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她爱育勤,所以给他选择快乐的权利,她一样全心全意爱小悯,那么……那里可以带给她幸福,就去吧……
「我会回来,我要带爸爸回家。」这里才是家,那里不是爸爸的家,永远都不是。小悯打开大门,不管门外风雨正烈,她昂首挺胸,冲进雨中。
短短十分钟,她冒着雨跑到高墙边,从镂花大门往里头张望。
为什么里面漆黑一片?不对啊,往年她生日,躲在墙外,总能听见里面人声鼎沸,她甚至听见许多人为赵悦唱生日快乐歌。
踮起脚尖,她的个头不够高,按不到门上电铃。抓着栏杆,跨出脚,她一步步往上爬,雨水很大,打得她的脸颊发麻,无法睁眼张望。
不怕不怕,她是好勇敢的女生,手脚并用再往上爬,一次爬、一次摔,手痛、屁股痛她全不怕,终于,在几次失败后,她的手指接触到电铃,她死命按,一刻都不松手。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是三分钟?或者更久?总之,在她瘦弱手臂撑不起身体重量,整个人摔到柏油路面时,电铃声才戛然终止。
她昏厥了,屋里没人出来应门,因为他们到大饭店里,为今晚的宴会作准备。
台风登陆,街上没有半个行人。
小悯是被雨水浇醒的,她攀住栏杆,一点一点爬起来。
天暗了,风大得让她站不住脚,再望一眼高墙。
这刻,她总算理解,爸爸不要她,不管她花费多少心血,不管她有么优秀杰出都一样,吸吸鼻子,骄傲的她再也控不住泪水,拖着疲惫躯体,花了近三十分钟才走回家里。
门打开的同时,坐在客厅的丹萍跳了起来。
小悯回来了!她没抛下自己,独自享受幸福,她毕竟和她父亲不一样啊!
丹萍冲上前去,搂住她、抱住她,亲亲吻吻,吻她失而复得的幸福。
「妈咪,爸爸不要我……」全身湿答答的小悯狼狈得像条流浪狗,散乱的头发全黏在身上。
「没关系,妈咪要妳,妳要妈咪,我们彼此需要,好不?」拨开女儿的头发,她努力安慰女儿。
不再把重心放在爱情,不再把努力放在不愿对自己回馈的男人身上,从此从此,她要为自己也为小悯走出康庄大道。
「是不是我不乖,爸爸才不要我?」小悯睁着迷茫双眼问。
小悯的话问得丹萍好心酸,同样的话,她问过自己无数次,是不是她当不了称职妻子,才引得他的心外向?是不是她的温柔不足,让他感觉不到家庭温暖?是不是她性格有缺陷,教人难以相处?
她把问题全推到自己头上,自问自责,现在……同样的自责落到女儿心底,她怎能不心疼?
「小悯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好孩子。」
「我是最好的?」
「对。」丹萍抱起女儿,从今以后她们相依为命。
「爸爸不要我,不是我太坏?」
「当然不是,何况爸爸要妳,他只是无法和妈咪共同生活。」
「爸爸太笨,他不知道妳是全天下最好的妈咪……」话说到底,她气虚,攀住妈咪的颈项,她全身无力。
「小悯,妳还好吗?」丹萍触触小悯,她发烧了,难怪脸红通通。
「妈咪,我想睡觉。」
「先别睡好不?换下湿衣服,妈咪带妳去看医生。」
她用最俐落的动作替女儿更衣,用最快的速度从车库开出轿车,从今天起,她必须自立自强,她要把育勤没办法给小悯的亲情,全数补足。
只是她没料到,天,往往不从人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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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太平间里空荡荡,一张寂寞的床、一袭白布,裹住没有体温的人体。
小小床边,女孩从白布下面拉出母亲的手,轻轻搓揉,轻轻贴在自己颊边,她试着使它恢复些许温度。
「妈咪,我不发烧了,妳醒醒好不好?我不喜欢医院,我们回家。」
睁着大眼睛,泪水无声滚下,她的手搓得很酸了,母亲的手仍然冰冷。
「妈咪,我不去找爸爸了,我只要妳,其他人都不要好不好?」
她把脸偎在母亲的手心上面,这双手常常为她更衣沐浴、为她梳理头发、抱住她,一遍遍说,妳是我最爱最爱的心肝宝贝。
「妈咪,妳有没有听见我说话?」软软的童音声声问,问得身边的护士小姐忍不住落泪。
「妹妹,我们到外面等爸爸好吗?」护士小姐问。
小悯摇头,太平间里,冷气阵阵吹过她的肌肤,窜进她的骨髓,红唇刷白,但她感觉不到寒冷。
今天不是她的生日吗?
她幻想过几百次生日,幻想爸爸抱起她,为她唱生日快乐歌,说:「生日快乐,我的小公主。」就像他对高墙里的小女孩做的一样。
「妈咪,对不起,我不任性了,从现在起,我不去『那边』,不去偷看爸爸做什么,不偷听他们的快乐好不好?如果好的话,妳坐起来,抱抱我、夸奖我,可不可以?」
她想笑,却是嘴角一扯,泪水顺势翻落。
「妈咪,这里好冷,待会儿我又要发烧了,妳醒醒,我们一起回家。」她拉扯着母亲,护士小姐忙上前阻止。
「妹妹,妳别这样。」她抱住小悯。
挣脱护士小姐,她尖叫起来:「妈咪,以后我乖、我听话,我再也不耍脾气,我努力当好小孩,只要妳醒来,妳醒醒,醒醒好不好……」
门推开,育勤、丹荷、小悦和一同前来的养子钟无忌,看到的就是这个场景──一个浑身湿透的女孩,推着、拉着、摇着,想把床上的尸体摇出生命力。
混乱间,白布被拉扯下来,怵目惊心的干涸血液留在丹萍额间。
抱住母亲的头,赵悯放轻音量,呓语般地说:「呼呼,妈咪不痛,我们回家,医药箱里有药,我帮妳擦。」
浓浓的悲悯在钟无忌眼中,痛失亲人的哀伤,他经历过,缓缓地,他走到小悯身后,笨拙地拍拍她的肩背,相安慰。
丹荷冲到床边,拉起姊姊的手哭号,这辈子,她从没有像现在这般后悔过。
「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应该抢走姊夫,不应该剥夺妳的幸福,请妳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会躲得远远,保证再不出现你们中间。」
是后悔呀,她不该在今天大张旗鼓庆贺自己苦等多年的婚姻终于来临,不该选在姊姊最痛苦的今天快乐。不该不该呀,她做了那么多不该做的事,上帝,请指引一个方法,让她弥补自己的过错,让她的自私得到救赎。
小悯看丹荷一眼,冷冷地推开丹荷的手,用充满恨意的眼光死盯住她。
「走开,她是『我的』妈妈。」
「小悯,别这样。」育勤走过来,抱住小悯。
心大乱,他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没想过方从丹萍手里接过离婚协议书,又要从医生手中接来丹萍的死亡证明书。
小悯不答话,直直望进父亲眼底。
她敏感纤细、聪明早熟,她一眼就能看出爸爸眼里的关心,曾经,她企盼过那样的眼神,现在……不要了,不要关心、不要疼惜,她只要上帝还给她妈咪。
「小悯,对不起、对不起,我说不出我有多么抱歉。」丹荷从丈夫手中接过赵悯,两手圈住她的身体,把小女孩拥在胸前。
小悯不语,却低头张嘴,用尽所有力气,狠狠咬住丹荷的背。她恨!
丹荷呼痛,小悯却死不松口。
育勤冲过来,大声斥责:「小悯,嘴巴打开。」
所有人都想拉开小悯,但她铁了心,打死不张嘴。
「小悯,妳放开我妈咪,我妈咪在流血了……」小悦跑到小悯身边,扯住小悯的手放声大哭。
「小悯!」育勤厉声大喊。
「我知道妳好生气,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对不起。」丹荷没推开她,姊姊的死,她的痛不比别人少,罪恶感泛滥成灾,她快被淹没了呀!
「我叫妳松口!」育勤急了,伸手扫过,狠狠的巴掌落在她颊边。
重重的力道让小悯张开口,她摔到床边,额头撞上床脚边栏杆,瞬地泛起一片青紫。
她没哭,抬起脸,骄傲的表情让钟无忌震撼。
她是狼狈的,小小的脸上,除了干涸的血迹外,还增添了额间青紫和颊边的肿胀,即便错愕惊惶,她仍高高仰着头,不服输。
「妈咪,妳痛不痛?」小悦的哭声响起。
「乖,妈咪不痛。」丹荷紧抱住女儿,低声啜泣。
小悯肿胀的脸,让育勤好后悔。她才从死门关前走一圈,他怎能对她残忍?
蹲下身,他对小悯说:「小悯,妳这是在做什么?妳生气该冲着我来,不是针对丹荷阿姨。」
她死瞪住父亲,不回答。
「以后,妳需要丹荷阿姨照顾妳,妳不能这样对待她。」
「我要住孤儿院。」不顾父亲的难堪,她拒绝。
「妳有爸爸……」
「我没有。」她桀骜不驯地截下父亲的话。
「我明白妳的愤怒,没有人希望发生这种事,那是意外,妳不能把错全怪到我们头上。」育勤试着和她沟通。
不!她把错归到自己头上,要是她别任性,别冒着大雨冲出门去,就不会发生后续一大串事情。她才十一岁,尚未学会分析心情,于是,她只能忿忿不平。
「爸爸,妈咪流血了。」小悦跑过来,拉住育勤。
育勤看小悯一眼,无奈叹息,走回妻子身边时,才发现妻子的伤口好深。
「伤口必须马上处理。」护士小姐插话。
「丹荷,我们先去处理伤口,小悯……再想办法。」说着,他扶起丹荷出去。
育勤夫妻离开,小悦跟在他们身后,连护士小姐也走了,小悯依旧骄傲、依旧桀骜,她死命撑住的肩膀仍高高挺住。
有几秒钟犹豫,最末,无忌走到她身后,拉拉赵悯的手,「我们一起出去。」
「不要。」她抽回手,带着敌意的双瞳瞪视无忌。
「妳想和全世界为敌?」他问。
「我不怕。」为敌就为敌吧,反正,她什么都没有,还能损失惨重?
「天底下,失去母亲的孩子很多,他们一样活得很好。」再次拉起她的手,无忌想强迫她离开阴森房间。
「我不是他们。」像只猛兽般,赵悯见人就攻击,抓住无忌的手,她猛力咬住他的手背。
他不动,静静地看住她的动作。
没有惊叫、没有用力推开,小悯咬人的力道在无忌的缺乏反应之后,渐渐变小,迟疑须臾,她松口,抬头看无忌。
他瞄一眼手背,瘀青了,无忌不理会疼痛,凝视她的坚持表情。
「我们出去好吗?」他再问。
仍然摇头,她的固执比牛更严重。
半晌,他退出太平间。
他的背影拉远,他长长的两条腿走出她的世界,淡淡后悔涌上。
不!不后悔,她很勇敢。
踮起脚尖,小悯在母亲额间吻了吻,说:「我们都不发烧了,妈咪,今天我陪妳睡。」
把母亲身上的白布往下挪移,小悯费力地爬到狭窄的铁床上,躺到母亲身边,手环住母亲的腰,把脸偎在母亲胸口。
没有让人安稳的心跳声,没有温暖鼻息吹拂在她的发际间,妈咪真是睡得太熟了,好吧,换她来说睡前故事。
「从前从前有个小公主,小公主的妈咪在森林里迷路,小公主在森林外面呼叫,妈咪、妈咪,妳快点出来好吗?可惜妈咪没听到小公主的声音,小公主很害怕,她拚命告诉自己要当个勇敢小孩,大起胆子走进森林里寻找妈咪……」
这天、这个晚上,赵悯在她人生中央迷失方向,她找不到出口,只能凭借模糊的触觉摸索前进……
第二章
丧礼刚过,赵悯随着父亲,预备回到「高墙」里。
曾经,她向往高墙里的欢乐声音,幻想自己是其中一员,现在……不了,她只想回到有母亲的家里,那是她的天地,在那里没有寄人篱下的无依。
雨从天际往下洒,一瓢瓢,倒不完的天水,涤不净她满心悲伤,她的快乐在十一岁这年结束,她开始顽强地抵抗起世间。
轿车里,父亲和丹荷坐在前座,小悯、小悦和无忌并肩,小悦整个身子靠到无忌身上,她累坏了,瞇眼迷迷糊糊入睡,无忌环住她的肩膀,极其轻柔地抚拍。
没预警地,丹荷转头对小悯说话:「妳母亲是我的亲姊姊,从小到大,她总是站在前面保护我,我的功课不行,她自愿降一级陪我上学,有人说,我们是形影不离的双胞胎姊妹。」
「我妈咪对妳那么好,为什么妳对她那么坏?」一句话,小悯堵得丹荷无言。
「妳没说错,我被宠坏了,姊姊习惯把最喜欢的东西让给我,我也习惯拿走她心爱的东西,我收得理所当然,从不觉得感激。」
「所以,妳连爸爸也拿走?」她问得毫不客气。
「妳怎能用这种态度和长辈说话?是妳母亲教的吗?」嘎地,育勤停住车,回头怒视小悯,连续几天,他让小悯的态度弄得焦头烂额。
「妈咪教我很多事,她教我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抢夺,不能伤害别人,不能自私自利只站在自己的角度看事。现在,我知道妈咪错了,这个世界上,越自私的人越幸福。」她故意挑衅父亲。
「妳!」育勤不敢相信她那么早熟,她和小悦一样大不是?
「从今以后,我会努力向爸爸和阿姨学习,学习对不起天下人没关系,只要自己快乐,别人的泪水算什么。」
「伶牙俐齿对妳没有帮助。」无忌拉住小悯的手,用眼光告诉她适可而止。
偏开脸,抽回手,她不看无忌。
「妳还太小,等妳长大,或者妳能理解爱情。」丹荷无奈说。
「妈咪的爱不算爱情,妳的才叫做爱情?」
「小悯,妳简直……」育勤想喝止她。
「别和小悯计较,她刚遭受重大打击,需要时间恢复。」丹荷安抚住丈夫,让他继续开车。
再次转头,丹荷诚心诚意对小悯说:「也许妳不相信我,但我还是要向妳保证,未来我会真心真意待妳好,我会用我全部的生命来爱妳、包容妳。」
这次,小悯没大声回话,她握紧拳头,咬牙切齿低声说:「我也保证用全部的力气来恨妳。」
这句只有她身边的无忌听到,他静静地凝视小悯,久久,伸手盖在她握紧的拳头上。
像触电般,小悯迅速抽回手,张扬起棘刺,她是善于自卫的刺猬。
无忌不介意,第二次伸手握住赵悯,她再抽开、他再握,她固执,他比她更坚持,五次、十次、三十次……直到她放弃挣扎,容许他为她带来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