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会。”亚穆强忍着巨大的愤怒,无法想像她竟把他想得那么低。“你突然跳入了最奇怪的结论,没有人说你任何坏话,相反的——”
“一切都跟我无关。”她大声起来。“他制造了一堆敌人。你应该找的是他们为何怀恨,不是我让他变得那么可恶。不是我的错,天哪!”她匆匆走过房间到壁炉前。
亚穆看她烤一下手,约五秒钟,然后把一座米开朗基罗的胸像转向左边,随即又转回来。然后他看见她很快揩了一下眼睛,又放下手,那快而愤怒的动作撕碎他的心。
她很哀痛,而且可能独自伤心了好几天,她大概不曾把最困扰她内心的秘密向任何人吐露,即使是她最好的朋友。他尤其不是她应该信任的对象,他可以改变话题、引她分心。用他的调查.这毕竟是他来这里的正事。也是他可以补偿她的。
“当然不是你使他变得那样可恶,”他温柔地说。“没有人——”
“不要敷衍我,”她凶道。走回沙发,怒冲冲地重排那些靠垫。“你当然不是跟那些人聊是非,你只是收集资料,我没有立场告诉你应该怎样做。”
“我的确是在调查,我应该解释得更清楚。”他说。
“但是我一直唠叨过去,让你根本没办法说什么。”她拿起一个紫色靠垫,用手指梳流苏,一边用力的眨眼睛。
亲爱的阿拉,眼看她即将哭泣,他的理智全不见了。
他走过去陪她坐在沙发上。“你告诉我的事情有其必要,”他安抚着。“你让我把事情看得更清楚,就跟几天前你说艾凡瑞侯爵的事是一样的。受害者的性格常常是该罪行的重要线索,有时甚至可以引导我们找到凶手。”
“但是他的家庭生活呢?那也会提供线索吗?”她把那靠垫放回去。“你说樊世因为‘爱’而不择手段。”
“因为‘爱’有违他的本性,”亚穆觉得耐心正在消失。“他跟自己在打仗。”
“如果他没有遇到我,就不会这样,”她苦涩的说。“他大可以娶他想娶的任何人,而且不再伤害其他的人。”
“你不能这样相信。”
“不能吗?我想了这么多天,这是唯一的结论。你刚才也说了,他找错了女人。”
“夫人,这样想是疯狂的。”
“是吗?”她怒视一眼。“你也认为我很麻烦,不是吗?我父亲是叛徒,我隐藏谋杀案,我脾气大,又狂暴,还毁了自己的画室。我让我丈夫的生活好像活在地狱里,逼得他喝酒、吸鸦片和找女人。你也不想接办这个案件,不是吗?因为受害者是猪,而他的妻子是个疯女人。”
“你故意扭曲一切,”他也凶起来。“我说他爱你。那的确是他的麻烦,因为他的自尊受不了。可是,他的自尊那么强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他的缺点。我无法相信你竟然因为这些胡思乱想烦成这样,居然还为他哭——”
“我没有——”
“我来之前你就在哭,而且我一走,你大概又准备哭一整夜。为那头猪!”
她往后退。
“为那头猪!”他又强调。“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吗?你以为我会笨到相信他的借口,把一切怪到你头上?我说他爱你,但这有使得他、或者世界上的任何男人,成为圣人吗?阿里巴夏爱他的妻子依敏,可是他仍然把人丢进烤炉、或用五马分尸、或用大炮轰成碎片;光为了报复数十年前的叛变,他可以把一个城镇的男女老少全部杀光。”
他欺身向前,把她逼退到沙发的角落。
“他热情又深刻地爱她,”亚穆的声音越来越大。“但他的后宫还是有三百个侍妾。爱能给他的个性带来什么奇迹似的改变?”他质问。“你想,这个女人能做什么?他是个疯子,是她的错吗?”
“我不知道。”她眨眨眼睛。“阿里巴夏是谁?”
亚穆这才发觉,要不是被他愤怒地困住,她不会只眨眼睛。老天垂怜,这是怎么回事?他竟然失去控制,而且发了大脾气。
而且泄漏了不为人知的一面:西方人第一个想到的疯子,或许会是拿破仑,超码绝不会是阿里巴夏。他的同胞,他的导师,兼折磨他的人。他的脑筋飞快转动。
“你竟然连阿里巴夏都没听过?”他的声音很快恢复正常。“贵国的诗人拜伦爵士和他的朋友伯顿爵士早就用他们的笔让他闻名世界了。”
“我的阅读并没有那样广泛。”她正研究着他的脸,搜寻着。亚穆确信她听出表面之下有东西,也瞥见某种秘密。而她究竟发现了什么秘密,他很不想知道。“但是你说起他的样子,好像你认识他。”她回答他并未出口的问题。
亚穆咒骂自己,同时后退两步……以免动手抓住她,摇掉她所知道的事。“我的确见过他,你知道我曾经在东方旅行。”
“我并不知道。”她的头歪向一边,仍在寻找。“去替政府办事吗?”
“如果你没有心情谈调查的事,我很乐于用我的旅行故事让你听到无聊,”他说。“但是你要告诉我,你想听哪一件,我都乐于从命。”
“说话何必带刺,好象你很勉强。”她说。
“男人只说几句话,你就责备他或大步离开,你又怎能要他保持平静?我要如何在你制造的暴风雨中保持条理和逻辑?何况,我觉得你似乎是故意的。”
“故意的?”她声音也开始拉高。“我为什么——”
“为了让我分心。”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为了制造麻烦。这是你的目的吗?我很会听话的,你知道。”
快跑,他一边接近她,一边发出无声的警告。
她却不肯示弱,只抬起下巴,想用眼神把他吓退。
“这方法对某人或许有效,对我是没有用的。”
他弯身靠近,发现傲慢的自信正逐渐被警戒所取代。然后,她才转开。可是为时已晚,他的动作更快。将她困在手臂之中拉回来,并在令人疯狂的下一刻吻住她。
麻烦出现了,而他驾着愤怒、嫉妒与奔腾于血管中的需要,邀请它入门。麻烦化身为她丰满柔软的唇和其中珍贵的甜美,窃取他的血液……欲望是甜美的毒药。
啊,麻烦出现,她也发现了。同时,也未能免疫。她嘴上的本能反应,说明了她的饥渴。快而火热,但只有片刻,令人迷醉的片刻——而后,她立刻挣脱。他放开她。
“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她的声音呛咳着。“是‘你’想要让我分心,我必须说出我的每件事,但是不能问任何事,对不对?”
他无法相信他的耳朵。他被淹没在欲望的巨浪中,完全无法思考,而她——这个该受诅咒的女人,居然还能专心一意地研究从他身上夺去的线索。
“去找昆丁要求正义的是你,”他说。“而他把它交到我的手上,我会处理它,但只遵照我的方法。你可以说出每件事,或任何事都不说,事情都不会有区别。无论如何,我都会查清这件谋杀案。这是我的事,夫人,你要玩就依照我的规则,否则就别玩。”
她紧握双手放在身前,抬起下巴,小声但平稳的说:“带着你的规则滚到地狱去吧。”
☆☆☆
黎柔静立着目送他转身朝门口走去,砰然巨响的关门声也没有让她的眉毛皱一下。她一直静立着,直到脚步声完全消失。然后,她才走到橱柜前拿出一本新的素描本,走到工作台前坐下。
他来之前,她哭了好几个小时,现在她更有理由哭了,可是眼泪一滴也没有剩下。他用一个惩罚的热吻,把她的眼泪都烧光了。
因为,她刚才真的想找麻烦。把愤怒、伤痛和罪恶感全发泄在他身上,好象改善一切、找出每件事的头绪,以及保证替她解决一切困难,都是他的责任。好像她还是个孩子。
或许她真的是。她看看四周,看看这被她称为画室的育婴房,她在这里玩着她的玩具,不管外面大人的世界正在发生什么事,不管樊世像出闸的野兽,横行霸道于世。
她利用工作,把他挡在她的世界之外,拒不思考他所造成的破坏,直到菲娜今天逼她正视樊世对薛本尼夫妇带来的伤害。
因为,樊世之所以那样无情与苦涩,或许是他的婚姻造成的。
因为,多年来,他回家都找不到什么。
因为,一旦他背叛了妻子,他的妻子就把他关在门外。
因为,她只关心如何保护她和她的自尊。他的寻花问柳,刚好成为拒绝性生活最方便的借口,因为在床上,她将无从躲藏与伪装,她会露出本性,让他知道她其实是比妓女更可怕的动物,疯狂地想要更多。
那时樊世就会笑她,说她需要两个男人,或三个或甚至一连队。
沉浸在羞辱中,她从未想到,他也觉得备受羞辱。他曾经爱她、想要她,但是他无法满足她。所以,他去找那些既能付出也懂得享受欢愉的、比较正常的女人。而她因此惩罚他。
是她把他赶开的,而且越远越好。她把他赶进巴黎的街道,以及那些无可抗拒的诱惑之中。他或许堕落,可是当他来到斜坡,是她的手推出了往下的第一把;而且.她从未想要把他拉回来。
这就是她哭泣的原因。因为她是如此自私与无情地对待了一个曾经拯救她的生命、帮助她成为艺术家,而且爱她的男人。
艾司蒙见到她时,她正充满着罪恶感,拚命想找借口摆脱责任。独自一人时,她的心思一再地回到最开始、回到威尼斯,想为自己找借口而不可得。艾司蒙来了,她又跟他回溯一次,但他也只看见她所看见的,并且说了出来。他或许用了浪漫美丽的字眼加以伪装,然而事实终究是丑陋而痛苦的。
只因他不肯帮助她说谎,她竟像坏脾气的小孩把气出在他身上。他不肯假装她是落难少女,也不肯把她抱在怀中安慰,保证他会照顾她、永远不抛弃她。
然而,她从头到尾都很清楚这是真实生活,不是童话故事。在真实生活中,把自己放在他手中,就是要求成为他的妓女。
她手中的铅笔不断画着线条与阴影,空白的素描纸上逐渐出现熊熊燃烧的壁炉和炉前的男性身影。他正转向她所站立的沙发,而她一如心中那疯狂与邪恶的动物,对着他咆哮。这动物渴望成为他的妓女,渴望他的手臂紧紧抱住她,他的嘴唇火热的攻击她。
初尝火焰,就已警告着即将发生的大火,以及结果必将是绝望和羞愧的灰烬。然而,尽管有这警告,她仍疯狂的冲了过去。幸好,仅余的骄傲拯救了她。她知道欲望会将她转变成怪物,而她太过害怕他会看见。
所以,她把他赶走。他永远不会再回来,如此,她便安全了。
她扔下铅笔,把脸埋在双手之中。
☆☆☆
菲娜在第二天早上来了一下,只说薛本尼夫人出席晚宴时戴了那条蓝宝石项链,又对于她必须离开伦敦,彷佛很是懊恼。菲娜说,她最小的妹妹兰蒂去杜赛特探访她们的姑婆时,生病了。
“看来我永远要扮演护士,”菲娜说。“或许,护士正是兰蒂想要摆脱的。慕德姑婆很谨慎,我若不去,兰蒂大概会被当成临终的病人。”
“可怜的女孩,”黎柔同情地说。“出门在外,生病最难受了。她或许已经十八岁,但我相信她还是会想要妈妈在她身边。”
“她的确想要,而那也是我扮演的角色。我们的母亲在生到第七个婴儿时,已经完全没有当母亲的兴趣,偏偏她对父亲的兴趣并没有减低。不过,我有时真怀疑她到底知不知道孩子是怎么来的。她每次中奖都很惊讶,而我那淘气的父亲又故意不跟她解释。”
“看来你也继承了这份淘气。”黎柔笑着说。
菲娜拉平手套。“嗯,我在很多方面非常像他。我九个兄弟倒没有一个得到他的其传,啊,我这是在干么?”她大声说。“我只打算来待个一分钟的,我的车夫又要因为我让马车等我而生气了。”
她很快地抱一抱黎柔。“我会尽快回来,你要每天写信,别让我无聊到死。”
她没等回答就匆匆离去了,一点也没发现她的朋友已经无聊到死。也寂寞到死。
因为黎柔的数促,德鲁重拾被打断的巴黎之行。她已一个星期没有见到大维。葬礼之后没有任何人来访,只有艾司蒙。
但是,她不要想起他。
她不要想起任何人或任何事,只需保持忙碌。虽然作品不见得有艺术价值,但保持忙碌从来不是问题。她以前也有过灵感枯竭的时期,很清楚可以怎样打发时间。
她利用下午钉画框,晚上时把画布钉上去,翌日她准备了兔皮胶刷在画布上。接下来的一天,她正用白铅与松节油再刷一次画布时,薛本尼伯爵来访。
他是黎柔绝对没有想到、也很不想见到的客人。不过不管好坏,暂时分分神也好,因为无论她怎样忙碌,她的脑袋还是一直在想。
反正,如果见面不愉快,她随时可以送客。所以,黎柔只脱下围裙,洗个手,将一些掉落的头发夹好,并未另做打扮。薛本尼应该知道他打断了她的工作,而如果地想回画室工作,他也应该要能谅解。
嘉伯已把客人延入客厅,黎柔发现伯爵站在展示柜前面,双手背在身后,英俊的脸上眉头紧皱,表情严厉。他匆匆松开眉头,交换寒暄的话语。他慰问她的损失,她适当地答谢,她有礼地请他坐,他有礼地拒绝了。
“我并不想占用你太多时间,”他说。“我看得出你正在工作,我也理解由于我上一次来这里时的表现,我可能也不是太受欢迎的客人。”
“那件事没必要再提。”她说。
“有必要,我知道我的行为很恶劣,夫人,”他说。“我的争吵……是跟别人,不应该把你扯进来,我老早就应该来向你道歉。”
黎柔一眼就能看出这些话多么不容易,他的表情冷峻,一如他来毁掉画像的那天。
“那幅画像你已经付了钱,如何处理是你的自由。”她说。
“我真希望我没有那样做。”他说。
她的良心开始自责,如果她对周遭的事多用点心,他真的不必那样做。
“我也很希望你没有毁掉它,”她说。“那是我最好的作品之一。不过,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件事,我随时可以再画一幅。”