅,但宜这些钱鹅都没敢乱花,全都帮宜存了起来,只是宜的个性嫌偏激又极端了点……」
张焕担心地摇头。
「阿妹在世时就常常要担心,阿妹走了,谁也管不住宜,真是让人放心不下。鹅说小雪儿,小时候韩桀这孩子,除了阿妹外就只侬能够对宜有些办法,如果侬能帮鹅去看着宜……」
话还没说完,张焕就突然重重地拍自己额头一下。
「瞧鹅说的是啥马兹傻话?!韩桀人在台北,侬怎么去照顾宜?再加上侬长大了,有自己的路要走,可千万别理张伯伯的老头儿傻话……」
宁雪当然也知道人家说的是傻话,但她却做了一件更傻的事情——
她向张焕要了韩桀寄钱来的住址,并在后来联考填写志愿时,选择了离他最近的学校。
去照顾韩桀或许是个借口,其实她早就想着要独立了,却始终瞻前顾后,没能踏出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